紗帳中,沉睡半天的人影動了動,又動了動,驀地——
“啊——”一聲慘叫響徹房間。
“好吵!闭诖矀纫巫由蠠o聊地玩手指的宮四直起身來,掀開紗帳,“怎么了?”
“好痛……”凝眸艱難地坐起來,頭始終僵直著不敢動。
“你不是只劃了一道小小的口子嗎?毒解了應該不會有什么事啊。”宮四俯身看她,“不過對于從來沒受過一點傷的你而言,會覺得痛也許是正常的事吧。”
凝眸瞪他一眼,漸漸醒過神來,旋即奇怪地看他,“你怎么會在這里?”
“當然是表達我偉大的兄妹愛啊——啐,你那是什么眼神?干嗎跟見鬼似的?你四哥我可不常有這種閑情逸致——”
“所以我才受寵若驚啊!彼t卑地打斷,“現在我想請問的是,”烏溜溜的眼珠上下左右各轉一圈,“為什么我會在大哥的房里?”一醒來就覺得不對勁,她房里可沒這么濃的息心香的味道,沒記錯的話這好像是用來安神定心兼輔助睡眠的吧,她一向沾枕即眠,一覺直睡至日上三竿,從來不需要什么輔助。可是大哥——凝眸蹙眉,什么時候大哥需要這種東西了?安神定心——
宮四聳了聳肩,“因為你的凝居已經成廢墟了。”
“廢墟?”她的思緒定格。
“是大哥干的!睂m四很開心地告訴她。
“大哥?”再次定格。
“想知道完整的事實經過嗎?”宮四探臂抓過茶杯,潤了潤嗓子,清咳一聲,“聽身為全部過程目擊者的我來說吧。當時呢,我正好有點小事要去找你,結果還沒進門就看見大哥抱著你直直走過來,一腳踹開大門——請注意,我用的是‘踹’字。然后那扇門成為第一個犧牲者,大哥從那扇四分五裂的門走進去,接下去就更精彩了,他走到哪里哪里就在轉眼間變成平地,所有的桌椅床櫥無一逃過,最后連房子也不幸陣亡!
凝眸聽得傻眼,連脖子上的痛也忘了,“不、不至于吧?”
“不信的話你自己待會兒去瞧好了!睂m四并不太在意她的質疑,兀自神采飛揚,“我從來不知大哥對拆房子有如此高的造詣,以后我的屋子住厭了,倒是可以請他幫幫忙!
凝眸怔怔地道:“他為什么這么做?”
“幫你找解藥啊。”宮四道,“你只說你有解藥,又沒說解藥放在哪兒,當時我看你的傷口都變成黑色了,事態那么緊急,他大概是沒時間慢慢找吧。不過還好你有說出毒藥的名字,不然只怕整個拂心齋都被拆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藥?凝眸臉色大變,沖口而出:“糟糕!”
“糟什么糕?”宮四撇嘴,“如果當時你醒著的話一定會覺得這一刀挨得劃算得很,大哥變臉的樣子可是百年難得一見哦!
“不是這個……”凝眸將臉埋入被中呻吟。完了,一定被發現了,凝居都毀了,那些東西哪里還保得?藏了五年的秘密……早知道就不要挨那一刀了,保得了一個秘密,卻保不住另一個,難怪當時覺得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忘了說……
“大哥現在在哪里?”
“凝居的廢墟堆里吧。”宮四道,“自從你的毒解了之后他就一直待在那里,也不找人收拾重建,就一直對著一大堆醫書和瓶瓶罐罐發呆,誰跟他說話都不回答,好像根本聽不見一樣,那個范東遙他也不管,還是老二處理掉的!
凝眸掀開被子,隨手抓了件衣袍就向外沖。
“喂,想去找大哥也不用這么急吧?大夫開給你的補藥還沒喝呢!”宮四跟在她身后叫。
“留給你喝好了!”
