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來雨,
心事問春誰托?
一塢雪垂垂,
西崦路,
夢地經慣被花覺。
——鄭文焯《憶梅西崦》
清風漸緩,蟬鳴聲聲,時序已漸漸入夏。到了夜晚,白日里的鬧騰雖已歇止,但因為屋里有病人,不能開窗,是以仍然顯得悶熱,有一股潮膩的汗味。
老板娘孫田氏是一個圓圓臉圓圓眼的女人,一笑有一對酒窩,看起來頗為賞心悅目。她一邊殷勤地為司徒聞鈴擺飯布菜,一邊,還親自照看著銀質小藥爐。
藥爐是王妃從“落雪軒”帶過來的,因為大夫一再叮嚀,病人昏迷之時不可妄動,無奈之下,只得將她留在“珍膳樓”里調養。
原本王妃是想吩咐翠娘過來照看的,可司徒聞鈴執意要留下來,王妃也只好作罷,另撥了兩名丫頭,一名小廝過來使喚。
只是沒想到,就連“珍膳樓”里的老板娘也直說要親自伺候著,態度堅決又誠懇,司徒聞鈴也只得由著她留下來。
縷縷藥香悠悠彌漫,溫暖了這潮膩的空間。
“小姑娘,干嗎不吃?”孫田氏一邊擰著濕毛巾幫“慕澄”擦汗,一邊笑睇神色古怪的小丫鬟。
這姑娘看起來身份不一般哪,連王妃都對她另眼相看,喜愛之色溢于言表,而且,她還聽說,三小姐發病之時,她怕主子弄傷自己,硬是沒將自個兒的手背從主子嘴里強拉出來,多么忠心的小姑娘,難怪能得到主子們的眷顧。
孫田氏同樣用欣賞喜愛的目光瞧著司徒聞鈴。
“我……有個問題不太明白!彼就铰勨徱е曜樱蛩汩_門見山地說,“為什么你們對待四少爺比王妃還要殷勤呢?”若說是敗家子兒更能得到商家的喜愛與追捧,期盼著他多多光顧,多砸銀兩,這,似乎也說不過去。
但若說只是純粹拍王孫公子的馬屁,那么,為何他們對王妃反而只是恭敬,卻不曾像對待謝慕駿那樣,好似衣食父母一般,巴結討好,唯恐輸于人后呢?
“這樣!”孫田氏瞇眼一笑,“你覺得我們是在巴結討好四少爺,對嗎?”
司徒聞鈴臉一紅,沒料到孫田氏會問得那么直接,囁嚅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逗你的呢!蹦贻p豐腴的少婦朗聲大笑。起身換了一盆水,才到司徒聞鈴身邊坐下,唇邊的笑容收也收不住,“年輕人有話憋不住,想到什么就說什么,這才合我的性子,要是悶在心里,只是胡思亂想,把當家的和我想成諂媚小人是小,看輕了咱家恩公,那我才不依哪!
“恩公?”
“對呀,你家四少爺是我們的大恩人!”
謝慕駿是孫老板的大恩人?
司徒聞鈴眨眨眼,似乎很難消化聽來的這個信息。
“他?幫過你們?”
那樣的人,總是一臉譏誚的神情,愛捉弄人,又一身的風流韻事,他有那么好心,有那個閑情逸致去幫助別人嗎?
“你不信?”圓圓的眼瞪了起來。
“不是不信,”司徒聞鈴搖搖頭,“是需要理由去相信!
孫田氏瞪怔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嘆息:“其實,五年前,四少爺并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五年前?那是……三小姐染病之前吧?
語聲一轉,孫夫人的眼神變得柔和起來,像是沉浸于某些過往云煙,“進財也不是現在這個樣子,那時候,他還只是一名進京趕考的舉子!
“耶?”舉子?
難怪她覺得孫老板特別儒雅斯文,與一般只是附庸風雅的商人不盡相同。
“那時候,珍膳樓也不叫珍膳樓,只是一間小小的酒鋪,因為時值大比之期,京中房舍緊張,爹爹便揀了兩間空房出來,租給貧困一點的學子居住……進財便是在那個時候住進了我們家里!
雖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說到與丈夫初相見之時的情景,年輕婦人的臉上還是飄來兩朵紅云,“他聰明又勤快,為人更是禮貌謹慎,很得爹的歡心,爹有意把我許配給他,他怕委屈了我,說一定要等高中之后,才肯娶我為妻。
“又過了半個月,便是大試之期,那一日,他早早進場,原本是躊躇滿志,打算一展長才,誰知,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居然因作弊而被趕出考場,取消考生資格。”
“作弊?”司徒聞鈴訝然驚呼。
“作弊的那個人當然不是他!睂O夫人嫣然一笑,事情過去這么多年,再提起時,已不若當日那般激動難耐,“他只是揭發他人作弊,不料那人卻反咬他一口,因試題確實握在他的手中,主考官便二話不說將他趕出考場!
