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心齋與其他門派最大的不同是:不管出現多大的動亂,齋中人都絕不會把不相干的人拖進來主持公道或是壯己聲勢。他們有足夠的智慧了解“請神容易送神難”的含義。那么辛苦艱難得來的利益,焉能容別人來分杯羹?
同樣,選擇在“夜半私語無人時”前來光顧的梁上君子們也沒一個能討到好處。在宮無策事先早已做好的安排之下,拂心齋中的守衛根本沒怎么活動,諸位君子們便一個接一個地自動落入機關,呼天不靈,叫地不應。其中有一個最倒霉,不慎闖入了宮三的地盤,其實他的武功比宮無釋還要高出一截,只不過宮無策之所以舍他而就無釋是因為他的出手實在太狠太辣,所以這個人的下場……不提也罷。
總而言之,一切尚可,沒發生任何脫軌的事情。這對凝眸來說該是很值得慶幸了。但事實上,她的感覺只有不平,從第一天一直不平到最后一天。
她有足夠的理由懷疑——不,是確定她被設計了!如果早知道還要處理那一堆小山也似的賬冊的話,她說什么也不會接下這一個月的!
可惡的大哥——一想到就忍不住咬牙切齒,清秀的面容也跟著猙獰起來。太過分了!算計自己天真可愛的妹妹已經很不應該,居然還把她當白癡耍;明明是有求于她,擺出的卻是高高在上的施恩者的姿態……更可惡的是,她居然真的上當!
早知道寧可給二哥扁一頓算了,在床上躺一個月總比在這里累死累活得好,雖然可能會痛得根本躺不住……真是,為什么要心軟呢,沒良心的大哥算計她的時候可沒有一絲心軟——
“叩、叩!
她回過神來,“進來!
“稟大小姐,節華坊坊主范東遙求見。”
已經有人來了?凝眸怔了怔,道:“你先引他到西廳奉茶。”
“是。”
眼看著仆人退去,凝眸癱坐入椅中,撫額呻吟。這下好了——
“大哥還沒出關嗎?”一張笑嘻嘻的俊臉由窗口探進來,是宮四。
“沒!彼瘧K地回應。老天就看她這么不順眼嗎?最后一天還要給她找出這么個麻煩。
“那可有些不妙了!彪m然如此說,宮四臉上的笑容卻燦爛得近乎有些幸災樂禍的成分,看得凝眸倒有些奇怪了。
“你怎么還笑得出來?”
“我為什么笑不出來?”宮四聳聳肩,長腿一抬,利落地由窗口翻了進來,“拂心齋中有資格接見下屬的,只有正牌齋主你和大哥,又不干我的事,我有什么好不開心的?”
撇得真清。凝眸翻了翻白眼,“是呀,只有我最倒霉,憑空多了這一個月的災難!
“既然這么不想要拂心齋,丟開手就是啦,反正外邊多得是人搶著要。撿個順眼的送他不就好了!睂m四很熱心地幫她出主意。
“真是好主意!蹦M首贊同,“你介不介意我把這個主意告訴大哥?他一定也很高興!
“呃,這就不用了,我們的人生觀不同,他未必會欣賞那個提議。”宮四坐上書桌,信手拿起手邊的賬冊翻看,“說起來大哥也是過分了一點,居然叫個正值花樣年華的少女整日面對這些東西,真是——咦?”驚訝地揚眉,他撿起另一本賬冊,快速翻看,越翻臉上的表情越怪異,末了不信邪地拋開,又拿起另一本。
凝眸莫名其妙地看他一本接一本地翻,翻完就隨手一扔,終于忍不住出聲:“四哥,這是我好不容易才整理好的,你弄得這么亂七八糟,找起來很麻煩的!
“這個你不用擔心!睂m四合上手中的賬冊,一臉誠摯地道:“真的,你放心好了,因為再亂也不可能比現在更亂。四哥真是佩服你,經過你的辛苦整理,大哥大概要花兩倍的工夫才能將它們重新還原,計算成本及收益的時間排除在外。”
“沒、沒那么糟吧?”她無辜地眨眼,“雖然我對這些賬冊是沒什么好感,但也還是花了一點心思啊。”才兩倍的工夫嗎?看來她還是不夠努力呀。
“幸好你只花了一點心思,不然大哥更慘!睂m四感嘆地搖頭,“想到大哥看到這些面目全非的賬冊的表情——真是叫人期待呀!
