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踏上這塊士地,云昀卻很明白是為了什么原因。
因為那個絕情自我的人還在美國,在地球的另一側。
每夜趴躺在地面上時,他總是想著,如果能擁抱整個地球,另一側就會出現他愛的人。而他擁抱著的,不是冷冰冰的地板,而是遙遠地球另一邊的他──最愛的容德。
每每思及此,云昀總是會傻傻地笑了起來。他還是愛著他。
‘你在干嘛’聲音的來源是個不超過二十歲的年輕人,語氣中未見輕視之意,看著站在街角準備拉客的云昀。
云昀只是略抬起頭微笑著,并沒有接話。賣不賣對他而言早已沒有感覺,在路容德都表現出輕視他后,他的身體早就沒有價值。
‘有人告訴我,那天在十字路口唱歌的人是你!
云昀略抬起頭,瞄了眼年輕人真摯熱情的面容,又低頭沉入自己的世界中。
‘是又怎么樣’他冷笑道。
那天有個客人給他五萬元,要他在路口唱一首歌,隨便什么都好。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喝得太多了,他竟就這樣唱了一夜,唱到喉嚨沙啞,唱到他哭得泣不成聲。
他唱著……唱著……那個深據他心底的身影又浮現在他眼前,任他怎么呼喚,他也不回頭,仿佛他是什么臟東西般……那樣的不屑。
‘我姓伊織,我們樂團在找主唱!量椀难壑袔е嬲\。
‘沒有興趣,你在這里已經妨礙到我的生意!脐纼H是懶懶地瞪了他一眼,看他沒有離開的意思,轉身即走。
‘你有喜歡的人吧從你的歌聲中,我聽得出很深、很真摯的情感,如果不是有深愛的人,是唱不出那種感覺的!犞量椀脑挘脐赖哪_步瞬間停下,定定地看著前方。
深愛的人──容德。
他怎么也忘不了的男人,他最初最終唯一的愛戀,一個不要他的人。
分手吧!那三個字竟那么輕易地由他口中吐出,好似他多年來的愛恨只值那三個字……那日涌入心頭的悲傷倏地再度襲向胸口,眼淚迅速地溢出眼眶滑落臉頰。
‘既然你心里有那么重要的人,為什么還要如此作踐自己’
不知何時,伊織已來到他的面前,試探地問。
云昀偏過頭去,想避開他的視線,卻無力地倚著商店的鐵門,哭得不能自己。
‘他不會在乎的!镁,云昀才吐出這句話,隱隱透著難過。
‘那你又何必這樣做,這樣會讓你快樂一點嗎你該自己珍重!
云昀睜大了眼睛看著伊織,他不明白為什么伊織要這樣勸他,這樣對他有什么好處
‘寂寞的時候就找朋友吧!你這樣做只會讓自己更寂寞、更可憐。別這樣做了……’伊織半哄半騙地伸手擁住他。
是啊,這樣做只會讓他更想容德,更忘不了容德,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了。
聽著伊織的話,云昀緩緩合上雙眸,像是被說服了,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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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了……自從那句話出口后,自從云昀消失之后,已經多少年了
一年、兩年,還是更長的時間
深夜里,路容德坐在電腦前,將報告的最后一個單字鍵入電腦中,熟練地存檔后,按下列印鈕。
長嘆口氣,他懶懶地倚在皮椅中,重新自煙盒中拿出一根煙,緩緩點上。
足足五年了……五年啊,好漫長的歲月。
他曾看過一個數據,喪偶的人平均五年就能恢復正常生活,他至今卻還是想念著云昀。
明明說要分手的人是他,偏偏傷心的人也是他。
這是第幾個博士學位了第五還是第六再怎么深奧的學識領域,都在他沒日沒夜地研讀下拿到手。
而拚命讀下去的唯一理由,只是因為不想回臺灣,他一直希冀著……如果他仍住在這里,會不會有一天,云昀會如往常一般推開大門,就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般地回到他身邊。
