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陣細雨飄搖,落在泥土上,濺起小小的水花,蕩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一輛華貴的馬車緩緩行至半山腰,車輪兀地打起滑,不斷向后退。車夫臉色慘白,一個勁兒抽擊打馬臀,希望依靠它的蠻勁強行闖過這一關,但馬匹奔走多時,早已不堪負荷,四蹄逐漸酸軟,無法自拔。
這時,遠處趕上的一隊人馬紛紛跳下坐騎,徒步上前來推馬車。
車夫一愣,回頭看了看,發現那些人的衫上都繡有一朵朵別致的金色云紋,于是在車廂的簾子前行禮,“少爺,是府內的門客!”
“耶——”車中人的應答耐人尋味,“虎伯,那不是怪了?”
什么?
不等考慮話中深意,那推車的人竟拔劍而出,不由分說刺向車廂,嚇得虎伯一按鞍側所掛的兵器,急忙回擋,即使如此仍慢了一步,脫口大喊:“少爺——”
一群人圍住虎伯,另一群人則將目標都集中在了車廂,十幾把明晃晃的利刃,帶著水珠橫掃斜劃,仿佛要將內中人大卸八塊。危難關頭,一道寒光閃過,圍繞在馬車周遭的人竟全數斃命,人頭兩分,鮮血順著泥濘的水土蜿蜒流淌,血腥刺鼻。
虎伯趁左右的人陣腳大亂,揚手一落,解決掉剩下幾個。
“哎……”低低的嘆息回響在山間,輕悠悠,又格外動聽。
“少、少爺,你沒事吧?”虎伯擔憂地想去探視簾內的情況,又恐失禮。
“死了就不會嘆氣!
聽罷突如其來的話,虎伯眉眼一立,沖不知何時出現的人怒吼道:“放肆!”
“虎伯,對待恩公不可無禮。”溫和的氣息勾勒出一名公子的絕倫風雅,握住折扇的修長手指掀開簾子,露出他俊美的面容,“承蒙姑娘搭救!
站在三丈外的人神思一凜,沒料到他一眼就看出自己斗笠面紗下的身份,別過眼,淡淡地說道:“是你的馬車擋住我的路。”
她本不是什么路見不平的英雄好漢,無非是堵住了下山的必經之路,讓人不快。
“哦,那真是在下的錯!惫右膊辉谝庋プ由险慈镜降哪嗨瑥阶宰呦蛩,認真地微微一欠身,“少爭這廂賠禮。”
“少爺!”
虎伯當即睜大了眼,他無法理解少爺會對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吐露身份——是,就是身份,對呼延皇朝的子民而言,除皇帝之外有三個人是婦孺皆知的:一是王爺呼延頗黎,一是都督百里封疆,一是他的少爺——
柳下少爭。
呼延皇朝有著極為嚴格的范圍劃分,凡皇親國戚用過的名諱,其他人一律回避,所以報了名號,無異于報了身份。
“是你!蹦桥拥故菦]太大的反應,只眨了下眼,“呵。”
這一個“呵”字,引起柳下少爭的意興,“姑娘對在下很是熟稔?”
“千金買一井,無盡荒唐事!迸邮談Ρ吃谏砗螅案接癸L雅的相國公子,呼延皇朝遠近聞名,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千金買一井,究竟為何,幾經穿鑿多半失真。
柳下少爭不以為意地微微一笑,輕搖扇子,說道:“謠言不可信!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迸硬皇苋魏斡绊,“柳下公子好自為之吧!
“姑娘——”見她要走,柳下少爭又喚一聲。
女子沒有回頭,腳下頓住,卻也沒有開口說什么。
“不留下芳名嗎?”柳下少爭優雅地欠身,“他日也好讓少爭回報!
那女子卻沉默地一拂袖,漸離漸遠。
“主人……”虎伯不禁出聲提醒,“天色不早,再不上山,恐會錯過宿頭!
柳下少爭收回若有所思的視線,搖了搖頭,“虎伯還是這般沖動!
