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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風知我意(上) 人間四月芳菲盡 作者:墨式辰
    山間的猴子們又來過兩次。

    前一次送來了鹽、花椒和大米。喜的流水抱著風箏又蹦又跳,直呼萬歲,他終于可以擺脫沒有調料的煮梨和煮魚了。抱著風箏時,冷不防一只猴子在他的大腿上啃了一口。流水呼了一聲痛,擒著劍追著那只猴子跑,還說,風箏你不要勸架!今天我死活都要吃油煎猴腦!

    后一次來,是在前一次來不久之后。風箏覺得奇怪,猴子們的兩次拜訪之間從來沒有間隔那么短。

    這次,猴子們送來的還是布。流水笑嘻嘻的接過,沖猴子擠眉弄眼,恩,看在你們知道我這個少年人正是長身體的年齡,衣服費的特別快,我就原諒你們上次的那一口。說完,還揉了揉自己的大腿。風箏被他們逗的開顏大笑,一切煩惱拋諸腦后。

    流水說的不錯,流水確實在長身體。

    他從上面落下來時穿的衣服已經小了很多,風箏為他做的替換也有些緊張的趨勢。

    風箏就抱了布,準備再次大顯身手。不過流水回憶起上次裁衣的經過,馬上紅了臉,說什么都不接受風箏的量體。到了后來,流水躲不過去,用繩子丈量好自己的尺寸,一根根給風箏送去。偷偷看了看風箏,怎么看怎么覺得對方那一臉平淡是裝出來的,反而言之,說風箏是在忍笑流水更相信。不過基于那江家小少爺自己做賊心虛,事實是怎么樣,他就實在問不出口了。

    掩耳盜鈴也好,此地無銀也好,隔壁王兒也好。反正我自己心里樂意,你管不著。流水對某某假想敵發出以上牢騷。

    流水也常常做夢。流水的夢就像是自有生以來,一直追隨了他的一樣。無論在他什么樣的心情下,無論在他什么樣的跡遇下,都是若即若離的美麗。

    不久之后的那一天,流水夢到有個不是他的他,舉手指天,說——夜里,總是有人在一聲聲喚你的名字;低手指地,說——你聽不到么?!

    流水從夢中驚醒,嚇出一身冷汗。

    那一天之后,風箏以他敏銳的感覺注意到了流水的異常。夜里流水會忽然驚醒,木樁似的坐著一聲不發。風箏什么話也沒說,什么話也沒問。

    白天的流水也注意到風箏的異常。風箏把原本要做衣服的布了拆了,開始縫縫補補。第一天還是個看不懂的雛形,后來越發明顯了,風箏在縫口袋,有大有小的口袋。流水和風箏一樣,也是什么話也沒說,什么話也沒問。

    終于有一天,流水從夢中驚醒,大聲喊了一聲:“父親~~~。 

    風箏才恢復往日的閑暇,停下了手里的工作。

    那個早晨,陽光是懶散悠閑的,云霧淡淡,風聲幽幽。流水無端想到了風陵渡的四折《西廂記》。好一出相知相戀,終究是哀歌著——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西廂記》改自唐人傳奇《鶯鶯傳》,本是個悲傷的故事,淡淡的筆墨寫來,寫了一個癡情的女子,寫了一個薄幸的男子。到了后來,經過歷次演變,王實甫的版本一掃之前的黯然,這個故事才變的美好起來?删退闳绱,流水卻只看了四出,看了離別,沒看到相聚,只知道那兩個分手的人夜夜難眠,夢著對方。

    流水愧對著風箏,終究說:“……我,還是得離開。我夢到父親死了……”

    風箏說:“好啊?墒悄阒莱鋈サ穆访?”

    流水說:“我想過了。我只能從掉下來的懸崖上爬上去!

    風箏說:“爬懸崖?很危險吧?”

    流水說:“我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

    風箏就不說什么了。

    風箏給了流水兩個包袱。一個裝著干糧,一個裝著黃金,都是在之前就默默準備下的。風箏就像是預知了一切一樣,把需要打點的打點好,當流水下定決心時,風箏早考慮了所有的需要。

    流水鳧著水,要從水邊游到懸崖,再從懸崖底部上爬。爬過濃濃的煙霧,爬到屬于流水的外面那個世界。

    聚的畢竟聚,散的總要散,聚聚散散總是夢。上天定下的緣分一旦用盡,兩個不屬于同一個世界的人,最終還是要分別。

    流水走的時候,每游一下,就回頭看一眼風箏。不大的水潭,卻如同寬廣的海水,隔開了兩個一同生活過的人。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風箏感覺得到流水的依依不舍,流水卻只看到風箏坐在遠處的梨花樹下。

    風箏坐在樹下,玩弄著手里的落花,長長的頭發地錦一般鋪散開來。

    花開花落的故事風箏聽過很多,風箏又豈會不知?人間百態,就是一場花開花落,突如其來的一場風雨,便能要了梨花的命。

    閉了眼,靜靜的聽著花開的聲音。

    ……花開的聲音,還有流水的聲音。

    風箏的睫毛眨了眨,風箏的嘴唇也顫了顫;秀遍g一片水花飛濺的聲音,于是無盡的黑暗中有個少年就向自己跑了過來。

    一雙手,一個哽咽的腔調。還有打濕了后背的淚水。

    風箏淡淡的說:“你回來了。”

    那個跑來的少年哭泣著:“我走不了!我走不了了!我……我已經……”

    風箏轉過身子,捧起少年流淚的臉。明明說要離開的人是他啊,哭的卻像是被拋棄了一樣。摸開淚水,摸也摸不完,那是個總是容易動不動就哭泣的少年……總是得讓人照看著,從紛紛擾擾的俗世來,卻蛻變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小孩子。這樣的成長難免叫人啼笑皆非。

    風箏想笑,卻笑不出來。因為少年的嘴唇帶著苦澀的淚水依靠在了自己的嘴唇上。

    …………

    走不了了,就不要走了吧……

    ……我已經不能沒有你了。

    一切開始的很簡單。似乎有天神在暗中推波助瀾了一般。

    流水的手放在了風箏的腰上,腰帶落了下來。伸出手,想抱起風箏。卻才發現,不知道是自己的年齡太小,還是風箏并不是看起來那么弱不驚風,或者干脆是由于激動而使不上力氣,那種簡單的想法竟不能實現。