“可是……”她毫無愧疚地揚眉,“我覺得大哥在把它們交給我的時候就應該已經預料到有今天了吧。“畢竟前鑒良多!
“這倒是!睂m四摸摸下巴,“這么多年來他好像一直這樣,明知道交給你的事情十次有九次搞砸,而且一定弄得比原來更復雜,偏偏他總是學不到教訓,讓你去做的事反而一次比一次困難,又不加以任何指點,寧可事后收拾爛攤子。如果說是磨煉的話,這樣子的磨煉會不會太奇怪了點?”
“稱之為‘磨煉’確實不合常理,可是,”支起手托著下巴,凝眸笑笑地問,“如果換做‘試探’呢,會不會合理很多?”
“試探?你是說他之所以要你做那些明明在你能力范圍之外的事,是為了試探——”修長的手指隨意地敲著桌面,“你是不是真的做不了那些事?再準確點說,他懷疑你的白癡是裝出來的?”
臂肘猛地打滑出去,掃落數本賬冊,下巴“咚”的一聲敲在桌面上,清秀的臉龐露出扭曲的笑容來,“不是吧,四哥?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你居然當真還推算出結果來,不是我有心貶低你,可是你——也實在太好騙了點吧?”
“有嗎?”宮四跳下桌,腳一伸勾來張凳子坐下,與她隔著書桌兩兩相望,“我倒覺得我的推論很接近事實啊。除此之外我找不到更好的解釋。既然如此,這當然就是事實。好了接下來就該談到你為什么裝傻的問題——”
“聽上去很有意思,那么我就不留下來妨礙四哥發揮豐富的想象力了,先走一步!睋炱鸬厣系馁~冊,凝眸有禮地向他笑了笑,起身準備走人。
“你就這么走了?那范東遙怎么辦?他大概早等得急了。”
呀,險些忘了還有這號人物。眉眼彎彎地轉身,“那就叫他繼續等下去好了,等到他不急為止!
沒料到會聽到這樣不負責任的回答,宮四一時怔住,但隨即反應過來,“你想等大哥出關?”
“不是我等,是姓范的等!蹦m正,“反正大哥鐵定是今天出關,只是不知道究竟哪個時辰而已。姓范的多等等又不會怎樣,大不了我多送他兩杯茶喝好了!
“你當他是阿貓阿狗,這么好打發?這種非常時期絕對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這樣將他干晾在一邊,晾出火氣來,大哥處理起來會更麻煩的!
“沒關系啦,這種事大哥哪里會擺不平。何況他閑了一個月正好找點有挑戰的事活動一下筋骨嘛!弊钪匾氖嵌喾贮c心思到別人身上,別成天想著算計自家人,“我這個妹妹是不是很貼心?”
“那可真要多謝你如此為我著想了,據說很‘貼心’的妹妹!钡谌呷嵫诺穆曇舨迦耄滓潞Φ纳倌,不知何時登場了。
范東遙不在西廳。
他當然不可能在。他來此自有目的,而那目的絕不可能是呆呆地坐在西廳喝茶等人。所以在奉茶的婢女退下去不久,他也跟著離開了。
拂心齋他只來過一兩次,路徑并不熟,不過好在齋中樹木繁多想遮人耳目倒是不難。至于時間問題,他并不擔心,宮無策到西廳見不到他,他也不擔心。能令他心生忌憚的人從來都只有一個,除了那個人之外,所有人都未必在他眼里。
他最初是江湖人,因為過厭了打家劫舍的日子,才攜多年積蓄的不義之財踏入商場,不料血本無歸,還欠上了大筆債務。走投無路之際只好重操舊業,將主意打上了拂心齋。當時的拂心齋尚無今日的規模氣勢,也并不怎樣出名,他下手時原以為十拿九穩,直到失風被擒才知道自己挑錯了對象。撞到了宮凜手里,還有什么話好說?