“挨刀的又不是我,我喝干嗎?”他坐回床邊咕噥。
果然……被發現了。
歷劫后的凝居在目,那一襲白衣在殘垣斷壁間分外顯眼。一貫的如雪,一貫的不染點塵,看去竟有些……蒼涼。
蒼涼呢!微揚唇,這樣的詞原也可以用在從來都只會溫柔淺笑的大哥身上。其實太極致的白,太極致的溫柔——同樣也是可以解釋成無情的吧。溫柔也好,無情也罷,如果是一視同仁的話,根本是沒什么差別的。因為對所有人都是一樣,沒有了親疏之別,一切自然也就失去了意義。
目光無可避免地瞄到他身側那一堆書冊,不由暗暗嘆了口氣。真是鐵證如山啊,想賴也無從賴起了。
微風起,須臾轉大,驕陽被迅速聚集的烏云遮住。夏日的天,說變就變。
“你的傷還沒好,為什么不多躺躺?”宮無策背對著她,忽然道。
“四哥說你拆了我的房子,身為主人的我當然得過來驗收一下成果!蹦奶幫送抗庥洲D回他身上,喃喃道:“奇怪——”
“奇怪什么?”
“你的衣服為什么這么干凈?”她皺眉,提出心中的疑問,“拆房子怎么說也不是件簡單的工程,你又在廢墟待了這么長時間,沒變得灰頭土臉已經是很沒天理的事了,怎么衣服上連一點污跡都沒有?”
宮無策的嘴角微微抽搐,“我換過了!
“哦!”凝眸恍然大悟,“真是,我居然沒想到,F在平衡多了!
一時無話。
凝眸低頭,有一腳沒一腳地踢著磚塊。天色暗下來,大哥的耐性果然一如她想象的好啊,而沒話找話說也果然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算了,大哥,你想問什么就問吧!”注定無法逃避的事情,遲來早至都是一樣的結果,還是勇敢點吧!
沒有回答。“嘶——嘶——”
奇怪地抬頭,漫天飛舞的紙張讓她的血液在一瞬間凝固。
“住手!”她沖上前,起勢過猛被腳下的磚塊絆倒。宮無策察覺風聲不對,轉身想去扶她,卻被順勢壓倒在地。
“不準撕我的書!”搶下只剩半本的《抱樸子》,一直溫和得像沒有脾氣,即使瞪起眼睛也只讓人覺得可愛的少女,眼神明亮犀利如刀鋒一般,“聽到沒有,我——不準!”
宮無策對上她的眼睛,忽然低低地笑出來,那笑容——很漂亮,很妖異,竟讓人心中一顫。
“怎樣都好,什么都無所謂的親愛的妹妹,是不是正因為如此,對于唯一認真在乎的事情,才會固執到可怕的地步,即使是我,也不容破壞?”
這樣傾盡全力去執著的信念,明知無謂仍百折不回的決心,要怎樣才可以毀滅?
“大哥,你在說什么?我根本聽不懂!敝苌淼匿h芒消失無蹤,變回原形的少女無辜地眨著眼,一副“發生什么事了,我怎么不知道”的白癡樣。
“還沒裝夠嗎?可惜,我已經失去繼續下去的興趣了。”他溫柔地笑著,舉手——
“啪!”
轟隆隆的悶雷滾過天際,仿佛很遙遠,又好像近在耳邊。
凝眸緩緩轉過臉來,清秀的臉上現出一個鮮紅的五指印。
宮無策視若無睹地將她推到書堆旁,起身,撣去身上的塵土。他的動作很優雅——好像他不管做什么事都很優雅,就算是剛剛動手打人時,也絕沒有半點的粗俗,給人的感覺,依然是優雅。
他就以那樣的優雅微俯下身,“醒了嗎,凝眸?收起你可笑的同情心,繼續扮好你天真無知的大小姐。也許很快,你會覺得我還是死掉比較好!
豆大的雨滴落下來,打在臉上,冰冰涼涼,卻絲毫無法減輕那灼燙痛感。慢慢地仰頭,“什么同情心?”
