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還是一個星期后。又是傍晚時分,帶著幾絲涼意的風,輕輕拂著面頰。昨夜暴雨,走在校園的林陰道上,撲面而來的,是淡淡的潮濕的雨水氣息。
肌膚仿佛生涼。她捋捋頭發,叫保姆帶孩子待在車里,豐腴的手腕上一只銀手鐲丁當作響,襯著白皙的手,那么美的鐲子。
“之之,之之!彼诉未探出車廂,聲音已先響起,瞄見敏之一襲白襯衫,她原來,在這里等了又等。
敏之自人群中一回頭,就像是席幕容說過的,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她這一回頭,眉目神情那么溫柔。
“之之,之之!蹦赣H的聲音,她總共也就叫過那么一次,敏之卻記了好久。記憶自動儲存了她的聲線。
她的聲線,“之之,聽我兩句話!辈贿^是十秒八秒的,她已然奔來,穿著碎花裙子,窸窸窣窣,手掌要待伸到敏之肩頭,才緩緩收了回來道,“之之……”
她內心有愧,她不敢碰她。
敏之輕輕“嗯”了聲,叫招娣先回宿舍。
母女倆揀了條長椅,就在林陰道旁坐了下來。
從來沒有這么平靜地坐在一起,姿勢都是僵硬的,敏之與母親座位中間的空隙,可以再坐另外一個人。
也從來,她與她,中間都是夾著第三者的。以前,是偉叔叔,F在,是她兒子。
那小小嬰孩,在保姆懷里嘰嘰呀呀叫喚,手與腳,小小的,粉粉的。一張臉,皺巴巴的,毛發還是稀稀落落的黃。
孩子是在前年春天出生的,有兩歲多了。力氣大得驚人,他自保姆懷里掙扎著出來,口稱“媽媽”。
保姆只得抱了過來,笑道:“太太……”
敏之還是第一次見到幼年家寶,咦,那小手小腳的,怎么也料想不到,長大以后長手長腳英俊高大的樣貌,她小時候,難道也是這模樣,粉團團的一球人兒。
叫人憐愛的一雙大眼睛,黑亮黑亮的,像兩塊寶石,孩子極清楚道:“姐姐抱抱!
伸出他的兩手,跌跌撞撞過來。
姐姐抱抱,他叫的,是姐姐。敏之怔在長條椅上,兩眼像是透過這孩子,看向不知名的遠方。
她多想多想有個血親兄長,由得他愛護她珍惜她,旁人碰不得……是她十六七歲時的渴望,在蘇家大書房里,她埋在子亞的大手掌里嗚咽。
她要的,無非是世間還有一個人,與她血脈相連。在乎她到底。這一生,休想擺脫她。
敏之還在怔忡之間,她母親已摟過孩子,親了又親,笑道:“還知道叫姐姐,是不是逮誰都是一聲姐姐哩!
她生家寶時,算是高齡產婦,妊娠反應劇烈,整個人連翻個身都困難,睡覺睡得都辛苦。辛苦地生下了他。愛之護之,走到哪兒,帶到哪兒,是她心尖上的肉。
敏之看著看著,已經不知道什么叫“心酸”了。
她小時候都沒有被家人抱過、親過,撫摸她臉容手足,都沒有過。
難怪敏之老有種皮膚的饑渴癥。渴望被人擁抱,撫摸她頭發無限愛惜。
在她年幼時,是彌生頭一回抱她上車的,小心輕輕地,雙手繞她腋下,抱了起來,她臉貼他頸窩,這感覺叫她太眷戀太眷戀。
敏之看著,好一會兒才輕輕道:“您有什么話對我說……”
用了個“您”字,剎那間,王淑嫻震蕩難當。
多么客氣,她抱著家寶,只覺得,唯有這懷中孩子才是她今后托賴。
生了個女兒,像沒生過一樣。
她忘了,是她先不要她的。
她沒有替她付過一次學費。
沒有替她買第一塊衛生巾。
……
沒有替她做過什么。
敏之能夠保持客氣,簡直是涵養到家了。
“您有什么話對我說?”敏之撇過臉去,只想速速離去,不想對牢這溫馨母子情,簡直是至大諷刺。她還沒意識到,她是在嫉妒。
王淑嫻緩了緩神,才道:“他來找過我!鄙袂榈故呛芷届o,把孩子交由保姆,細細叮嚀,“寶寶聽保姆話,回車里去!
目光都像一只愛撫的手,停留在孩子身上,直到他坐穩在安全的大房車里。
“郁滿堂!泵舾腥缢,銳利如她,敏之一早就知道,無事不登三寶殿。
她母親躲她都來不及。
從來沒有過的憤懣,敏之都喘不過氣來,她捂著胸,半天發不出一絲聲息。她可是來勸她原諒誰誰誰,跟某某某回家嗎?
她可是來勸她?
只聽得王淑嫻很是震蕩道:“咦,她居然喜歡之之喜歡得不得了。”
這個“她”,敏之待想了又想,才恍然道:“是郁老太太嗎?”
“是,她那樣的人———”講到這,王淑嫻似想起了什么,神情恍惚,輕輕道,“也肯低低頭,算是不容易了!