    風箏不生氣,大大方方的拉住流水,走回小屋。

    那一路上,流水不停的偷看著風箏的表情。風箏往常淡淡的遠山眉隱約有了一絲喜悅的氣氛,將慣常的云淡風清一掃而光。似乎他的生命里一直在等待著這樣一個瞬間。為了這個瞬間,他熬費了他所有的喜怒哀樂,熬的只剩下屬于大自然的水晶般晶瑩剔透的感情。

    感情是一件很容易叫人迷茫的事情。同樣的,春天的花,夏天的蟬,秋天的月,冬天的雪;風花雪月與鏡花水月都是很容易叫人迷茫的事情。

    眼中外物太過紛繁了,總會迷失了生命的真諦。

    風箏仿佛將他對虛偽外表的憎恨升華到了極至,以至于他激烈的扯開自己的衣服,迫切的想把原始的自己暴露在對方的面前。

    流水有些目瞪口呆,他眼前的纖細身體從來沒有這樣美麗過。衣服滑落,但并不完全,總有一絲一縷纏繞在軀體間。直到憤憤的揮開所有礙眼的衣服,卻發覺,原來還有長長的發絲倔強的守護最后的圣潔。黑黑白白,白白黑黑,簡單的色調繪成的水墨山水,在深深淺淺的濃淡之中勾勒出的美。

    風箏淺笑了一下,拉過了流水的手。

    風箏的長相是很中性,但風箏還是男人。流水喜歡哭鼻子,但流水也還是男人。當兩個男人在床塌間爭奪自己的權益時,還是流水最終喚了一聲:“風箏……”溫柔的,委屈的,撒嬌的,還有依依不舍的。

    風箏嘆了一口氣,苦笑著放棄了自己的權利。

    流水的親吻在風箏的身體上四散開來,而風箏的撫慰也在流水的身上蕩漾。從四肢,從額頭,從每一分肌膚,甚至從彼此的性器,風云而起,匯聚到胸口跳動的心臟。

    風箏覺得自己就是天邊的云,在一個暴風雨交加的夜晚,被一道道閃電劃過,酥酥麻麻,痛徹心扉。那一番攻城略地,委實是一種侵蝕,閃電把自己深種在浮云的心里,于是浮云輾轉難奈,包容著閃電的任性,所有的部分都在雙方的激動中持續加溫,云彩中每一顆水珠都在涌動沸騰。風箏憑著直覺知道,有些,要來臨了。

    終于——

    暗黑的天空一道霹靂。

    風箏這一片云就被這道霹靂從外到內,徹底的劃開。身體激烈的顫動著,云知道自己要碎了,碎成千萬瓣,隨著每一個顫抖,每一個霹靂的進出,碎到天涯海角,四分五裂。

    云彩最初也是最終的一聲喊叫,無聲的喊叫。

    為什么?

    為什么?

    為什么……

    而后,開始下雨了,耗盡云和霹靂共有的生機。

    世人皆道香暖芙蓉帳最是撩人,卻不知初嘗的歡娛,竟是,撕,心,裂,肺。

    ……痛苦莫名。

    那樣一個夜,流水和風箏躺在已經被精液模糊了的被窩里。流水枕在風箏的肩頭,臉色微紅,悄悄拉過風箏的手,孩子氣的撥弄著風箏汗濕的手指。風箏卻始終睜著漆黑無神的瞳孔,望穿紅塵。

    流水在風箏的耳鬢斯摩了一陣,又用舌頭舔了舔風箏鎖骨處的汗水,滿懷希望的說:“風箏啊……我跟你說個事情……”

    “什么?”風箏的聲音聽起來懶懶的、媚媚的,有些心不在焉。

    流水到是臉更紅了,埋頭說:“告訴你啊,很久很久以前,我就一直做一個夢。我夢見自己一直抓著一根線,線的那一邊拴的是一只小小的孱弱的風箏。這只風箏在風中包受歲月踐踏,卻一直留在我的手中。所以……”

    “所以?”

    “所以我就想,或許一千年前,你是我懷抱里的一只風箏吧……”

    風箏扯著嘴角笑了笑,并不真切,用不大好笑的聲音講著不大好笑的笑話:“你是不是想說我注定要被歲月踐踏?”

    “不是!不是!”流水沒有注意到風箏的異常,反是立刻大聲反駁。隨后又小聲在風箏耳邊嘀咕:“……與其要你被歲月踐踏,不如是我。與其要你痛苦,不如我痛苦……”

    風箏就不笑了,也不睜眼了。

    好一陣的沉默之后,風箏狠狠的捏了捏手中流水的手:“說的好聽。剛剛還不是弄的很痛!

    流水愣了一下,反手拉住風箏,哀怨的訴說:“下次我在下面總好了吧……”

    倏忽間,云開霧散。

    風箏忍俊不禁,伸過手來,揉揉那少年的頭。

    流水就抓住風箏的手,說:“其實,我想跟你說的是,風箏,和我一起走吧,一起離開這里,到外面去。”

    離開這里?

    風箏的動作停了下來。

    流水不依不饒的纏上來:“風箏,和我走吧。我已經離不開你了。跟我走,好不好?”

    “……”

    “求你……”

    “我怕你會后悔。”

    “不!我決不后悔!”

    “……好吧!

    流水大大脆脆的在風箏臉上親了一口。

    風箏搖頭笑了一下,垂下了睫毛。

    這是很累很累的一個夜。

    這一夜,他和他都邁出生命里至關重要的一步,或苦或樂,都化成夜里兩個人一直緊握的雙手。

    這也是很美很美的一個夜。

    這一夜,流水破天荒的沒有做夢。他睡的很沉,嘴角落下了沉睡的證據——一滴口水。

    ***

    流水醒來的時候有風聲,有水聲,有鳥聲,沒有本該在身邊的風箏。

    流水揉了揉眼睛,三下五除二的穿好衣服,呼喚著風箏的名字跑出門去。天陷下面并不大,他很容易的看見了他。

    風箏赤裸著身體站在梨花下。梨花淡淡濃濃,脈脈含情,一朵朵在花枝上素裹銀妝。春色三分,二分流水,一分泥土?v滿地榆錢掛,算來難買春光住。

    梨花靜靜的開,靜靜的落在風箏光滑的肩頭,梨花下,那具身體越發纖細了。

    流水走過去,看見風箏的神色平淡,嘴唇蒼白沒有血色。

    他想到他初來這個世界的情景。一睜眼睛看到就是風箏煞白的指尖。那個時候,他還在想眼前的人是誰,他還在為眼前人的眼睛傷心。

    后來他了解了他,后來他融入了他的生活,后來他還是要離開。

    “風箏!

