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之再也沒有回來長住過。
除去節假日,她偶爾回趙家坐一坐,都覺得像個客人。
說話吃飯,黃阿姨都說“請”字,客氣得不得了。
敏之坐在她空蕩蕩的臥室里,好一會兒沒有辦法出聲,東西都搬空了。她的東西。
也不是很多,漸漸、漸漸就搬空了。
她在學校宿舍,那間小小逼仄陋室,狹小軍用床上,滿當當的,都是她的東西。彌生送的,一本張愛玲。她與母親的合影。
再后來,是王菲的CD。這幾樣東西,后來隨她漂洋過海,未曾離身過。
敏之清楚記得,自己只需一個小小的旅行袋,就裝走所有貼身重要的東西。走出趙家時,黃阿姨還詫異道:“之之東西可是不多哩。”
世軍伯伯一旁駁她話:“之之又不是不回來,以后再慢慢拿也就是了!
還有以后。
她的世軍伯伯還以為,還有以后。
敏之一剎那間心酸不已,她這一走,怎么會有以后呢。
等到以后,趙宅又會多了個小女主人。
是她的地盤,是她的地盤。
他們口中的之之,她用什么身份待在那里呢。
是子亞開車送敏之去學校。
“敏敏突然之間說搬就搬,也不見得學校離家里有多遠!边是春寒料梢的時節,那男人著一件松松垮垮的黑色套頭毛衣,露出潔白挺括的白衣領,說有多英俊就有多英俊。開一部黑色賓士,直直開進校門內,那門衛還反應不過來。
這樣地,這樣地招搖過市。
要到他走下車,周邊女生一陣驚呼,敏之才知道,“虛榮心”是怎么樣寫的。
世上也只有這個人,會叫她,敏敏,敏敏。
敏之好一會兒才緩緩道:“我都沒有住過集體宿舍。”
“宿舍有什么好住的,一間小小陋室,擠她個七八個人,床鋪不像床鋪,桌子不像桌子,提個熱水上個廁所都要走老半天,敏敏怎么受得了這委屈……”
咦,還真像子亞說的,宿舍就是這個樣子。
敏之看著粗糙的水泥地面,那瓶瓶罐罐的,轉個身都困難。
她呆立門口,大約沒有料想,境況是這樣差。
白裙子窸窸窣窣,沒兩下蹭到墻面,一團黑印子。
“敏敏怎么受得了這委屈?”子亞提著她的行李袋,不是他不想進來,而是人高馬大的,走進去,只覺得一室昏暗,一盞燈泡點不亮似的,搖搖晃晃。
“不如敏敏住我家來,我每天開車送敏敏來上課,不知有多好。”子亞認真道,拖她手就要往外面走。
敏之不動,并且沉默。
有一次教訓,就夠了。
沒有什么關系,千萬不要隨便進駐別人家,哪天要到人家趕你走,臉往哪里擱。
“我都沒有朋友,住在一起,也算容易交到朋友!泵忝銖姀姷,這個理由,叫子亞止了步伐。
她的這種樣貌,別人在她旁邊,都是陪襯,哪里交得到手帕交。
這也叫,高處不勝寒。
敏之只是覺得無限酸楚,蹲下身去,半天抬不起頭。
男人輕輕托她臉,拇指揩她眼角,那么溫柔,敏之止了眼淚。
“敏敏難道忘了,你可是答應過我,要做子亞太太的。難道要反悔,我可不依,先進我家,算是交了定金!弊觼喫菩Ψ切,“我還真怕敏敏跑了,敏敏這么好看,被人拐走了怎么辦,由我來照看敏敏好不好?”
敏之“撲哧”笑了,臉上還掛著淚珠。
她溫柔說:“我怎么會忘了,做子亞太太,可是要提頭來見子瑤!
子亞駭了駭笑,半天才緩緩道:“子瑤也不過是太依賴我!
他自己講給自己聽,也覺得沒可能,那夏日午后,突如其來的一吻,粘膩感覺似乎還殘留在臉上,不自覺地,子亞伸手抹了抹臉。
他扶了扶敏敏肩,見她光潔的額頭,黑漆漆的眼珠子,粉紅色的嘴唇,忍不住的,傾下頭來,嘴唇貼她嘴唇,輕輕吮了吮。
尚還吻不夠似的,舌頭還纏著她舌頭。
“砰!”是重物落地的聲響,門口那女生雙手捂著臉,發不出聲音,她腳跟旁挨著行李箱。
子亞轉過頭,看了看,一張臉沒有表情。
要到這個時候,敏之才知道,子亞沒有表情的樣子,叫你背脊生涼。
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她清楚記得那日,子亞父親鷹一般利的眼神。
“咳,咳!蹦腥吮尺^身去,狀似咳嗽,一雙耳根子出賣了他。
這種矜持,這種害羞。
敏之都忘了掌他一巴掌,叫他土匪,不說一句,把她第一個吻,給吻走了。
她只是好笑,要她出面,招呼這第三者:“你好!
敏之是第一個來宿舍報到的女生。
那女生大約從沒見過,如此陋室。只覺得昏暗中一團光,她的肌膚,都像發著象牙白的光暈。
從沒聽過,這么好聽的聲音:“你好。”
鶯聲嚦嚦。
她“噯”了聲,道:“你好!
