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星光還未曾黯淡,黑藍色的夜幕像一塊溫柔巨大的天鵝絨覆蓋下來。男人雙手扶著核桃木方向盤,深深的眼窩,布滿血絲的眼球,眼睛里藏著一些東西。
蘇宅黑黝黝地矗立著,在黑暗中像一頭張開血盆大口的獸。
他從昨夜起到現在,都在公司待了四十幾個小時,待了又待,直到不能再待為止。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子亞握著耐克筆,他指節慘白。
他巨震。
子亞,他完完全全忘了,他最愛的人,是蘇子瑤……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一瞬間太陽穴突突跳,左胸劇痛,有什么,好像要出來了。他抱著頭顱,把臉埋在臂彎里,像個被遺棄的小孩。
陳秘書大概是頭一次見到大老板這樣,所有會議所有飯局所有什么什么的通通取消,一個人關在辦公室。她湊近去,聽到木質門扉里,隱隱傳來錄音磁帶的沙沙聲,少女鶯聲嚦嚦的嗓音———
我可以鎖住我的筆
卻鎖不住愛和憂傷
為什么
走得最急的總是最美的時光
———
———卡嚓!一陣呼啦啦,好像是磁帶被人扯掉的聲音,內線抖然鈴鈴鈴響起,陳秘書駭了一跳,一陣桌椅磕碰,她撈起話筒:“老總!”
似是男人在努力平復氣息,他好一會兒才緩緩道:“去,買點感冒藥,要有安眠效果的!
真的睡著了,一覺起來,所有不愉快會叫他通通睡忘掉。
但,怎么可能忘得掉?子瑤的聲音,就是魔咒,一直響在他耳畔。
他耳畔嗡嗡響,男人望著黑黝黝的房子,望了又望,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會是什么。
敏之在黑暗中靜默,坐成一座雕塑。
大門響了響,電動卷簾門絲絲作響,汽車引擎熄滅的聲音。
這些聲音,在凌晨寂靜時分,一絲一毫都不能隱瞞。
在黑暗中,玄關處,男人站在那里,手扶著衣帽架,鑰匙丁當響。
敏之好一會兒才聽到他走動的聲音,摸索著開關,啪,燈光大作,水晶吊燈燈光揮灑下來,有好一會兒,敏之睜不開眼睛。
子亞“咦”了聲,眼角余光瞄見一截皂白裙裾。
敏之坐在沙發那兒,一動不動,一絲聲息也沒有。玻璃桌臺上,用紙鎮壓著一張紙。
“敏敏?”除去子瑤,他最害怕見到的人,就是敏敏。
子亞怔了怔,就站在樓梯口居高臨下。
她背對著他。
她回過頭來。
臉上的表情,叫他驚退三尺。
趔趄著,子亞握著光亮的鋼化扶手,眼睛瞪她。
她的表情,是面無表情。
面無表情是什么,從來不知道敏敏面無表情的時候,叫他驚駭到極點。
什么叫“哀大莫過于心死”,這就是。
什么叫“心如死灰”,這也是。
男人緩緩走上前,衣角袖裾窸窣響,是她在昏迷中聽到的細微聲息,他抱她頭顱,非常非常溫柔,“敏敏,你受委屈了!
那此刻有多少溫柔,現在就加倍地還回來,加倍地痛苦!
敏之的臉上閃過一絲暖意,但也只是一閃而過,她又掉過頭,留給子亞一個倔強的背影。
以那樣的姿態,頭顱微微仰著,下巴抬著,肩膀繃得緊緊的。他站在她面前,才發現,原來她竟連嘴唇都抿得慘白。
突然的,只是覺得從未有過的疲倦,這兩天下來,一波又一波的沖擊,震得他都緩不過神來。
男人蹲下身去,輕輕地湊過去,把臉埋在她腰腹,聞到她身上熟悉的、叫他安寧的味道,“唔”了聲,像是在嘆息,聲線沙啞,語聲柔軟:“敏敏,退燒了嗎!
敏之在發抖,她抖成那樣,像一片落葉,抖得子亞都霍然抬頭看她,她居然很是溫柔地應一聲:“是,退燒了。我很清醒!