    “嗯。”

    “你在干什么?”

    “……”

    這里真是美麗的世界,遠離外界,遠離凡塵俗物,遠離勾心斗角。哪怕瞎掉了眼睛,哪怕失去記憶,也可以在這個美麗的世界生活一生一世。

    只是,真的需要說再見了。

    風箏撣掉肩頭的落花,伸手向流水。

    流水一把握住,心口忽然揪緊。

    風箏沒在笑,風箏的嘴角卻比微笑時還要溫柔。

    “流水,帶我離開吧……”

    “風箏……”

    “嗯,你放心,我就在這兒,在你身邊。你在的地方就是屬于我的地方。”

    流水的眼淚,第一次無聲無息的落下。

    ***

    風箏不會游泳,可是要想從懸崖爬上去就必須先游過水潭。流水就出主意說,扎個木筏,我搖你過河。儼然一副船頭老大的樣子。

    流水砍了些梨樹,倒沒有砍絕。因為流水想,可能有一天風箏會想回到這里吧?如果他回來時看不見梨樹,他一定會生我的氣的。

    值得一提的是,砍樹用的是他那柄名叫流水的劍。那把劍雖然比不過什么干將莫邪劍、什么定光照膽劍,可在某種意義上,那也是漢江會這個水賊窩的鎮窩之寶。想當年,小流水為了得到這把劍硬是替他父親捶了一年的背。此刻被拿來砍樹,到也可以和煮鶴焚琴相提并論,留的個“風流”名聲了。

    哎,真是苦命啊~~

    先是被拿來當琴,再是用來當斧子。劍啊劍,連我都心痛你了。要是你將來想要報復,可別找我!找那邊那個家伙啦!

    邊嘀咕,邊偷瞧了風箏一眼。

    風箏正想幫忙用繩子把樹捆扎起來。

    流水一看,連忙搖晃著一根指頭阻止:“你看不見,這樣的事做不來!

    風箏就順驢下坡,落了個無事一身輕。

    木筏扎了整整一天。

    夕陽西下時,流水累的躺在地上一個勁兒的喘。抬抬眼皮就可以看見一天無所事事的風箏在水邊無聊的發呆。流水委屈的淚水馬上就在水汪汪的眼里晃啊晃。

    沒良心的風箏。!

    哼!

    休息了一天,流水扶風箏上了木筏,左右手交替動作用一根木頭做的船篙分開水流,風箏坐在木筏上,聽出流水嘴里哼的小調乃是自己曾經唱過的子夜四時歌。笑了笑,也跟著哼唱起來。

    歌聲中,水花多多少少滲出在腳底,打濕他們的鞋子。悲傷有很多種,最是陌生的那一種悲傷,就這般涌上了心頭。

    水潭不寬,一曲春歌還未唱完,陡崖峭壁便肅然屹立在流水的面前。流水大吸了一口氣,高舉起手中木篙,一個回腕起肘。風箏知道在一恍惚間,木筏抖了一下。

    ——流水用內力將木篙震穿了木筏,牢牢插在水中。

    接下來是流水伸過來的手:“風箏,我把木筏固定在了這里。待會兒,我帶著你爬懸崖,若是你不想走了,就告訴我一聲,我還用木筏送你回去。”可以感覺的出,那個少年正在把繩子纏繞在自己腰上。纏了幾圈,緊了緊“疼么?是不是太緊了。”

    風箏搖頭:“不疼,也不留下。我跟著你,因為你要離開這里!

    “那……這樣,繩子的這一端拴在我身上。我背著那袋黃金先爬上去,等上到了巖壁上的突處再把你拉上去!

    風箏點了點頭,一切了然于胸,默默的叮囑:“……不要逞強。”

    流水扁了扁嘴,忽然間眼淚又在打轉,胡亂的摸了一把,立刻湊過去在風箏臉上親了一口:“相信我。我會帶你離開的。”

    流水其實是很慶幸的,他從來沒有這樣慶幸過風箏的看不到的眼睛。懸崖太高了,高的入了云霧看不見哪里是個頭?伤荒茉亠L箏面前露出膽怯,若是他都膽怯了,那留下一個雙目失明的人待要如何?好在那個時候他還是初生牛犢不怕死,以至于經了些風雨之后,他常說,那一次是我一生做的最瘋狂的事情。

    風箏抱著干糧靜靜的坐在木筏上,依稀可以知道身邊聯系著雙方的繩子正在一點點減少。就像一種緣分。緣分那一斷在不斷離自己遠去,越是遠離這個芝蘭之地,越是變的遙不可及。

    風箏又在哼歌了,還是子夜四時歌。不記得為什么自己知道這樣的歌,那好象是記憶深處不為人知的部分,和流水對于榮譽的執著一樣,同是印刻在骨血里。當他離外界愈加接近時,他的心底就不自主的響起這支歌。似乎總有些黃梅雨,總有些紅蓮夜,總有些糯糯甜甜的吳音翻來覆去的唱著七十五首四時歌。

    ……春林花多媚,春鳥意多哀。春風復多情,吹我羅裳開。

    吹開的羅裳彩袖化成漫天細雨,情竇初開,兩小無猜。

    忽聽的一聲:“風箏,我要拉你上去了……”似從遠方來,才發現,身邊的繩子竟已經去了大半。

    一陣搖搖晃晃,風箏察覺的到,自己的身體正在升高,離開那只小小的木筏。待到上升的動作停下來,就有一個少年摟抱住自己。

    “怎么了?”

    “想你!

    “小孩子!

    “老人家,有個事情問你!

    “說啊!

    “你剛撿到我時,我是什么樣子的?”

    “不是我撿的你,是猴子們把我叫去水邊,我發現你在水邊而已!

    “這樣啊……”

    “怎么了?”

    “沒。只是發覺自己真好命!眰鱽砟巧倌晡⑿Φ穆曇,“在這里乖乖等著,我上去了!

    “小心!

    “嗯!