這是一個穿白襯衫,黑粗布褲的少女,看得出來家境不是很好,一雙布鞋都磨得泛白了。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一雙大眼睛黑溜溜地轉,特神氣。睜得那么大,像個好奇的孩子,似沒見過世上有這等男子,眼珠子都快粘在子亞身上。
許久許久以后,敏之都記得招娣當時帶著孩童般天真純善的眼神,結結巴巴道:“怎么會有這么好看的男人,怎么會有這么好看的男人……”
這好看的男人當下只是朝招娣點點下巴,一點表情都沒有的一張臉,帶著說不出的冷酷,叫人驚退三尺。
他走到角落里,對著手機,聲音平平的,不知在講什么。
敏之尚且是頭一回見到子亞這副臉孔。她這才知道,子亞對她,跟對別人是不一樣的。
不一會兒,就有兩個工人模樣的男人敲了敲門,待子亞點了點頭,他們才敢進來,神情很是敬畏。
敏之看著他們不發一語,乒乒乓乓敲打起來。
大半天后,墻壁白了,日光燈亮了,坑坑洼洼的地面平了,床板換成新的,只差沒把整間屋子都給翻過來。
最先進來的,那叫招娣的女生看得目瞪口呆。
外面圍著的女生,大多下巴都合不上來。
四下都是耳語,如蜜蜂般嗡嗡響:“是誰呢?”
“兩個人什么關系……”
“樓下停的小車,難道是那男人的?”
“怎么會有這么好看的男人,怎么會有這么好看的女生?”
……
子亞打量了下,大約還嫌棄,皺了皺眉頭。真的,叫他站在這里,都是屈尊了。
他都還想把這屋子推平了,重新蓋成蘇家大宅。
“敏敏,勉強住一住,”子亞拖她手,把她按在床板上,“要是住不慣,敏敏記得跟我說。”
敏之都抬不起頭來。
怎么會有這么囂張的男人。
視所有人如無物,眼睛里只看見她一個人。
許多許多年后,該校都傳說著,某某屆某某人,怎么樣怎么樣,聽得人都癡了,追問著,后來呢,后來呢。
后來,招娣對牢敏之就是一拳,真真是咬牙切齒:“怎么世上的好男人便宜,都叫你給占了!
要到這個時候,敏之才享受到友情的美好快樂。
從來不知道,女生之間,也可以這么溫暖熨帖。她的體溫都是溫暖的,笑起來像個孩子仰著頭。
嘴巴上老掛著,“敏之,你家男人怎么那么看不起我,沒絲笑似的!
他對敏敏以外的陌生女子,大多是一張酷臉。
招娣又不是不知道,她只是講了又講,講了又講,然后,就沉默了。
那沉默叫敏之生出了某種錯覺,疑似至交好友愛上她家男人。
是,她家男人。
敏之高中畢業,畢業典禮那天,也是她的訂婚典禮。
子亞嘴巴上一直叫著:“蘇太太,蘇太太!
叫到最后,真的成了他們家蘇太太。
當然,這是后話。
招娣也不過只是沉默了一下,就展顏一笑,“敏之,可不要叫他給溜了,做不了蘇太太,我頭一個宰了你!
也只有她這種性格,才跟敏之合得來。
她在某天夜里,凌晨時分醒來,看到黑藍夜幕中,那未曾黯淡的星光。
以那樣的姿態,下巴仰著,透過霧霧窗玻璃,看到老式紅磚樓下,一棵二層樓高的白玉蘭。鈍重花瓣受驚似的,撲簌簌墜落至樹下的泥地里。
又到了一年夏天。
突然地,她推開窗戶,定睛一看,眨眨眼,又眨眨眼。
哪里有彌生的影子。
是她的幻覺。
少年扶著老式單車,連連跺腳,“之之之之,下次準到你房里揪你耳朵,看你起來不……”
這樣的好時光。
這樣的好時光,不會再有了。
敏之想了想,她要待想了想,才發現,她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彌生的消息了。
在她十八歲的某天凌晨,敏之把臉貼在霧蒙蒙的玻璃窗上,以一種緬懷的姿態,良久,良久,抬不起頭來。
然后,就聽說彌生要結婚的消息了。
她還在上課。
高三課業繁重。累的時候,只想趴下來痛痛快快睡一覺。
就在彌生結婚這天,她父親找上她。
是上午第三節課,敏之趴在桌面上,睜不開眼睛。
她覺得非常非常倦,拿本書蒙住臉。耳膜嗡嗡響,聽年老的導師在臺上絮絮講著什么,F世安穩,歲月靜好。
沒有什么比這更叫她發困的一年夏天了。
蟬鳴叫囂。
招娣在課桌底下看著金庸。
看得津津有味,看到“明教眾人齊聲念:‘由愛故生怖,由愛故生憂……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這段話時,教室門口,教導處長背光而立,叩叩道:“請王敏之去教導處,外找。”
敏之還在睡。
要到招娣伸手推推她,一下又一下,低聲且氣急道:“敏之你還睡,有人外找!
全班人都看過來。
明麗少女睜不開眼睛,“唔”了聲,道:“誰?”書本嘩啦啦掉在地上,她也忘了拾。
她忙起身道:“到!”完全是一副狀況外的樣子,招娣都笑嗆了氣。敏之就是這點可愛,一睡起來,反應總是遲鈍。
敏之見教導處長含著一絲詫異的笑,看牢她目不轉睛,“你爸爸找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