“還是不肯承認嗎?一直以來你都像個孩子,無憂無慮,懶散得令人憐寵,聰明得恰到好處。我,竟然也就真的當你是個孩子,忘了有一天,你會是我最大的障礙。”
“你太抬舉我了!贝笥陜A盆而下,淋得人睜不開眼;用力抓向沙地的手指,指尖泛白而不自知,“我何德何能,成為大哥的障礙?”
“忘了我跟范東遙說過的話嗎?那雖然是為轉移他的注意力而說出的話,但難道你一點都沒有想過,那其實很有可能,是我真正的心聲?”
如果我想得到拂心齋,最大的絆腳石是誰?
“大哥你……”握緊的手指一根根舒展開,尖銳的刺痛襲卷全身,洶涌得無可抵擋,“為什么?”
“我不是圣人,也不是呆子,那么多人夢寐以求的拂心齋就擺在我的面前,傾國的財富,無邊的權勢。親愛的妹妹,你告訴我,我有什么理由拒之門外?”
鼓點般密集的雨聲似乎一剎間變得遙遠,凝眸緩緩搖頭,“沒有,當然沒有。是我自己錯以為,大哥對那些沒有興趣。”
“果然是個孩子啊!睂m無策輕笑,伸手溫柔地掠去她遮住眼瞳的濕發,“記著,這世上面對財勢二者不動心的不過鳳毛麟角,就算是這有限的幾個,也只是因為已經得到了而已。人對于到手的東西,總不會太珍惜;而沒有得到的人,是沒有資格說什么不稀罕的!
“就好像大哥已經得到了我的信任,所以反而沒有了珍惜的價值,隨便毀去——也不會有半點可惜?”
宮無策一怔,淺笑,“終于清醒了啊……這么快,看來你對我的信任也并不如何深厚呢,是我高估了自己的分量嗎?”
“高估了自己分量的人是我才對吧。竟以為我們真的是兄妹了……”她幽幽地嘆息,“大哥,我——很失望呢?墒鞘虑椴粫瓦@么結束的,在開始就落幕的話也太草率了點!鄙倥鲱^,眼中無淚,卻有詭異的光芒一閃而過,“不管怎么樣,我也不像隨便嚇嚇就丟盔棄甲的人吧!
“你以為我是嚇你?”宮無策有趣似的揚眉,“畢竟是長在深院中的孩子,再如何聰明也還是免不了天真,我是不是該做些什么來叫你認清事實呢?”
“可惜你既動不了我也動不得我。爹走了還不到兩個月,我就出事,就算不關你的事,別人也會硬賴到你頭上。既然你帶頭犯上,那些正愁找不著借口的有心人哪有不起而效仿的?到那時,以大哥的能力雖然未必會輸,但想全身而退只怕也不是件容易事。動我就等于是自找麻煩。這種蠢事你會做嗎?”
陰沉沉的天空驀地一道閃電閃過。
“……安分點,凝眸!备┑蜕,他溫柔地警告,“我想你知道,沒有什么事情是我做不出來的。有的時候日子太無聊,找點麻煩轉換一下未嘗不可。我現在不動你,不表示將來也不會,想活下去的話,就不要再自作聰明!
他轉身離去,凝眸隔著雨幕,怔怔看著他的背影遠去,猛然一拳捶向沙地!
可惡!
“過分……”鮮血自指縫滲出,流到沙地上,頃刻間被雨水沖淡,消失不見。
“大哥,你在不在?”踩著一地斜陽余輝的宮四皺了皺眉,抬腳踏入昏暗的屋內。明明說好了等他來回報的啊。瞇眼環視了一周,他邊向里走邊開口再喚:“大哥你——”書案后蹲著的身影讓他原先的問句硬生生吞回腹中,“你躲在這里做什么?天這么晚了也不點燈,雖然身為代齋主是該以身作則可是也不用節儉到這種地步吧。”
“事情辦好了?”