“我……”虎伯老臉一紅,慚愧地抓抓頭發,“我知道下手太重,但那會兒情況緊急,少爺身邊又沒帶隨護,萬、萬一傷了少爺,老奴如何向相國交待!
“這些刀劍我尚不放在眼里!绷律贍幍巧像R車,“只不過斷了活口,遂了對方的愿,實在可惜!
“老奴知錯。”
“也罷,上山比較重要!焙熥勇湎拢俣妊谌チ律贍庱尜F的身姿。
天黑前,馬車停在孤雁峰云霧縹緲的峰頂。
柳下少爭下車后讓虎伯在石亭內等候,獨自來到一座石洞前,洞門上凹凸不平,他駕輕就熟地轉動磨盤,核對上方錯綜復雜的九宮數,開啟機關。幽暗的山洞伸手不見五指,靜得頗有一絲壓抑,只在洞門打開的一瞬,透出粒粒懸浮半空的微塵,隨后又混沌融為一體。
柳下少爭揮手一打火折子,突如其來的光芒聚集在眼前,剎那,一張五官還在不斷淌血的臉孔近在咫尺,甚是猙獰恐怖。
“鬼啊……鬼來了啊……好怕怕……”
柳下少爭聽到那怪異的腔調,眉眼不動,平靜無波地說:“師父,你搶我的詞。”
哪個扮鬼的人這么自拆后臺呢?
“啊咧?”迷迷糊糊的蒼老聲音在洞內回響,足見氣息綿長,內力深厚。
柳下少爭一彈指,摩擦生風,洞壁四角的燭臺都被點燃,環境一下明晰起來,偌大的山洞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條凳子以及一面古老生銹的銅鏡,頗為簡陋。
“哼,一點不好玩!卑装l老者身形敏捷,眨眼蹲回石凳上,托著下巴緊盯他,“每次都不肯配合。”
柳下少爭坐在石床上,氣定神閑把玩掌心的折扇,一勾唇角,“游戲有游戲的規則,就算是師父,也不可破了規矩!
“你哪里當我是師父?”白發老者沒好氣地甩手,“誰家的徒弟把師父關在山洞里,一關就是七八年!
“哎,師父……”柳下少爭客客氣氣地笑了,“這可冤枉徒兒,愿賭服輸,咱們是有話講在前頭的。”頓一頓,“還是,名震江湖的‘靈帝’言而無信?”
“誰說我‘言而無信’!”靈帝一撅山羊胡子,瞪大黑黝黝的雙眼,“不就是一個破爛的九宮河洛八卦連環陣,早晚我會出去啦!
事實上那個陣啊……
對此,柳下少爭不打算發表任何意見,等靈帝牢騷完畢,才說:“師父,我這次來,是有事請教!
“你不用說,我都明白——”靈帝的臉色由陰轉晴,嘻嘻哈哈地湊過去,“怎樣,你也覺得不錯吧?”
“什么不錯?”柳下少爭偏過頭,不著痕跡與他拉開了一段距離。
“半山腰的那場艷遇。”靈帝一邊摸著胡子一邊笑,“被美人所救,是不是覺得人生也變得格外美好?”
“少爭眼里人生一向美好。”柳下少爭仍舊微笑,“不過,我要請教的不是這個。”
“那么你是對她不感興趣啦?”靈帝佯裝感慨,“還以為可以撮合你倆呢。”
“倒也不是!
“怎么——”聞言,靈帝的眸子越發有神,“這樣說你對那美人是有興趣的?”
“先說正經事!绷律贍幧裆諗浚瓣P于二十年前星之域覆滅的始末,師父知道多少?”
“星之域啊……”靈帝的眼珠滴溜溜直轉,“它如何覆滅的,有個人應該比我更清楚,聰明徒弟終于問傻話了!