真的,她很清醒,她中了一種名叫“蘇子亞”的病毒,中得再深不過了,終于清醒了。
敏之撫摸著他的臉容,撫摸他的額頭眉毛眼睛下巴,輕輕的,像是以后再也無法觸摸到、就這最后一次似的,她輕輕把臉貼上去,兩個人額頭碰額頭,鼻尖碰鼻尖,嘴唇貼在他嘴唇上,她輕輕說:“真的,子亞,算我求你,我們離婚吧。”
我們離婚吧……
聽聽,這是什么話,是敏敏的聲音嗎?敏敏怎么會跟他說這一句話?敏敏,天知道我多么愛你,怎么可能跟你離婚!
是啊,怎么可能,所以,她用了個“求”,是求饒,求他,放了她。
再也沒有人,比蘇太太更了解蘇先生了。
“胡說!蹦腥司尤贿笑了笑,直起身來,抱她頭顱,緊緊貼在自個兒胸膛上,他的胸膛急遽地起伏著,敏之只覺得那心臟撲通聲震得她耳膜嗡嗡響。
“胡說什么,敏敏下次再開這種玩笑嚇我,定要撓你胳窩叫你求饒!弊觼喯掳偷炙~頭,多有磁性的聲音,叫她聽了,聽了又聽。
她不是,已經求饒了嗎?
巨大空間里,燈火通明,一個坐著,一個站著,凝固成擁抱的姿勢。
可是,再也沒有比這一刻更叫他與她,心酸不已了。
多么多么遠,這一剎那間彼此心的距離,是這樣的遠,要借由擁抱來肯定,他與她,還是相愛的。
他與她,是相愛的,要是擱在上一秒,這事實叫他要多驚喜有多驚喜,要多慶幸有多慶幸。
但這一秒,子亞寧愿聾了雙耳,聾了雙耳,怎么可以叫他聽這樣一句話———
“真的,子亞,算我求你,我們離婚吧!
用了個“求”,叫他心酸到極點,當初有多少驚喜,有多少慶幸,現在就有多少悲傷多少悲哀多少悲涼。
真的,他寧愿聾了雙耳,寧愿盲了雙目。
看看,他看到什么———
子亞顫巍巍地伸手過去,像看到了什么叫他心碎的東西,顫巍巍地,抽起白玉紙鎮下的一張A4紙。
紙頭偌大標題:離婚協議書!
這是什么,這是離婚協議書嗎,怎么,敏敏已經下了死心嗎?看看,連簽字都簽上了,敏敏字都簽好了只等他簽字生效!怎么回事,怎么突然間……為什么呢,為什么呢……
“為什么呢……”男人雙手拎著紙抖得響,一顆黑黑的頭顱垂著,那么卑微地垂著。
敏之別轉頭,閉閉眼,已經眨不出一滴眼淚了。
“是不是———”他霍然抬頭,布滿血絲的一雙眼睛,帶著睡眠不足的憂慮,像是突然間明白了什么似的,緩緩道,“是不是招娣找過你,跟你講了什么?”
已經是用肯定口氣了,卻還一再詢問“是不是”,他怎么也不肯相信,錢招娣如此熊心豹膽!
他算準了她,算準了她不敢傷害敏敏。
她不敢傷害敏敏,怎么可能叫她知道事實,知道真相!
但是,聰明的蘇先生,他忘了,他傷她至深,只是實驗品,任何一個女人聽了,都會發瘋,況且,她是愛他的,她是愛他的!卻只是實驗品而已,連孩子也只是,實驗品而已。
“殘酷”兩個字怎么寫?就是這樣寫!
“招娣……”敏之淡淡道,“她與我對坐了不知道有多久,實在不能再等了,等不到你,她自己就走了!
“只是這樣,沒有說什么嗎?”子亞一臉不相信。
“喔,”敏之瞟他一眼,淡淡道,“孩子叫張嬸抱到育嬰室,睡著了。”
“什么,”子亞疑似聽錯,敏敏怎么這樣平靜,叫他都后怕了,“什么孩子?”
敏之連看他一眼也欠奉,給他背影,緩緩一字一句道:“我寧愿這第三者是阿貓阿狗,是全天下所有的女人,也不愿意是招娣!