“以我和無釋的手段有失手的可能嗎?”宮四抬腿坐上書案,將手中鳥羽一樣的東西拋過去,“照你的吩咐,從昨天下午起到今天日落我一共攔截了七只信鴿,五白兩灰,所攜內容不外‘策凝反目’之類。我在每只鴿上拔了根羽毛以作見證,然后按你的意思放走。無釋揪出了放消息的七人,正在處置。蔽日的手下也已出動去追查那些信鴿的下落,F在齋里剩下的人應該都沒問題了!
“辛苦你了,一夜未眠,你先回去睡吧!
宮四晃著腿,并沒有要走的意思,“說起來要不是凝眸的配合未必能這么快就清除出內鬼來呢。那丫頭素日看上去沒心沒肺的,喜怒全形于色,沒想到演戲的工夫卻不錯,昨日那一場下來不知騙翻了多少人,和聰明人在一起待久了,果然會沾上點靈氣哦!
“那是因為,事先她全不知情的緣故!
“這樣啊,我還以為你們事先說好了呢,沒通過氣也能配合得這么默契,算得上是七巧玲瓏心了。”宮四垂下眸盯著昏暗中一直沒有任何動作的背影,明朗地笑,“但是反過來說,她也很有可能信以為真的對不對?也就是說,她的那些表現都是真的。一句話,她要么聰明得過頭,要么笨得過頭!
他跳下書案,往外邁的步子被喚住,“不用去了,今早她就已經不見了。”
“那么,”俊俏的臉緩緩轉過來,依舊是明朗得找不出一絲陰霾的笑,“她是笨得過頭了?我不懂呢,大哥。你似乎并不意外會這樣!
“你可以直說,這是我一手操縱。”
宮無策終于站起身來,表情靜靜地隱沒在陰暗里,“有第一個范東遙,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我不能保證每次都救得了她。如果你要解釋的話,就是這個。”
他將手上一本書放到書案上,拂了拂衣袖,并不等宮四再說什么,徑自走了出去。
很好的理由呢。被留下來的宮四懶懶地靠回書案,但是大哥大概忘了,他是很喜歡湊熱鬧的人。所以昨天凝眸受傷的時候,他很湊巧地也在現場,很湊巧地目睹了他的見死不救。
任她落入敵手卻不能容她受傷,護著她如至寶一般卻又攆她出去,天才的行止果然不是常人所能了解的啊。
忽然想起,傾身過去拿起宮無策留下的書,一觸手即皺眉,這是哪里找出來的破爛,臃腫不堪得像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
瞇眼走至窗邊借著微光看了兩行字,覺得不太對勁,宮四好奇地合起一看書名,怔住,“大哥什么時候連醫書也研究起來了?”
……果然是天才啊。
四年后。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一——”
“一什么來著?”青衣少女騎在馬上,任馬緩緩穿行在街市中,徑自蹙著眉頭苦思。
成元鎮是個小小的城鎮,只有兩百多戶人家,自然不可與京城的繁華相比,但在這太平盛世之下,倒也頗有一番熱鬧的景象。街上來往的人群熙熙攘攘,各種小商販大嗓門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兩旁店鋪林立,招幌隨風飄揚。
“……一什么呢?”眉頭擰成了一團。四年前背不完全的詞,四年后如舊。真是毫無長進啊……
噼里啪啦一陣亂響,兩旁的店鋪立刻關了一半,小商販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人群紛紛退到路旁,低著頭注視地面,喧鬧的街道片刻間安靜得只余馬蹄聲。
“發生什么事了?”回過神來的凝眸勒住馬,莫名其妙地四處顧望,“我有這么受人尊敬嗎,特地讓出條路讓我走——”
“刷”的一聲脆響,一條烏黑油亮的長鞭由背后襲向她,“臭丫頭,你活膩了,居然敢擋我家公子的路!”
凝眸一驚,不暇細想,身形反射性地上竄而起。振袖間反手一根銀針擲出,還未落地已聽慘叫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