柳下少爭站起身,若有所思道:“爹是不會跟我說實情的。”
“他連你都不肯說,必有原因,還是不要問。”靈帝不以為意地擺手,“埋藏在廢墟下面的真相有那么重要嗎?你過你的逍遙日子就好……”
“哎,師父不肯說就算了!绷律贍帩M是惋惜的樣子,“我還打算提前結束我們之間的賭約,現下是難了……”
“哎……哎呀呀……小子你敢威脅我!”靈帝懊惱地原地跳腳,“好啦,上輩子不知道是不是欠了你,這輩子吃死了我,你要知道星之域覆滅的始末不難,但在此之前,也要幫我完成一件事。”
“此事和星之域的覆滅有關嗎?”柳下少爭立即反問。
靈帝翻白眼,“有沒有你都得做!
“喔?”柳下少爭的語氣似是而非,充滿了種種可能。
靈帝轉身到石桌跟前,單掌一擊桌子的中央,那力道看似深沉而又綿柔,巧妙地將桌面周遭一圈壓低而突出中間部分,再從側面觀之,清晰地看到突出的部分乃是中空,里面放了一張褪色的狐皮。
靈帝取出狐皮再將石桌還原,每一個動作都格外謹慎。
柳下少爭注視著靈帝的一舉一動,以扇掩面,說道:“想不到這里還有暗格。”
“好歹是我的窩,當然是要你料不到啦!膘`帝不無得色,把狐皮交給柳下少爭,“千萬收好,若弄丟了來找我哭也沒用!
柳下少爭展開狐皮仔細看了看,發現上面都是些密密麻麻的特殊標記,“是地圖?但殘缺不全!
“這就是我要交待你做的事。”靈帝背過手,清了清嗓子,咳嗽道,“二十年前我老人家和武皇、飛仙三人曾有一場曠世約戰,日子就是二十年后的端午,地點是月城之外一處名叫虛懷谷的所在,你跟兩個同樣手持狐皮的人比試,打敗他們取得另兩張狐皮,回來之后我自會告訴你當年關于星之域覆滅的始末!
嗯……牽涉到武皇和飛仙兩大絕世高手……柳下少爭瞇起狹長的眸子,“那兩人的身份我要知道。”
“告訴你也好,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膘`帝笑瞇瞇地輕拍他的手肘,“如果沒意外,那兩人一個是武皇的弟子,一個是飛仙的傳人!
柳下少爭踱了兩步,說道:“既然都想取得狐皮,為何二十年前你們三人不親自一決勝負?”
“還不是我們三個都受——”靈帝說到一半,突然捂住嘴,“呸!死小子,竟敢旁敲側擊套我的話?是聰明徒弟就聽師父的話,沒有壞處啦!想盡早得知星之域的秘密,那就盡快完成此事。”
柳下少爭收起狐皮,頷首道:“好,此事我會處理。”
“正事說完,該談其他的吧?”靈帝偏過頭,不明的笑意又掛上嘴角,“聰明徒弟,到底你覺得剛才那姑娘如何?”
柳下少爭也不掩飾欣賞之情,“身手利落,性子灑脫!
“哦,那給你做娘子好不好?”靈帝忙不迭追問。
柳下少爭好笑地一眨眼,“師父何時成了月老,我竟然不知?那姑娘是不錯,但不適合跟我在一起。”
“沒有多方接觸怎么知道不合適?”靈帝不以為然,“又或是你對她的面貌存疑,這不打緊,回頭讓你看廬山真面目。”
“這嘛……”柳下少爭故意拖長了聲。
“否認對美人的執念嗎?”靈帝低哼道,“別的不說,單是你畫那些仕女圖就比皇宮的三千佳麗還拔尖!
柳下少爭坦然自若地笑道:“所謂食色性也,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并不是什么見不得人之事,何況,少爭從來無意欲蓋彌彰。”一合掌中的錦簇折扇,“若說對那位姑娘的真面目一點不好奇是太虛偽。”
“這才對嘛。”靈帝滿意地捻了兩根胡子,翹起指頭向他勾了勾,“來,聰明徒弟,其實有件事一直沒告訴你,現在也該是時候……”
嗯?
柳下少爭挑起軒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