想著想著,路容德忽地放聲大笑,笑到彎下腰來,笑到跌落在地板上,笑到眼淚都溢出眼眶。他還在做夢。∵夢想著不可能再出現的人會回到他懷中。
叮咚、叮咚……深夜中響起的電鈴聲將路容德的神智喚回。
他微皺起眉,不知道會有誰在這時候找到這里來。
拉開木門,他忽地有一種關門的沖動。但他什么都沒有做,僅是呆愣地站在門側,什么也說不出來。
‘容德,我們來看你!瘚D人小心翼翼地說道,像他是顆不定時炸彈,隨時都有炸開的可能。
他卻只是怔然,五年了……五年來他不曾回過臺灣,不曾和任何人聯絡,這之中自然包括他的父母。
‘不請我們進去嗎’中年男子問道。
連向來嚴厲的父親,語調也和緩了不少,發生什么事了嗎
他掩飾著內心的訝異,側著身子讓他們進入屋內。
招呼他們在沙發上坐好后,他泡了一壺好茶,不安地在他們面前坐下。
‘容德,我們是來帶你回去的!纺钢苯诱f出目的。
見路容德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路母以極快的速度再度說道:‘我們都知道先前你和……那個男人同居的事,可是這事也已經過了五年,再怎么樣也該讓它過去了。’她決定以‘那個男人’來稱呼云昀。
‘是爺爺叫你們來的’一提及路家,路容德的神色又變得冷漠。
‘你終究是我們的兒子,我們想帶你回去也不行嗎’路父似乎動了怒,十多個小時的飛程,換來的卻是兒子冷冷的話語。
‘是爺爺要你們來的’路容德再度問道,只是這次的語氣更冷。
如果沒有爺爺的派遣,他們怎么敢來他這個被路家放棄的人這里。
‘不是。’知子莫若母,路母嘆了口氣,緩言道:‘是我們自己決定要來的,后天一早就走!
‘要睡一下嗎還是先吃點東西’聽到想要的答案后,路容德不再多言,起身就要走到廚房為他們準備吃的。
‘容德,那些都不重要,我們只希望你跟我們回臺灣!
明明聽到她的話,路容德卻仍是沒反應地逕自走人廚房中。
臺灣……回去做什么那里絕沒有云昀,連影子都沒有!
‘容德,不用忙了,我們不餓!纺篙p聲阻止他,還想再說些什么,電話鈴聲倏地響了起來。
路父順手接了起來,數句短短的交談后,他瞬她臉色大變。
‘不是的……爸,我只是……好……我知道了,現在沒有直達機……爸,容德又不是外人。’
最后一句,他吼了起來,卻又像被老人的話打敗,惟惟諾諾地應了聲便掛上電話。
無視路父慘白的臉色,路容德僅是冷漠地在一旁看著他們會有什么反應。
‘爸要我們搭最近的一班飛機回去!犯缚戳讼缕拮樱杂种。
‘不是明早才有直達機’路容德轉了個彎,問出想問的話。
路父僅是苦笑了下,沒說路家老爺究竟下達了什么樣的命令。
‘容德,你真的不跟我們回去’再發言,路父像是一下子老了十歲,向來鍵挺的身子,突然顯得佝僂。
見狀,路容德呆愣地僵往!他并不想回去,但向來強硬的父親,竟語帶懇求。
回去……再也不住在這里了嗎遠離這間有昀昀記憶的屋子……不!他不要。
還未思索清楚,路容德即意識到自己用力地搖著頭,拒絕了雙親的請求。
‘我知道你不想回去,但那畢竟是你家!艞壵f服,路父低嘆了聲,重新提起未打開的行李往門口走去。
‘容德,你想通了就回來,不管怎么樣,你都還是我們的兒子!纺付ǘǖ乜粗鴥鹤樱捳Z中帶著包容。
自從容德十四歲出事以后,這十二年間,他們從不曾好好地看過他。原本是他們最重視的孩子,卻……這一晃眼都已經十二年過去了……‘我知道你心里的那個人是我們現在不能接受的,不過你給我們時問,我想我們慢慢會接納的。’路母在離去之前,含笑地說道。
路容德仍是呆愣著,就連一句送別的話也來不及說。
接受……父母會接受他愛上一個男人他從沒想過,有一天他們可能會……‘明天再回去吧!不是天亮才有直達機嗎’搶在他們掩門前,路容德拉住行李箱說道。
‘你爺爺說……’路父一轉頭,才警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停頓了會兒才續道:‘你也不是不知道他老人家的脾氣,只是多坐幾個小時的飛機,沒關系的!
