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了,這種放進耳朵里的私人東西,還是不要和別人分享的好。”她揉揉眼睛,舉步就走。
瞧瞧吧,驕傲到這分上!方小童的招人怨不是沒有理由的啊……韓靜瞇起眼,腳步反倒輕快起來,歪頭一笑,問:“方小童,有沒有聽說過城西的四平巷?”
她語氣就像在談論天氣,卻令方小童的心猛然一動,四平巷……
“……那是城西出名的貧民巷,充斥著廢墟、垃圾、過街老鼠和低層次敗類……”韓靜語氣輕松平常,“在那種環境長大的孩子,若有心向學,那么定要付出比別人多好幾倍的精力,就是為了賺取生活費和學費而打工!
聞言,方小童心一動。
“那就是我長大的地方!比绱似胶椭翗O的語氣,襯得韓靜面色詭異,“區區一只MP3,卻是我做了三個月家教才買來的,為了聽英文單詞提高成績,也為了假期沒有錢報補習班的時候,托其他同學幫我用它錄下授課內容。這多么多用途,恐怕家境富有的你不會想到吧?在我們四平巷,還有兩個人,他們成績優異,卻不得不為打工賺取學費而付出格外的精力,有沒有荒廢學業我不好說,但是,他們付出的代價……恐怕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抄在衣袋里的左手忽然有幾分顫抖,方小童垂下眼。
“……他們一個叫丁琳,如今是圣和學院年年拿獎學金的主,當年也是圣和高中的首席優等生,算來還是我們的學姐。而另一個,是高我們一屆的男生,他叫蘇牧!
隱約有預感,但在聽到這名字時,方小童仍是一震,停步。
不動聲色地將她的反應收進眼底,韓靜揚眉,“方才那單車我瞧得眼熟,這才想起來,它的主人就是蘇牧,算來也認識好幾年了,大家都住在四平巷……”忽然沖她一笑,“方小童你莫非認識他?”嘖嘖,有看頭,這種千金小姐愛上窮小子的戲,無論劇碼多么俗,若是她親愛的同桌親自上演,那么定會有看頭。
方小童斂起眉,盯著她不動。韓靜笑容滿面,正一臉無辜地回望她。很多單眼皮的女孩都嬌俏可人,但這韓靜,一雙狹長的單眼皮卻怎么看都透著幾分涼薄尖刻,以及大大的陰險。
韓靜知道了什么,或者她想說什么、想醞釀什么都不重要,方小童并不在乎。這一刻,她滿腦子都想著蘇牧。
心里忽然做出了一個連自己都吃驚的決定。
但吃驚歸吃驚,她沒有過多的時間去衡量那決定正確與否。
晚間。
月朗星稀,如往常一樣,站在方宅大門前她向蘇牧揚手道再見。
兩分鐘后,不待他背影消失,方小童幾乎是立刻召來的士,尾隨其后。想了解他更多,這個渴望的強烈萌生已無法使她考慮被發現的后果。
的士司機得到吩咐后把車速放慢。從方小童的位置可以模糊地看著他的背影,單車速度很快,使得他的白襯衣鼓得像面旗幟,在夜風中孤單而堅定地前行。
約莫二十分鐘后,他駛進了街道旁的一條小巷。
“姑娘,要把車開進去嗎?”司機問她的意見。
“這里是四平巷?”她問。
“是的!
“那么停車吧!币宰羁斓乃俣雀犊、開門、下車,她走進巷子里。
并不像韓靜所說的那么不堪,這條小巷寧靜安詳,算是這個城市較為古舊的住宅區。兩旁都是統一的雙屋木制樓,地面是大塊大塊的青石板鋪就的路,映著月光,竟散發著年歲久遠的明潤光澤。
抬眼瞧瞧前方那道白襯衣身影,方小童追隨其后,慢慢浮起不可言說的愉悅。
停到了某門之前,蘇牧推開,提起單車走了進去。
是他家嗎?