    風箏不會知道的,爬山和等著別人拉他上去是有多么大的不同。即使那個少年小心翼翼,即使那個少年有著武功的底子,可在上面那個少年還是有兩次差點失手。就這樣兩次,流水滿頭大汗,心跳加速。每一個緩沖過來,流水就念一句佛,天知道,他是不信佛的。但人在危機之刻,總會強迫自己相信點什么來增加生的欲望。這些,流水不會對風箏說。

    風箏也永遠永遠不會知道,哪怕他們離的很近。

    第二次上爬,流水吸取了剛剛的經驗到是出忽意料的順利,找到一處外凸的石臺落腳。拉上風箏時,那個人反而滿面愁容:“風箏忘記拿了!

    “。俊绷魉唤。

    “就是你做給我那只風箏,我把它忘在小屋里了。”

    “上去后我給你做個好的。那只就留在這里,算我們在這里住過的記憶!

    “好!

    “對了!”流水靈機一動,笑著說,“聽說這天陷沒有名字,咱們在這里住了這么長時間,要不要取個名字?”

    “好啊,叫什么?”風箏也是興致滿滿,“……霜天曉角?”

    “那是詞牌的名字。依我看不如叫‘水簾洞’……”

    “黃風嶺!蔽⑿Α

    “……還落鳳坡、花果山呢-_-|||”

    ……如此這般。

    名字爭論了許久還是沒能想好,到是淫詞艷曲傳奇志怪里的地名冒出了一堆。害得流水第三次上爬時,嘴角還在隱隱抽筋,忍不住微笑。

    爬山是一件很費力氣的事情,或許看著很容易,但做起來實在難。這就是為什么流水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要爬出這里的原因。峭壁太高太陡峭了,本就不是用爬就可以解決的。如今,迫在眉睫的思鄉和夢中渾身染血的父親逼的他不能不冒死一試。

    更不用說,背著一口袋黃金,還要費體力的拉風箏上來。

    說句實話,他太年輕,不能不說沒有私心。看了太多生死相許的故事,他暗自里期待著和風箏生死與共,就算真的支持不了,也好過一個人從山崖上失足而下。這一次,誰還說的準,他會不會好命的只摔傷一條胳膊?!

    如此來往了幾個來回,流水的力量便漸漸不支了。

    額頭止不住的冷汗流到他一向水意朦朧的眸子,再流下來,流過唇角,從下巴一直流到腳底凹凹凸凸毫無規則的峭壁。腳掌發軟也發麻,還有身后那個沉重的黃金口袋,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流水想,他迫切需要找到下一個落腳處緩和一下。流水有點后悔了,要是剛才插木篙時沒有用那么多力氣,要是第一次上爬時沒有那兩次失誤,要是……

    流下的不止汗水了,還有他廉價的淚水。

    風箏感覺流水的異常是由于上面落下來的零碎石塊。他在那個小小的凸處呆立著,這個地方小到流水一把他拉上來,就因不夠兩個人同時落腳而繼續上爬。巖壁邊凌裂的風刮來,刮的他臉生疼,還有砸在他頭上支離破碎的泥土。不知怎么的,風箏一陣心驚肉跳,似乎什么要發生了。面對著突如其來的心悸,他選擇了不想不猜。他總覺得不想不猜的這段時間里,一切都會靜止,所有的不幸就不會發生。

    他恨自己看不見的雙眼,這雙眼害他毫不能幫助流水任何忙,反而會成為對方的累贅。晶瑩無暇有什么用?!不落世俗有什么用?!到頭來,不還是毫無用處?!

    …………

    這一次流水拉風箏上去是用了最久的時間。這一次流水找到的凸出地似乎大的很,叫風箏一上來就結結實實的抱住了他。

    流水的身體已經被汗水打透了,整個衣服帖服在身體上,濕漉漉的,有點咸咸的海水味道。

    流水回抱住風箏的手也有點抖,并且熱的出忽尋常。

    “風箏,我餓了……”

    風箏趕忙把揣在懷里的干糧塞到流水手里。那少年一頓狼吞虎咽,咳了一聲,可想而知是噎到了。

    “真干……有水么?……”

    一句話出,兩人盡皆變色。

    他們,這對滿心期望的人,居然忘帶了最重要的東西——水!

    在流水出了一身汗水又吃下一大捧干米飯后,他急切的需要水的滋養。在這個不上不下的地方,他和他恍然驚覺事情的嚴重性。

    流水伸舌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苦笑:“……沒事,我不渴!彼@樣一說,絲毫沒有任何作用,反讓風箏也產生口渴想喝水的想法了。

    身邊的流水站起了身,走到石頭邊。

    冥冥中,風箏覺得流水把什么扔了下去。

    “流水,是什么?”

    “那袋黃金!

    風箏聽的出流水聲音中的不忍和可惜。

    那精疲力竭的人舔著嘴角,強笑著說:“我若不作取舍,人財皆求,恐怕上天容不得我了!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叫風箏的心口如被錐子扎了一樣疼的異常。風箏終于明白了,這個少年一定剛剛將很多很多他不知道的苦難和生死一線用纖細稚嫩的肩膀扛了過去。

    “風箏……”

    “嗯?”

    “跟你說過,別露出那種表情,你皺眉真的不好看。”

    “嗯!

    “風箏,你記住,是我要你跟我一起走的,我就一定會負責帶你離開的。帶你看看外邊,看看我的漢江。江上有古舊的漁船,有黑色的鸕鶿,有船夫好聽的船歌。到了晚上,還有一盞盞幽幽的油燈,燈下江水匆匆逝去,你會把自己當成六月不染俗塵的芙蓉,靜靜開在水中……”

    “……”

    “風箏,我知道你看不到,可我也相信即使你看不到,你也能感覺的到江水的生命!

    “……”

    “所以,我一定要帶你看看那里……帶你離開!