路父淡然一笑,消失得和來時一般突然。
天方亮,路容德便拎著簡單的行李,用手機隨手撥了數個號碼,在聽到語音信箱的聲音后,帶著些許的笑意輕聲道:‘爸,我會回去一趟,你們在機場等一下,我應該會比你們早到。’
回去……其實并不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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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容德靜靜地站在跑道側,他知道應該要走至人境室辦理手續,卻呆呆地看著天空。
帶著一點微弱的笑意,他看著將暮未暮的天空。這些年來,這城市有了些改變,但來來去去的,還是黑發黃膚的人們。
仰望著天空,路容德的唇角不禁揚起淡淡微笑,飛機稍稍誤了點,卻正好讓他看見父母所搭的那班飛機緩緩降落……視力極佳的他,輕易便鎖定那班飛機,看著它落地……一聲轟然巨響,瞬間便成了一團火!绻梢裕嗝聪M,這只是一場夢境。
如果可以,他多么希望,他看錯了飛機。
那一瞬間,他驚得無法呼吸。
由身體到指尖,所有的感覺都麻痹了,心臟像是無法克制地狂跳,仿佛要跳出胸口般,震撼了整個身體。
他的心還來不及感覺到痛,僅有一種難抑的震撼席卷整個身體。
而那畫面仍不住地映入眼中,機場的人員不斷地跑向他所注視的點,耳邊開始傳來嘈雜聲,而他僅能呆愣在原地。
他所見到的,只是一堆陷于火海中的廢鐵,不可能有任何希望的廢鐵……***************************
在長久的等待后,路容德才聽到有人接起電話。
‘容理,我在機場!
(怎么了)雖然睡意極濃,但路容理仍是聽出大哥的語氣有異。
(怎么了,要我先回去嗎)路容德尚未答話,話筒處即傳來另一道細微的聲音,聽得出來,亦是由睡夢中被擾醒。
(沒關系,你再睡一下。)路客理稍微拿開話筒向那人柔聲道,隨即又對著話筒道:(哥,怎么了嗎)‘爸媽,他們……搭的飛機……失事了,就在機場。’用了極長的時間,路容德才緩緩說出所發生的事。
他說不出來的是,父母的身體破成一塊塊,可能找不齊全。
而他最后跟他們說的話,竟是那般無情。他為什么不跟他們一起回來,至少在他們生命最后的數個小時可以在一起,為什么
他還以為自己哭了,入耳的嗚咽,聽起來那么像他的聲音。
(大哥……)語帶哭音的是路客理的聲音。
他聽見客理輕聲喚著他,哭泣的聲音中,還夾著情人柔聲的安慰。
路容理愛上的人,想來也是愛他的吧!那聲音是那樣的溫柔,想來擁住他的動作,也會是輕柔無比。
想著,路容德竟失聲的笑了。
‘我會處理的,你不用來了,好好睡一覺,有什么事明天再說!犚娮约喝缡钦f,并快速地掛斷電話。
他仍未止住笑,沒有原因的,他就是想笑,想笑自己的悲慘。
他止住笑,再度撥了第二個號碼,接起電話的人,令他訝異的竟是爺爺本人。
‘我在機場……’他沒有報上自己的名字,卻知曉爺爺必然認得出他的聲音。
(是嗎)那蒼老的聲音,傳來一種淡淡的凄涼。
想必他已經知道了吧!知道他的兒子及媳婦雙雙死于墜機中。知道他一時所下的決定,讓他們搭上了死亡班機。
(有你在我就安心了。)向來固執傲然的老者,微微地帶著一點鼻音。
‘你不打算來’路容德聲音變得冷冽,不能理解他是什么意思。
(有你在就可以了……)路老爺說完便掛上電話。
路容德沒有再撥電話的念頭,他知道這件事沒有人愿意來面對。在這個家里面,也只有他了吧!
曾是他們丟棄的人,此刻卻想依靠他……路容德失聲笑出,雙腿癱軟,無力地坐在墻邊,笑得像個瘋子。
他們想依靠他,而他能依靠誰容理還有個情人在身邊,是叫亦泱吧!徐亦泱。
而他有誰……他能擁抱哪一個溫暖的身體,讓他放縱情緒地哭泣
他還有誰昀昀……他好想昀昀哦!好想,好想,好想!
仰望著將暮的天空,他坐在這里,而昀昀在哪里
還是他們之間,就像這將暮的天際。即將落幕,亦將結束。
一輩子……就這樣錯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