會有這樣的事嗎?
一向官廉民豐的金碧皇朝,也有這樣污穢可恥的事情?
“哪個王朝都有清官,哪個王朝也都會有冤案!睂O夫人仿佛是看穿她的驚訝,微微一笑。眼前這小姑娘雖然只是個丫鬟,但,一定被保護得很好。自己比她大不了幾歲,眼角卻已見風霜了。她有些欣羨地望著司徒聞鈴。
“后來呢?后來弄清楚了沒有?”
“后來,進財不服,四處投遞狀紙。可,他告的那個人當時已被皇上欽點為探花。誰會相信皇上欽點的探花郎會作弊?他若沒有真才實學,那皇上豈不瞎了眼?”輕輕嘆了一口氣,“進財一口氣憋不過,一病不起。未料得那個人竟不肯放過我們,一面派了屋主來收屋,一面假意向爹爹示好,誘哄得爹爹簽下借據,實際上,那竟是賣身契。”
司徒聞鈴倒抽一口涼氣,“當時,就沒人管他嗎?”
搖搖頭,少婦笑道:“壞就壞在,那人做任何惡事,都讓人抓不到把柄,旁人看來,還說是我天大的造化,探花爺不但幫我們保住了房子,還以德報怨,請大夫來替進財治病。我們啞巴吞黃連,有苦說不出。爹爹心中愧疚,一日醉酒之后,從樓梯上滾下來身亡,進財的病卻越治越嚴重,眼看著婚期一日日逼近,我想要尋死卻又丟不下進財,那日半夜,我偷偷攙了他去河邊,打算與他一同投河自盡。就在那一天,我們遇到了四少爺……”
“是他救了你們?”
孫夫人點點頭,“四少爺不只是救了我們,他還相信我們說的每一句話,并幫我們四處投遞狀紙!
“他幫你們告狀?”司徒聞鈴一愣,本能地脫口而出,“不可能!”
“為什么不可能?”
司徒聞鈴張了張嘴,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是呀,為什么不可能?
她為什么直覺抗拒去相信他?
為什么寧愿當他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壞人?
年輕的少婦看著眼前震驚又執拗的女子,眼里有著悲憫的同情之色,“看來,你一點也不了解他!
皇朝規矩,民告官,先杖二十。
謝慕駿雖是王爺之子,但不是世襲爵位的長子,也未曾科舉入仕,甚至連個秀才都稱不上,以他那樣眼高于頂、目空一切的個性,他又怎甘愿于公衙之上屈跪他人?
但,他卻又確確實實如此做了。
眼前的孫夫人就是最好的明證。
司徒聞鈴深深地吸一口氣。
是的,她還不夠了解他,遠遠不夠。
那么,五年前的謝慕駿,又會是什么樣子的呢?
這一刻,她深深地迷惑了。
謝慕駿抬頭,望著隱在暗夜里熠熠閃亮的金漆招牌。
珍膳樓?
他怎么又會走回這里?
在王妃匆匆趕來珍膳樓之前,他已攜紅荔離開。
在軟香閣喝了幾杯紅荔親手釀制的清酒,聽了幾首姑娘們新譜的曲子,他卻有些心不在焉,嘴里吃著美味佳肴,心里只擔心著,那丫頭傷了手,不知道能不能吃飯?
隨口敷衍了幾句,好不容易出得門來,已然又是深夜時分。
這個時候去打擾人家,應該不太好吧?
躊躇半晌,原本還是打算回家的。
可,這會兒一抬眼,才發覺就這么信步走著走著,還是來到了珍膳樓!
難道當真已是身不由心了嗎?
甩甩頭,甩去幾分酒意,正待要離開,不料那門,卻“吱呀”一聲開了,探出一張圓圓的笑臉。
“恩公,你不進來嗎?”
“嗄?不不,我剛好只是路過這里。”他邊退邊說。
孫田氏仍然是笑瞇瞇的,“路過這里正好,您上去瞧瞧三小姐吧,她睡得不太安穩呢!倍鞴氖虑,大大小小,巨細匪遺,她都打聽得很清楚。
知道恩公最疼愛的就是這個雙生姐姐,如今,三小姐在此養病,他焉有不擔心之理?
然而,又恐恩公拘禮,不肯深夜來擾,是以,隔一會兒便到門口張望片刻,這不,果然讓她等著了,又豈會讓他輕易離去?
孫田氏如此一說,他倒不好推辭了。
只是去探望慕澄,沒有別的意思,他在心里對自己說。
進入幽暗的內堂,腳步聲踩在木質樓梯上,格外響亮,就好像一步一步踩在他的心上。
他忽然問:“那丫頭應該還在這里吧?”