    “……嗯。”

    流水的溫柔的確是一味安神的好藥,自己說給彼此聽,兩個人便一同放松下來。他繼續上爬的時候,看到風箏對他微笑。

    上面的巖石似乎更加難以著手了,流水沒有告訴風箏,他的手指在攀爬和拉繩子交替的過程中已經傷痕累累,四根指甲劈了,手掌、手指甚至手腕的邊緣都是血泡,當他在方才擁抱著風箏時,他的手是如此無力,如此顫抖。

    痛,十指連心的痛,無以復加。

    腳攀附住一塊巖石,伸手上去。流水是一直不敢下看的,怕一看就看到了漫漫黃泉路。他也很少上望,上面云霧朦朧,尋不到家何處。雖然他已經很接近飄渺的云了,可他仍舊擔心,望的多了,就再沒有上去的勇氣。那么留下來好好修養生息如何?若是他們記得帶水那就是個不錯的辦法,F實是這條道也行不通。

    過多的運動使的這個從未如此勞累的江家小少爺體內大量失水,喉嚨干啞,嘴角已經干裂了。流水舔了一下,發覺嘴唇的皮膚實在裂的厲害,就索性直接用牙齒咬掉干皮。卻不想,這一咬,帶著血肉一同下來。他痛哼一聲,眼睛立刻盈了淚水。

    爬陡崖是走不得神的,尤其是這種近乎直角的懸崖。流水這一痛、一呼,雙手握住的一塊巖石居然松動了!

    那一刻,天昏地轉,他摔下去了。

    風箏本是平靜的坐著等流水,但頭頂似乎有巖石呼嘯而來,而后有一股龐大的拉力拉他下墜。他直覺知道,流水出了事。好在那塊休息的巖石實在是大,千鈞一發之際,風箏一個撮步,一個回手,竟硬生生拉住了下落的流水。

    幾塊碎石前后滑落,一切歸于平靜時,出透了冷汗的,是兩個人。

    風箏使了力氣拉流水上來,才體會到,繩子摩擦著手指的炙熱難耐。所以流水一旦在風箏身邊站定,風箏就伸出自己的手掌,冷冷的說:“把你的手給我!

    流水一驚,想躲。

    “手給我!”

    從來,從來沒有聽過風箏高聲大喝,這一次,聽到了,了解了。乖乖交上手掌,含在眼眶的淚就啪嗒啪嗒不斷的流出來。

    終于,能夠呼痛了。

    “疼……疼……我疼……疼死了…………”

    原本是光滑細膩的手,現在卻布滿血泡,原本是溫溫暖暖的手,現在卻熱的燙人。風箏摸著少年的稚嫩的手,忍不住心酸。輕輕拉過少年的手,放在唇邊一點點的吻著,憐惜,心痛。沒有理由,這是出自本能撫慰。抬起風箏頭的是流水的嘴唇。唇與唇的交接處,依舊是少年含淚的親吻,可這回卻比上回更苦更澀。

    于是,風箏的吻變的顫抖起來,狂躁和掠奪生根發芽。在少年的干涸的唇角,在少年淚如泉涌的眼窩。無處不在的關懷、內疚和斥責。

    在那個漫長而心痛的親吻結束后,兩個人的氣息明顯都有些不穩。

    風箏先是收拾好了情緒,張開雙手默默的向著天空。流水半躺半坐的癱在一邊,還在抽噎著。很快,有一只小鳥落在風箏的手心。風箏和了手心,把小鳥捧到流水面前。小鳥在風箏的手中轉動著黑亮的眼睛,好奇的打量著眼前落魄的少年。

    “干什么?”

    “喝了它的血。”

    流水覺得自己一定是聽錯了。那個善良的風箏竟然叫自己喝了那只小鳥的血。

    “不要再讓我重復!

    “可是……”

    “你不喝了它的血,你會渴死的,知不知道?!”風箏努力擠了個笑容,“乖,聽話……”

    流水清楚自己的狀況,伸手顫巍巍的接過那只小鳥,攥牢,任那懦弱渺小的生物在自己掌中掙扎,把嘴和牙齒湊了過去。

    流水喝著溫熱的鮮血,模糊的發現,才停下的眼淚又再上涌了。

    那小鳥垂死的血的確是生存的靈藥,從一個溫暖的軀體,流入另一個正待溫暖的軀體。腥澀,帶著鐵銹的味道,惟有上天才知道,這是用了多少天地日月的精華才凝成一個生命,一身蓬勃跳動的血。

    江湖上有個膾炙人口的問題——殺一人救一人,值還是不值?

    那么,殺死一只鳥,拯救一個人,值還是不值?

    少年再踏上剛剛爬過的山崖時,他的心情平和了好多。心情平和下來,自然很多事情就一下子想明白了。例如,風箏也會渴,為什么他自己不喝點血。

    風箏聽著爬山的聲音漸漸小了,猜流水去的遠了。捋了捋自己的三千煩惱絲,嘆了口氣,把自己腰上的繩索弄的很松了,只要拉扯幾下,立刻會從腰上松開。他想,這樣就不會給那少年增添負擔了吧。

    “風箏,如果你掉下去,我跳下去陪你的!

    明明那少年該是爬遠了,卻沒想到他其實根本一直沒動地方。他分明莽撞也容易落淚,可他卻在最關鍵時猜到了風箏的想法。

    流水跳下來,抱著風箏:“我說過不能沒有你,那就是真的。我說過喜歡你,那就是要和你生死與共。不要犧牲你,企圖給我什么。這對我不公平。”

    風箏沒有接話,不是因為感動,而是因為鎮靜。他沒有想過,有一天,會有一個人如此的了解自己。

    流水親了親風箏的眼睛。

    “風箏答應我,好么?”

    “……好的。”

    如果說世界上真的有奇跡,那也不會比出現在風箏和流水面前的事情更加神奇。上天似乎被他們的誠心所感動,在風箏點頭的那一瞬間,有個長長的軟梯從上面落了下來,一邊在高高的上面,一邊直落到他們面前。

    “是什么落下來了?”風箏問。

    流水呆了。

    捏了捏自己的臉,嗚,很疼。拉過風箏的手摸那個直入云霄的梯子:“風箏,你看像什么?”

    “……像梯子!憋L箏也是一呆,“梯子?怎么會有梯子?”

    “我也不知道。該不會是上天開眼顯靈了吧?”流水說的有點傻氣,自己也用手拉了拉,那梯子很結實,“我想,咱們應該能從梯子爬上去吧……”

    接下來的事情近乎做夢。梯子很結實,也很長。兩個人就這樣順著梯子一直爬一直爬。風在腳下呼嘯而過,鳥在身邊打著轉的翱翔,還有軟軟的、會搖晃的梯子,就像是搖籃里的一場美夢。

    這樣做著這場美夢,慢慢行來,天涯海角。

    確確實實踏在地上,那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似乎經過了七世的天荒地老,品了九生的愛恨情仇。流水抬眼,倏然間看見了那棵樹。

    一棵開滿了紅花的樹。

    無名的,紅艷艷的,似乎沒有期待的紅花樹。只一樹,沒有親戚,沒有知己,天涯零落,孤零零開在這天陷的身邊,守護著同樣孤零零的天陷。

    還有樹干上“相知”二字。

    江流水的心中就有了一種歷經滄桑的感觸,卻原來經歷了親近、思念和感動的諸般滋味總會使人成熟的。

    拉了風箏過來,拉到那棵樹前:“我送你的那枝樹枝就是這棵樹的枝干!