方小童腳步輕盈,跟上前。門沒有鎖,走進去一座空蕩蕩的小院,角落停泊著那輛熟悉的單車。抬頭是木制閣樓的窗,建筑風格貌似古時千金小姐的閨閣。那會是蘇牧的臥室嗎?想到這里她微笑。
韓靜未免夸張,在方小童看來,這四平巷的居住環境自有它的獨特風貌。
那么她說那些話的目的又是什么?
甩甩頭,方小童將疑慮拋之腦后。望著窗口透出的昏黃燈光,忽然她笑嘆自己,還真是著了瘋魔———大半夜竟尾隨他跑來他家院里,若是他一推門,會不會以為自己見了鬼?
愉悅一笑,她抬頭看向清明的月。就在這時,忽然“砰”的一聲,室內傳來一聲悶響。
她一怔,轉頭望去。
隔著一道門,只聽里面又傳來砰然聲響,似乎有什么倒在了地上。
一顆心怦怦跳動起來,她走到窗口處試著朝里張望。觸目所及卻是一團漆黑,室內沒有亮燈,細碎的聲音從正廳里傳來。
“……不安于室的東西!”陌生的暴喝傳來,隨即響起一陣鞭抽似的聲響,伴隨著一大串聞所未聞的咒罵聲。
方小童呆了呆。
雖沒有聽到蘇牧的聲音,她卻直覺知道他就在里面,隔著一道門,他就在里面!剎那間,穿云碎雨般的不祥預感襲來———
他在遭遇什么?他正在遭遇著什么?
“……蘇牧?”呼吸漸亂,她撲到門前。
門內那陌生的咒罵聲再次響起,帶著“學校、打工、上課”之類字眼,粗鄙暴烈,混合著一聲強過一聲的紛亂聲響。
不可置信地捂住臉,她顫抖。初次體會這種蒼惶和恐懼,她隱隱明了屋里的人正在遭受什么,卻一時間束手無措。門內那帶著殘暴的咆哮聲究竟在吼些什么她聽不真切,也不想再聽,嘴里無意識地喃喃念著:“蘇牧……蘇牧……”語調漸漸混亂。
似乎只是幾分鐘的時間,焦躁、迫切、慌亂,令她的心臟絞緊一團,時間變得漫長而無法忍耐。就在她舉手準備拍門的時候,防盜門發出咯啦一聲,有一道清瘦的身影走了出來,伸手帶上了門。
她呆呆地看著。
他低著頭,一手扶門把,一手拭向嘴角,發出低低喘息。冷不防一抬眼,他不由得怔住。
三秒鐘后,點漆似的眸子閃過憤怒,“你跟蹤我?!”
“蘇牧……”哽咽的喉嚨再也發不出聲響,她只是怔怔望著他。
怒氣隨即隱去,他徑自避開她,低頭走了出去。
“蘇牧!”她跟了上去。
始終低頭不語,他充耳不聞地朝巷口處大步走去,寧靜的夜風里,依稀傳來壓抑的喘息聲。
方小童拼命地告訴自己不哭不哭,腳步凌亂,卻不離不棄地追在他身后,如影相隨。路燈下,隱約可見他的后背,那襯衫被汗水濡濕了,還有別的什么液體,若隱若現黏在他的背上。
方小童閉閉眼,心頭鈍痛越發難以紓解。
走到十字路口前,蘇牧略一低頭就可以瞧到腳邊她的影子,忽然內心充斥無數抑郁煩躁,他幾乎不曉得自己該加快腳步將她甩脫還是該停步不前。
“你……跟著我做什么?”轉身,他煩躁質問。
纖細的身影映進他眼簾,女孩雪白牙齒咬緊了唇,似乎隨時都會落淚。她望著他,滿眼都是痛,滿眼都是惜。
那樣的眼神……那樣的眼神……目光一觸,他便避開,啞聲道:“……我送你回去!