“對呀,王妃讓她回去休息她都不肯呢,一直守在這里,真是個忠心的小姑娘!睂O田氏想也不想,像是知道他在問誰一樣。
他苦笑著扯了扯唇角,沉默下來。
“到了。恩公您先進去,我去廚房給您燒碗醒酒湯。”
謝慕駿點了點頭,看著孫田氏執著燈燭的背影消失在樓梯轉角處。
走廊里一時黯淡下來,
一點幽微的燈火透過窗紙,投映在他的腳下,門被孫田氏輕輕推開一道縫,他遲疑一下,慢吞吞地走了進去。
屋內感覺有些悶,燭火的氣息混合著淡淡的藥香飄蕩在空氣里。
白色的床帳垂下一半,另一半還鉤在帳鉤上,一個女孩就趴睡在那里。
她的樣子看起來是累極了,眉微蹙著,烏黑的秀發散開來,披在肩上,大概是因為熱,白皙的臉蛋上飛上兩朵紅云,可愛得好誘人。
他蹲下來,靜靜地凝視著她。
半晌,唇角微勾,卻渾不知自己此刻的笑容有多么溫柔。
“傻瓜。這樣也能睡!
抬眸四顧,才發現這小小房間里只有一張床。
床上,躺著那個無知無覺的假慕澄。
俊眉蹙了又蹙,對于這個打從天外掉下來的怪胎,他打心眼里有一種厭惡抗拒的感覺。
不是對她有所懷疑,這世界有太多奧秘,比如,南海之外,聽說就存在著仙國,如果能僥幸逃過?艿慕俾,以及風暴之眼的襲擊,那么,便會順著南海之水到達彼岸,永恒的仙之國度。
再比如,西疆熱帶叢林里的食人之國。
這些雖只是傳聞,卻也不是完全的無跡可尋。
所以,這個女孩說,她來自于幾百年后的未來,他也不是完全的不能理解。
只是,她的到來,卻帶走了他最親近的人。
這一點,才是他最最無法接受和不可原諒的。
胸口悶得有些發慌,頭沉沉欲裂,是酒勁上來了嗎?
他甩甩頭,眼前有些花,步履不穩。
床上的人兒一個變成兩個。
慕澄,慕澄,是你回來了嗎?
姐姐,姐姐,是我的錯,你回來吧,回來吧。
你要醒過來,一定要醒過來,你可以打我、罵我,就是不要不理我。
他一個激動,沖過去,抱住她的雙肩。
床板劇烈的晃動使司徒聞鈴猛然驚醒過來,她嚇了一跳,拉住他,“不要再搖了,不要!她會死會死的。”
然而,他什么都聽不見了。
五年了,活在深深的自責之中,他的姐姐卻從不肯再看他一眼,再對他微笑一下。
她從此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認得任何人,不知道愛,也不知道恨。
直到如今,上天為他們送來了另一個慕澄。
她會說,會笑,會喊娘……
她不嫉恨從前的一切,她健健康康,活得那么正常。
然而,只有他知道,她不是、不是、不是真正的慕澄。
“姐姐!回來!你回來!”
五年了,整整五年,他以為,終究有一天,她會清醒過來,會再對著他笑,說:“慕駿,怎么辦呢,你那么淘氣,我該拿你怎么辦?”
然而,再不會有了嗎?
再不會有這個機會了嗎?
“你醒過來!你醒過來!”他用力搖,用力!
陡然,“啪!鼻宕嗟囊宦暋
左頰有些痛……
室內驀地安靜下來。
謝慕駿怔怔地看看被自己猛烈搖晃卻兀自昏迷的慕澄,再看看一臉驚嚇,呆呆凝視著自己掌心的司徒聞鈴。
“我、我……”
她被自己嚇住了,半晌,直到他充滿戲謔的嗓聲響起,她才驀然回神。
“你這樣寸步不離地守著她,防著我,你究竟得到了什么?她又能給你多少好處?”
那樣充滿自嘲的口吻,令她猛地抬起頭來,直視他墨黑的雙眸。
那雙眸子,黑而沉,像一口深井,若不是剛剛她親眼所見,怎么會料想得到,那里,也曾經掀起過滔天巨浪?
“不,我不是為了要得到任何好處。”不是為了申辯什么,她瞅著他,只是靜靜地說。
似有些意外,又似有些賭氣,似對自己的懊惱,又似對她的惱恨,又或者,只是一種無能為力的灰心喪氣,他嘴角一抽,無聲地笑了起來。
“那么,你就是個傻瓜!一個愚忠的小傻瓜。”
熱悶的空氣讓他頭腦發漲,腳下一個顛躓,倒坐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然后灌了一壺的涼開水。
“你又喝醉了?”她蹙眉。
幽淡的燈光照下來,照在少女淡藍色的衣襟上,仿佛有水波在燈影里粼粼蕩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