敏之沉默。
那也叫低頭,那也叫低頭,啊,那全天下人的頭,都不叫低了。
這樣的一句話,叫敏之連好笑都不覺得好笑了。
“阿堂,那次來學校見了之之一面,又來見我。聽我講了些話,他怎么好意思開口托我來勸之之,他要是好意思,我都不好意思了……之之大概覺得,全天下再也沒有比我們這對父母更自私更冷酷,更叫人無話可說的是不是……阿堂回到郁家大宅,只輕輕道一聲,沒有用了。好疲憊好疲憊的樣子,人像是老了許多,精神那么弱。他已經打算把小外甥過繼來當兒子。哪知老太太不相信,還有人不想當郁家人。要到她見了你,才知道什么叫郁家人。居然那么高興,對牢阿堂笑跌了的樣子,口口聲聲道,就是她就是她,別人都沒資格做郁家人。阿堂驚異得不得了,之之哪里來的至大魅力,叫這老太太服氣呢……我也好奇得很,要到我聽到阿堂一字不漏學給我聽,從來不知道,郁這個姓,是世間最最骯臟的姓……我才霍然明白,怎么會沒有原因,什么事都是有緣由的。那老太太還攔著阿堂,不叫他喊外甥來!
敏之聽到這兒,連好笑都好笑不起來,世間有這等事,她這替補的,居然還有替補的替補,簡直要拍案叫絕了她。
“什么事,都是有緣由的……之之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之之難道以為,老太太天生是姓郁的嗎?她也是從媳婦做過來的,她也是有過婆婆的。她也是……”王淑嫻像是陷入回憶一般,自言自語道,“既知個中苦處,那為何還要那樣為難我呢?大家都是做人家媳婦的,難道人真見不得旁人比自己過得好嗎?一定要別人也受過當初自己那樣的苦,才算解氣嗎……啊,剛剛我可是說了什么……”她對牢敏之,問了問,“之之剛才可有聽見我說了什么……”
敏之看了她好久,好久,才溫柔道:“沒有聽清楚,你再說一遍!
真的,什么事都是有緣由的。那像雕塑一樣的老人,哪有人生來就是沒有感情冰冷專制的呢。
剎那間,敏之通通忘光所有不愉快。
“之之你知不知道,你直瞠瞠地大聲叫出了某些人的心聲。她年輕時,必定也曾這樣憤怒過,我年輕時,也曾這樣憤怒過,可是,我們都沒有勇氣喊,郁這個姓,是世間最最骯臟的姓……我們怎么敢這樣說,我們不敢這樣說,那是因為,我們都知道郁這個姓,在本市意味著什么!蓖跏鐙辜毤毲浦糁,帶著無限溫柔酸楚,“之之難道不奇怪,哪有人到這么大都不曉得生身父親姓什么,叫什么?那是媽媽故意瞞你的,那是媽媽故意!
敏之“咦”了聲,來了,重點來了。
“要是換做平常人家,生了女孩子,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大不了當把椅子、桌子當擺設用,也不至于容不下一個孩子。可是郁家……”她定了定神,似細細整理情緒來著,“之之,媽媽先問你,郁家有什么不好呢,你這么不愿意……”
敏之叫她這幾聲“媽媽”震得還緩不過神來,她還記得,她是她媽媽。
郁家有什么不好?
郁家沒有什么不好。
但又有什么好?
“又有什么好呢,我又不是沒眼睛看,瞄了瞄那派頭,也知道是大戶人家。世間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叫你給碰著。那么一大戶人家,規矩必定多如牛毛,倘若我認了他們,他們還以為是施舍,不是什么清不清高的問題,而是,我從來都不是他們心目中的第一位,要到正主兒都死光了,我才顯得重要起來,那么,也只是一個傳遞血脈的工具,從來都不是第一位,何苦去作踐自己呢。郁家沒有什么不好,郁家也沒有什么好。郁家的什么什么,通通跟我沒關系。我姓王,我由趙家照顧到大的。我是彌生至鐘愛的小妹,是子亞口口聲聲要娶回家的敏敏……我對他們來說,是最最重要的,我要的,不過是一個第一而已……”敏之講到這,忍不住轉過頭去,真的沒有辦法再講下去了,她要的,只不過是一個第一而已。然而,她也不過是,彌生心目中排第一位的小妹。
王淑嫻聽了,聽了又聽,只覺得從未有過的震撼,這大千世界,也只有一個之之,也只有一個之之。
什么都不要說了,某些事情不知道的,反而最快活。
做母親的,只是溫柔伸手搭在她肩膀上,輕輕道:“罷了,之之覺得好,那就是好了!
這一刻,她只覺得無限驕傲,她姓她的王。
然而,她也只給她,一個姓氏而已。
敏之喉嚨哽了哽,怎么會以為她除去她,要多快活有多快活呢,她也是會關心之之的,只消一個溫柔愛撫,便抵得過所有的虧欠了。
這才“唔”了聲,敏之只覺得全身暖烘烘的,輕輕緩緩道:“媽媽,家寶在叫你!
那小小人兒,探出車窗,“媽媽媽媽”叫個不停。
他依賴她。那么,幼年的敏之,有沒有這么依賴過她呢?
她只覺得,叫聲“媽媽”,都有種說不出的心酸苦澀。
王淑嫻到家寶靜了,才定下神來,想了想,之之剛才可是叫她,媽媽。
剎那間前塵往事刷刷刷掠過眼前,怎么會有那么甜美的聲音呢,小之之一連迭聲喚道,媽媽媽媽媽媽。
她溫柔:之之之之之之,由我來愛你。
可是,她愛她,至愛她也至恨她。
要叫她滾,要叫她出生。
恨對著恨。
王淑嫻急急地回頭,那少女穿過樹影,消失在盡頭,消失成一個黑點,不見了。
忽然之間,郁家人再也沒有出現在敏之眼前過。
像是私下里達成了某種協議,那么默契,他們極其突然地出現,又極其突然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