折回去走了四五步,卻見她站在原地不動。
蘇牧只覺得頭痛欲裂,連帶著整顆心都紛亂無緒。無意中撞破他最黑暗的秘密,為什么沒有嚇得逃開?就這么癡癡地……跟著他……
相對著,他啞聲輕喃:“方小童,你想做什么?究竟想做什么?”全世界已將他遺棄,為何她要跟著他?
沒有答案,只有無盡的夜風拂動,漫無邊際。
公園里有座花木扶疏的小小涼亭,坐在石凳上,彼此沒有望向對方。蘇牧俯在石桌上,閉目托著額頭,俊秀的五官帶著淡淡的倦怠。
“你……你等我兩分鐘!绷季贸聊笏鋈黄鹕怼
蘇牧不言不動,依舊低頭閉著眼睛。她轉身走出幾步,有些不放心,回頭又瞧了他一眼。
他早已張開眼,黑眸默默地望著她,清明純凈,映著無邊的夜色。
驀地,她眼眶一熱,“你……你不要走開啊……”音線溫柔沙啞,“就兩分鐘,等我!
說罷已飛快地跑向馬路。
她……要做什么?望著她纖細嬌俏的身影,蘇牧模糊地想。這個女孩,一雙棕紅色的眸子透著無比的靈性,偶然對視,似乎靈魂深處有什么東西會被她的眼神所引燃,并不危險,卻透著灼烈……
直到這一刻,他才隱約意識到不安。他是怎么認識她的?為什么不知不覺地……她就這樣闖進了他的生活里?他竟然……竟然全無設防。
左手五指拂進短發里,蘇牧閉上眼睛。
“蘇牧……”方小童走過來。
抬眼,他斜斜地瞟過去。
“蘇牧,”靠近他,她輕聲道,“你轉過身!
微微一怔,在看清她手里的物品后終于面色變了,他驀地起身,舉步欲走。
“蘇牧!”拉住他的衣角,她顫聲道,“不要走……你不要走,蘇牧……請轉過身……”
聲音斷續,似乎壓抑著猶如火山巖漿般濃烈的情緒,喃聲輕語,卻帶著不可阻擋的堅定與溫柔。誰也不會知道,這個女孩竟擁有如此少見的一種溫柔,以并不卑微卻最低的姿態來愛惜著自己心愛的男孩,感情如此純烈。
夜風從四面八方吹來,蘇牧一時心緒紛亂,喘息加劇。
站到他身后,方小童盡量以最輕柔的動作掀起他的襯衣。剛一觸目,她便覺呼吸一窒,心臟如遭針鑿。
清瘦結實的肩背,青青紫紫,有無數的紅腫與沁出的血珠……這些傷口,就這樣暴露在了她眼前,和著一個男孩的自尊與最終妥協的信任。
他從不解釋,所有人對他的誤會,他從不解釋……
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一樣,呼吸難過。她輕輕打開消毒藥水瓶蓋,用附帶的棉棒小心翼翼地擦試著滲血的傷口。等到外傷處理完畢,又拿過一瓶藥酒,輕緩地涂抹在青紫傷處。
藥酒清涼,拭在傷處似乎很快就緩和了疼痛。蘇牧閉目,慢慢放松下來。緊接著,似乎有別的什么突然滴落在他背上,蜿蜒流下……剎那間,傷口似乎千百倍地灼痛起來。
心一緊,他驀地轉身,“你……你哭什么?”煩躁的質問回蕩在夜風里。
“我……我……”她顫抖著捂住嘴。
烈風拂面,她的眼淚如斷線珍珠般紛亂地落下,她想說她沒哭,她想急急地否認,卻終是顫動無言。
蘇牧怔怔地看著那淚水。他不知該怎么承受一個女孩的眼淚,那樣剔透的眼淚……為他而落。這世上從未有人為他流過淚。
從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