    風箏細細的摩挲著蒼老的樹干,樹上有凹凸不平的歲月紋路,還有濕潤的苔蘚。那個少年靠在自己身上,低聲的說,我們出來了。風箏的指尖抖了一下,癱瘓一般斜斜而下,在樹干上落下一條模糊的掙扎,直到“相知”二字上才停了下來。

    ……上邪,我愿與君相知,長命無衰竭。

    果然,這是上天注定下的命運。

    風箏回頭一笑。

    淡淡的唇角,細細的雙眉,白皙的面龐。

    淺笑盈盈……

    似乎是春濃處一場綿綿的雨,染紅了伶俜的櫻桃,涂綠了孤獨的美人蕉。在斜陽余輝下,時空變幻、靜止,剎時笑的流水握住了那一瞬間,一瞬間,一千年。

    忽聽的幾聲猴子的喧嘩。

    流水望去。

    一群猴子簇擁著一個女子。那是一位很美的女子,長發若水,白衣盛雪,眸子是天邊的流星。哪怕時光在她的眼角刻下了見證,卻也掩蓋不住她的絕代風華。美,美的無可形容,美的總有幾分風箏的味道。

    女子笑了一下,淚花閃動,沖著流水盈盈一拜,便隨著猴群消失在樹林的霧氣中。

    ……紅塵若夢。

    “風箏,剛剛有個白衣的女人啊。你說,是不是她放下的梯子?”

    “白衣的……女人?”

    “恩。”

    風箏伸腳出去,想找一找剛剛還存在過的女人。他的愿望就像很多人沒有理由的愿望一樣,叫他忘記了現實。第一,那神秘的女人早就消失在樹林沉沉的暮靄中。第二,他忘記了自己的眼睛,也忘記了這里不是那個他走了比上萬遍還要多的天陷。

    一腳深出,未及落地,卻已經被樹林中糾結的藤草糾纏住了,身體頓時不穩的前傾。

    好在流水一直在他的身邊小心的照看著他,一句“小心”,見他被絆到就立刻伸手過去拉他。風箏就撞在流水的懷里,而流水帶著風箏一同摔落在柔軟的草地上。

    風箏無神的黑眼打量著他再怎樣努力也看不到的世界,淡淡的說:“……很冷、有我所力不能的事物,這是我對你的‘外面’的第一印象。”

    這是一句很普通,甚至很任性的話。

    流水這樣知道,卻不這樣認為。他把自己的額頭貼在風箏的肩頭,低聲的帶點撒嬌的味道:“……我要當你的眼睛!

    風箏偏了一下頭,柔柔的發絲滑過流水的面頰。這叫少年覺得,如果那個人看的見的話,此時此刻一定是用一雙溫柔愛憐的目光望著自己吧。這樣一想,心里就甜了起來,剛剛的擔心一掃而空,開始大口呼吸著樹林中綠色的空氣。

    潮濕,清新,帶著腐爛的泥土的氣息。

    ……這,就是自由。

    ……這,就是我的世界了……

    ***

    流水半扶半抱的拉著風箏走到了他曾經喝過酒的那家茶樓。原本不是很遠的路,走起來卻費神,流水要一點點的指點風箏在哪里下腳,在哪里轉彎。所以當他們磕磕碰碰的走完那段不長的路后,竟已是黃昏日西沉了。

    照著江流水的意思呢,先買好馬匹再在茶樓里租間房子休息一夜,第二天一早一起上路。只要兩人同乘一騎,中途勤換換腳力,那么風箏的眼睛就不會有任何阻礙。流水自認為這是天衣無縫的計策,他惟獨忘了很重要的一點,那就是,當他摸口袋掏錢時,他忽然想到自己把所有的錢一同扔下了山崖。頓時無易于青天霹靂,心里那個后悔啊,早知道就留下一點了……

    當流水郁悶郁悶郁悶時,風箏在一旁偷偷的竊笑,然后一本正經的問:“怎么辦才好?”

    “……不知道!

    “我聽說窮人家有賣兒買女一說……”

    “我哪有兒女賣啊……”流水嘆氣,郁悶……

    “那你買我吧!”風箏作大義凌然狀,“畢竟你家里重要!

    流水還在郁悶,聽了這么一句也沒加深思,順口答道:“賣我也不能賣你……”還沒說完,已經明白過來,小臉霎時一片血紅。

    風箏已經要笑死了,伸手摸摸那少年快鉆到地下的頭,說:“恩,回答的不錯,有賞!背龊跻饬系膹囊路锬昧艘淮髩K黃金出來,塞到流水手里,“夠不夠?”

    流水眨了眨眼,倏忽明白了眼前的一切,直愣愣的看著風箏:“……你……你……”

    “咦?”風箏笑的很無辜,“只許你明修棧道,就不許我暗渡陳倉了?”

    流水絕倒。

    ***

    一杯香茶一輩子,一聲吟唱一生聽。

    才上了茶樓,又是一番風景。清歌裊裊,舞水袖;媚眼絲絲,傳幽情。

    一縷清音滑過流水細長的眉梢,好象傳說中仙女薄紗的云袖,引的流水細細聽。紅娘的俏皮還在,鶯鶯的嬌羞稍減,那張生卻不再傳神。依舊是小旦青衣書生意氣,戲文照舊的唱,只怕卻是換過了唱者。

    而流水這過客中的過客,早就無人記得了。

    流水領著風箏坐在他從前坐的那張靠窗的位子上,晚風陣陣吹來,帶來不令人期待的乍暖還寒,叫他有些想念天陷底下不變的溫暖舒適。

    茶樓的小二殷勤的跑來,刮來一陣風。風箏隨性的說,包子吧,再來壺好酒、來壺好茶,恩,還有金瘡藥和繃帶。

    先送來的是藥和繃帶,風箏小心的幫流水的手掌上了藥、包裹好,囑咐著這兩天切勿沾水。流水滿口答應卻眼巴巴的望著熱氣騰騰的茶水流口水。風箏倒了茶,吹涼,送到流水嘴邊,細細的說:“不知道你想吃什么,但怕你手拿不了筷子,所以要了包子,你可以先用手夾著吃。想你應該喜歡喝酒吧,我弄的梨子酒始終太清淡,所以又替你要了酒。若是還有什么需要的,你說。”

    流水感動的一塌糊涂,只管搖頭:“不,沒有,都很好!