出乎意料的是,宮凜竟放了他,只是言明絕無下次。他當時看著那個神情淡淡、據說智絕天下的男人,沒來由地起了一股沖動,提出要加入拂心齋。當然,像他這樣的人,會有這樣的念頭絕不是為報什么不殺之恩的緣故。這一點宮凜不會不知道,可是他竟然允了。
時至今日,他仍然猜不透宮凜為何會同意這種等于引狼入室的要求。正如他猜不透為何他會將拂心齋交給宮無策一樣——那種人做出來的事情,本就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不過如果不是留下了足以應付他的離去所帶來后果的萬全之策,他也不會這么了無牽掛地離開的吧。
就是顧忌著這點,他忍耐觀望了一個月,然而等不到任何的后續發展,已經不準備再耗下去,所以他來到了這里。這種情形下,先出手的人雖然未必會贏,但是太落后的人,卻必然會陷入被動的境地。
前方有一青衣婢女挎籃行來,范東遙察覺,身形上竄,悄無聲息地隱身在綠陰之中。那婢女自然想不到樹上竟會藏人,低著頭,嘴里念念有詞:“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勝……”一路毫無所覺地走遠了。
范東遙松了口氣,他并不是很怕被發現,不過多一事總不如少一事得好。他謹慎地四下望了望確定沒人后才一躍而下。
“范坊主,樹上的風景可好?”
清清脆脆的聲音響起,原本應該走遠的青衣少女挎著精致的竹籃,倚在樹下,清秀如洗的眉目微揚,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范東遙一驚,藏在衣中的手掌下意識地握緊,旋即又松開。這少女既能在他不知不覺間返回,武功必定不低,他未必能在一招間將她擊昏,而她一旦叫喊起來,想脫身只怕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思及此,他心中忽一動,道:“你是什么人?”一個普通的婢女,怎會一語便叫破他的身份?
青衣少女悠然笑道:“這很要緊嗎?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大哥,你說是也不是?”說最后一句話時,她的目光卻并不在他的身上,而是越過了他看向他的后方。
范東遙不自覺順了她的視線扭頭看去,立時呆住。
離他三尺開外的一棵樹下,不知何時竟多了一人。那人一身白衣,年紀不過二十上下,面容是從未見過的清雅雋秀,立在那綠樹之下,雅致得如同是從封印了千萬年的古畫中走出來的人物,不沾一絲人間煙火。
宮無策。
范東遙腦中立即閃現這三個字。雖然這白衣人同他想象中的宮無策根本截然不同?墒遣恢醯模闹芯故钦J定了——宮無策不是這人,還會是誰?
“想必坊主已猜出我是誰了吧。”宮無策走過來,笑容溫雅,“讓坊主在西廳久等乃我的不是,還望坊主見諒。”
“公子客氣了。”范東遙回過神來,忙道。他原以為宮無策會質問他為何會出現在這里,哪知他一出口竟是道歉,倒被弄得有些措手不及。
“咦,原來是大哥讓范坊主在西廳等的呀,那他為什么會在這里練習爬樹?”出口揶揄的是青衣少女,當然也就是凝眸,她說著,由籃中捻了塊木犀糕放入口中。
嗯,甜而不膩,滑潤適口,來看戲之前先到廚房繞一圈果然是明智之舉啊。
宮無策微瞪她一眼,“少胡說,坊主等乏了出來走走是很平常的事!
“那也不至于走到這么遠吧?還是在大哥看來,是因為拂心齋的景色太美才讓坊主流連忘返?”因為嘴里糕點還沒咽下去的緣故,凝眸有些口齒不清,不知是不是同樣的原因,她的臉色也有些怪異。
宮無策居然點頭,“不錯!
范東遙在一旁聽著,幾乎忍不住要笑出來。這就是宮凜教出來的人嗎?干凈得未經任何世俗沾染的白癡一樣的人——居然可以執掌拂心齋?宮凜的神志是不是真錯亂了?
“不過,”宮無策的目光轉向他,“有件事坊主可能不知道,拂心齋的景色雖美,機關卻是重重,皆是家師親手所創,若坊主不慎闖進了不該闖的地方,這后果,可就不是任何人能保證的了。”
他面上的笑容依舊是溫雅得一絲鋒刃也沒有,誠懇的神情,叫任何人都不能懷疑他說這話的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