是招娣。這是叫她最最不能原諒的地方。
招娣是誰,是她的親親好友。
蘇子亞是誰,是她的親親老公。
她的親親好友,和她的親親老公,連孩子都幾個月大了。
這叫什么,這叫“萬箭穿心”!她的心,被捅成馬蜂窩。
難怪,招娣有好一陣子躲她躲到鄉下去,原來,她是去生小孩子了。這個孩子,怎么能叫她發現、叫她知道?這個孩子,連出生都是不應該出生的!
孩子的存在,就是活生生的證據!
他背叛她,她背叛她的,活生生的證據!
當年陳秘書的第六感靈驗了,但是,不是漂亮妹妹背叛她大老板,而是大老板背叛漂亮妹妹,再也沒有比這更不可能的可能!
“是招娣,怎么可以是招娣?我的親親好友,這是叫我最最不能原諒的地方,蘇先生!
蘇先生,這稱呼往常聽來多么甜多么蜜,現在叫她用這種口吻叫來,子亞只覺得左胸劇痛,他捂著胸口,趔趄著,跌在沙發里,發不出一絲聲息。他怎么沒有心?沒有心,那他為什么這樣心痛得喘不過氣來?
最最不能原諒的地方,只是因為,招娣是敏敏的好朋友。
“招娣是敏敏的好朋友,敏敏,我們認知有差別,在我看來,錢招娣若不是我家敏敏的好朋友,她就是叫人賣到歌舞廳我也不會管一下……你以為我與她之間,有什么,我與招娣之間,不過是你愿賣,我愿買,這樣而已……對我來說,招娣不過是一個女人而已,可以生孩子的、有點眼熟的、老跟敏敏站一塊兒的女人,這樣而已……那個時候,我,我很疑惑,因為敏敏和我都是正常的……正想找個女人做實驗,招娣剛好這個時候撲到我面前,就像我想喝水,旁邊剛好有個水杯,就隨手取了過來。重點不是她有什么身份,重點是她只是一個女人,會不會受孕……不是她,也會是別個女人……我是一個商人,商人重利,除去敏敏,別個女人都只是一具軀殼而已,我替她付清債務,那么,用一下這副軀殼,不算過分吧。我也總共只上了那么一次床,只那么一次,她就懷孕了,說就是我的,我不大相信,怎么一次就有了呢,我和敏敏這么努力……會不會是她和別人的呢,要不是為了驗DNA,這孩子才不會叫她生下來———”
“住口!”敏之截他話,真的是,沒話講了,連再聽他講半個字都欠奉。
我們認知有差別……
是啊,我們認知怎么可能沒差別!
叫她聽見這樣的一通話,這樣的一通話,簡直要發病了,這是人話嗎?
我與招娣之間,不過是你愿賣,我愿買……
———敏之想大聲喊:對你來說,是筆交易,但是,對招娣來說,卻是一場美夢。她愛你,她愛你,愛得這樣卑微……
這樣卑微,就像三毛所說的,低到塵埃里,但她卑微得連塵埃都比她高貴!
要不是為了驗DNA,這孩子才不會叫她生下來……
———敏之想大聲喊:你居然,還懷疑她的清白,還懷疑她把孩子賴給你!
———敏之想大聲喊:是啊,怎么能不把你記憶催眠,不催眠了你,蘇子亞你這種愛到極致,又恨到頂的個性,這種極端,不叫所有人發瘋才怪!倘若不催眠掉你的記憶,蘇子亞你大概,不,連大概也不需要,直截了當地,我斷定,你必定罔顧輿論、唾棄世俗禮教,死也要娶蘇子瑤做妻子!你都,你都可以強暴了她還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難怪,難怪你爸爸要清洗掉你的記憶,不清洗掉那還了得!真要像子瑤講的,你頭一個要宰的,就是你老子!他要打掉,在他看來,是罪孽的證據!在你看來,斷斷是愛的結晶!
……
———天哪,這叫什么,這已經什么都不是了,什么都無法形容了!
———敏之想大聲喊,但所有的語言通通在喉嚨里滾一遍,滾了一遍又一遍,就是無法呼嘯出來,她連最后一絲絲暖意都被耗光了,只覺得遍體生寒,如墜冰窟,她簌簌發抖,像篩糠般抖得那么厲害。
“敏敏!你別這樣,發出聲音來,隨你罵隨你打———”
“滾!拿開你的臟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