    香噴噴的包子還帶著熱氣,咬一口露出豬肉韭菜還有濃濃的油花;十二年的竹葉青,搖一搖是滿眼的淡綠。流水聞著、看著,一瞬間所有的遺憾和擔憂通通拋諸腦后,只剩狼吞虎咽。

    一番風卷殘云后,流水滿意的打了一個飽嗝,馬上羞的滿臉通紅。見風箏還在同食物掙扎,再見天色不早了,便伏身過去,說:“你先吃,我出去看看哪里能買匹馬。在這里等我,不要動。”

    “恩。”

    流水起身離開后,風箏不久也停下了動作,轉頭向夜風襲來之處,心下一片空明。

    漸漸的,靡靡的戲文停了去,失真的情愛也退了場。

    似乎有人坐到了風箏身邊。

    風箏問了一聲:“流水?”

    那人不回答,反而握住了風箏放在桌子上的手。

    那人不是流水。

    那人的手粗大干燥,指肚上全是因為勞累而皴裂的口子,和流水稚嫩的手全然不同。風箏一呆,卻沒有抽開自己的手。

    那人見風箏沒有縮回手,便將自己的手指扣住風箏的手指,細細的摸索,在風箏三根長著繭子的指尖繾綣不定。風箏隱約覺得,在這場溫柔的撫摩和挑逗中,那人始終帶著一絲絲無可奈何的愁傷。

    那人淡淡的問:“我請你喝酒好么?”

    風箏說:“不必了,我剛剛喝了足夠多的酒!

    “那你請我喝酒,好么?”

    “也不必了,你我非親非故,何必要我請你?”

    那人似乎笑了一笑,好聽的嗓音中透出書生腔。然后伸手攬住了風箏的肩頭,一股濃重的脂粉香氣攏了風箏的周圍。那人又說:“你我相逢即是有緣。既然有緣,那么同飲一杯又有何妨?”

    “你要得,只怕不止是同飲一杯吶。”

    “當然。我要的是一醉解千愁,醉看十丈軟紅,醉到了醉生夢死還是醉!阆膊幌矚g醉生夢死?別說你不喜歡,我不信!

    “醉生夢死我也喜歡,可你,不是叫我醉、叫我夢的人。于是,我沒辦法為你生,為你死!

    “你不喜歡我?”

    “我欣賞你的爽朗!

    “我問的是喜歡啊……”那人輕輕的嘆息。

    風箏搖了搖頭:“縱使我欣賞你的爽朗,可既然萍水,又何談喜歡?”

    “那你喜歡什么樣的人,告訴我,我好改進。”

    “我?”風箏笑道,“我喜歡百分之百的自由,和百分之百的純粹!

    “‘百分之百的自由,和百分之百的純粹’?”那人呆楞了一下,“這可不是人啊。”

    “的確不是人!

    那人看著風箏如清風般的眉梢,暗淡的瞳孔,白的如同無物的衣衫。

    ……默然放開了自己的手。

    帶著慘淡的笑。

    流水走上茶樓的時候就看到了這樣一幅景致。

    風箏坐在窗邊,擒著一杯茶一小口一小口的抿著,身邊坐著一個呆楞的男子。男子身上的戲衣還沒有換下,眼上的胭脂仍舊是緋紅著眼角,頹然的書生巾遮住半張惆悵的臉。

    流水癟著嘴,走過去向著男子問:“你要對風箏干什么?”聲音酸的足夠整個風凌渡喝上三年五載。

    男子好奇的目光在少年略略單薄的身子上逡巡一圈,再望望風箏,恍然大悟:“……剛剛……多有打攪,小生告辭了!

    風箏點了點頭,伸手向流水,輕輕握住那孩子的手腕拉到自己身邊,轉頭對著男子問:“……忘記問你的名字了。請問,你是誰?”

    “我是誰?”男子搖頭,似有千般無奈,“人家叫我爬墻的張生,也叫我點兵的周瑜;既是出家的侯方域,又是擺空城的諸葛亮。你說,我是誰?”

    “……那么你們這些人都是這樣的么?”

    男子仰天大笑。

    “我自墮落,何干他人?”

    那一瞬,那一瞬風箏心中的天地受到了動搖。

    ***

    古燈無華。

    昏黃的燈火搖曳著風箏糾纏不清的長發,也一同搖曳著流水盈盈的瞳孔。流水將手指穿過風箏的頭發,他說:“已經是三年了。你知道么,已經是三年了。我和你在那地下一住竟然就是三年!

    年華總是容易逝去。

    流水感覺非常的、非常的悲哀。在他打聽到如今的年份后,他忽然的長大了三歲。這種成長似乎只在聽到答案時一蹴而就,完全沒有預兆的,他的世界完全被劃分成了兩部分,在十七歲之前,和二十歲之后。十七歲的他可以率性而為,可以天真爛漫;二十歲他卻必須背上一個成年男子所要承受的一切責任,還要了解了心頭才剛剛明白的滄桑。十七歲和二十歲之間的歲月被一個妙手空空的偷兒扒了去,藏在不為人知的地方,叫他永遠只能記得一片梨花的雪白。

    流水把額頭頂在風箏的肩上。

    “你也二十八了呢。好老啊!

    “總有一天你也會度過你的二十八歲,然后是‘第二個二十八歲’,然后是第三個……”

    “如果我真的有‘第三個二十八’,那一定會變成難看的不能再難看的老頭子!

    “我比你大啊。如果老的話,是我先老;如果死的話,是我先死。”風箏悄悄的摟著頭,頑皮的熱氣吹到已不是孩子不是少年的青年耳邊。

    “不長大就好了!北粺犸L拂的渾身酥酥麻麻,流水在風箏的懷里打了個哈欠。

    “傻孩子!憋L箏輕輕的吻他的額頭,秀氣的鼻子,和顫巍巍的嘴唇。完完全全的唇齒相依,完完全全的不分彼此。

    真的是傻傻的孩子呢。初見他的時候,明明還會懷疑人,明明還有防人之心,明明還像個十七的少年。怎么才是這么短到不能再短的時間就變成了一副長不大的模樣?

    ……不過,還是習慣稱他作孩子。

    “風箏,我再也感覺不到了!

    “恩?什么?”

    “在下面的時候明明會覺得黃金是冷的,可現在現在卻感覺不到了。不止黃金,連你作的衣服、外面的花……一切都再也沒有冷暖的觸感了……”

    風箏摟著流水的手抖了下:“不是你的錯……”

    流水嘆息著:“至少……我知道你是溫暖的……”

    昏黃的燈火始終是憂郁的,正因為薄薄的紗簾始終是憂郁的?蜅M猓b遠的世界有人在哭,也有人在歡笑,總是幾家歡樂幾家愁?蜅,情如六月的蓮花盛開。

    二十歲青年赤裸的背脊啊,堅韌細膩帶著汗水的微微咸澀味道。在流水并不足夠強壯的軀體里,所有青春的血脈都在沸騰,等待著、渴望著、并且掙扎著。

    二十歲的好年華啊,正是鮮花盛開的極至,早一日太過稚嫩,遲一日又已是紅顏老去。這一生能有幾個二十歲?這一個二十歲能有幾個日日夜夜?這些日日夜夜能有幾回纏綿悱惻耳畔廝摩?這些纏綿悱惻耳畔廝摩又會有多少醉生夢死?

    所以,怎能不珍惜?怎能不極盡所能的挑逗和迎合?

    風箏察覺到流水的迎合,于是越發的用心,所有的挑逗沾滿了難舍難棄的味道,就連侵入和攻打也是不緊不慢、從容自在,直到身下相應的人和自己完完整整的糾纏住。

    流水張開雙臂攔住風箏單薄的肩,嘴唇在他汗濕的頭發中穿梭不定,迷離的眼依稀看到了曾經的他抱著風箏游過水潭,水草柔柔勾人魂魄。他想,或許就是那個時候被勾了三魂七魄吧,才心甘情愿的為他易牟而釵,在憂郁的燈火下在憂郁的紗簾內享受他給他的痛和親吻。

    “陪我度過‘第二個二十歲’、‘第三個二十歲’……相對的,我陪你度過‘第二個二十八歲’、‘第三個二十八歲’……好不好?”

    風箏似乎很傷腦筋的想著,很久才故作勉強的一笑,嫣然一笑:“這樣吧。從現在開始你說十句話,如果有一句說的深得我心,我就和你一生永不分離!

    “什么?!明明才剛剛把人家吃干摸凈就不想認帳了……”流水哭泣。

    “兩句!

    “這也算?!你耍賴!”流水憤怒。

    “已經四句了!

    “……我愛你……?”流水繼續哭泣。

    “五句。”

    “我喜歡你?”

    “六句!

    “……風箏你很偉大很聰明很體貼很善解人意很……總之要多好有多好……”

    “七句。”

    “我們情比金堅,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草,蒲草紉如絲,磐石無轉移。”

    “八句!

    這都不是?!流水已經不哭泣了,流水已經在吐血了。罷了,罷了,雖然不想說那句話,但事到如今只好祭出殺手锏——“風箏……那個,你技巧很好!

    風箏大笑不止。真的,真的,想不到那孩子會說出這樣的話。

    “你不要笑!”流水頂著一張紅臉,用目光凌遲風箏。

    風箏就不笑了,很無奈的說:“已經十句了。”

    “不算數!你根本是耍賴!這樣吧,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流水苦苦哀求。

    “耍賴的是你吧……”

    “不管!不管!不管不管不管不管不管不管!”

    “好。那再給你一次機會。記住,絕對是最后一次了!

    流水小心翼翼,流水如履薄冰,流水慎之又慎,流水施展七十二項絕技又苦思冥想——

    “風箏,我要對你說的是——風箏,我……阿嚏!……”

    注意,一句話已經用完。

    流水呆呆的看著風箏的臉,風箏默默的感受著流水的注視。

    ………………

    ………

    “阿嚏!阿嚏!阿嚏……”

    “怎么了?”風箏問。

    “沒……阿嚏……可能是……剛剛著了涼吧……”說道“剛剛”,流水不自覺的臉紅。豈只剛剛,他們完事之后到現在,一直都是沒穿衣服的躺在床上,不著涼才奇怪。

    風箏拉過被子,流水順勢和風箏一同鉆到溫暖的被子里。

    好舒服~~~

    流水把頭嵌在風箏肩頭。

    “流水,我覺得你變了好多!

    “哦?什么?”流水輕輕咬著風箏的脖子。

    “以前你害羞的時候分明會遠遠的跑開啊……可你剛剛怎么沒跑?”

    流水的臉又是一紅,轉身背對風箏。

    風箏的手纏上流水的腰身:“……莫非是……疼?……”

    流水磨牙磨牙磨牙——

    ————死風箏!看我殺了你!

    ……阿嚏!……

    縱欲是不好的,不管你是上面的還是下面的,縱欲畢竟是不好的。

    不注意冷熱是不對的,不管你是八十歲老頭還是二十歲青年,不注意冷熱畢竟是不對的。

    流水一夜風流外加在冷空氣里躺了好一陣,結果,不幸的連跑茅廁。小腹里一陣陣咕嚕咕嚕,疼如刀絞,冷汗一層層的冒,頭暈目眩,偏偏那些實質內容卻無多。

    流水是個勤于思考的人。這件事情使他明白了兩件其他的事情。第一,風箏那天之后不給他幫忙是因為風箏也會很難受吧。第二,如果那次換他在下面,再爬山肯定會疼暈過去。

    正在左思右想時,事情就發生了。自然的,好象理所當然一樣。突然的,正在跟自己肚子奮斗的流水完全來不及細想。

    銀針飛的很快。三針對著流水的咽喉,三針對著流水的眉心,一針刺左肩井,一針刺右肩井,余下五針射內外膝眼。

    十三根細細的銀針射來時,流水幾乎應接不暇,在百忙中流水憶起了唯一能當武器使的東西,于是右手揮出,用來解決茅廁問題的竹片在狹小的茅廁中輕轉,啪啪的連連劈開銀針。

    待得銀針全部落地,流水站起身,拉著褲子,高聲的喝問:“究竟是誰!”

    遠處傳來落跑的聲音。

    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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