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底長大了。
非常非常美。
穿一襲洗得熟軟的白襯衫,頭發非常的黑,氣質極好。
不說話的時候,光看她側臉,都覺得看不夠。
開始有男孩子在趙家門口站崗了。
徘徊來徘徊去。
有時手里捏著兩張電影票。
有時是一封帶香水的信。
要到這個時候,世軍伯伯才知道什么叫“吾家有女初長成”。
他們這個家,沒有女主人。
彌生的媽媽很早就病逝了。
為了彌生,世軍伯伯沒有再娶。
一個人過了這么些年。
敏之第一次來月經時,雖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但還是很惶恐,一個人悶在被窩里,血汩汩地流。
叫了彌生過來,少女握住少年的手,輕輕虛弱道:“彌生,你要幫我忙!
他應了聲“好”。
緊緊握她手,彌生非常非常溫柔,“之之不要怕,我請丹丹來!
可見這個家,沒有女主人,有時候,是那么凄涼。
兩個孩子也這樣長大了。
世軍伯伯喚了敏之過來,“外面那男生可是找我們之之的……”
他很和藹。
我們之之,聽得敏之一怔。
她只是輕輕道:“是。”
“不見一見嗎,由得他等嗎?”
敏之沉默了。
她不知如何應對這種情況。
不知是她太早熟,還是他們太幼稚,敏之只覺得這些小男生通通一個模樣。
長手長腳,還在發育中的身體,散發著人體荷爾蒙的氣息,公鴨嗓子,汗臭味十足的襪子,鼻頭上痘痘一粒一粒的。
偶爾有一兩個被眾多女生冠之以校園白馬王子的什么星什么月的,在她看來,通通一個樣。
在她看來,敏之的彌生,最好不過了。
停留在她記憶中的,是少年彌生白襯衫拖一輛單車的樣貌,笑起來潔白牙齒堅硬下巴,多么英俊。
她很想念彌生。
一個人待在彌生的房間里,看書,聽他喜歡的音樂,偶爾翻出彌生的筆記看,努力尋找他的氣息。
哪里記得外面誰誰誰在等。
在同齡人急于解釋的時候,敏之已懂得否認了。
她這樣從容,“我沒有叫他們等,由著他等!
世軍伯伯都忍不住佩服這孩子的硬心腸了。
一日一日,喜歡的人不在身邊,敏之覺得過一天就像一年。
忽然有一日傍晚,隔壁大宅熱鬧了起來。
迷迷糊糊,趴在書桌前睡夢中的敏之,聽到樓梯蹬蹬響,一連串的腳步聲紛至沓來,房門霍地被人推開,一道聲音朗朗響起:“大哥大哥,可是你在,好久不見……”
是一把少年清亮的笑聲,好似大提琴聲,震得敏之耳膜嗡嗡作響。
敏之抬起頭,還在寤寐之間,半意識道:“唔,誰……”睡眼惺忪的樣子,頭發蓬蓬的,衣領底下,半露的白皙鎖骨。
要到這個時候,你才知道,什么叫“性感”。
少年只覺得喉嚨一緊,咽了咽口水,無法言語,失去了力氣一般,靠著門扉。
他身后探出一顆頭顱,嘴巴里嘟嘟喃喃:“哥,怎么不進去,彌生大哥,大哥———”
看到窗幾明凈的桌旁,明麗少女靜靜直起身。
沒了聲息。
良久,大的那位,才輕輕道:“你是誰?”
“你是誰!”后面來的少年,蠻蠻道。
我是誰,敏之居然無法回答,一剎那間,她想到的,不過是寄人籬下,她不過是一個長住不走的客人。
她是這個家的什么人,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無從定位。
她是誰?
似被這一聲懾住,敏之好久好久沒辦法出聲。
他們看著她的側臉,只覺得上帝偏愛,連有鬢角額際都那么精致。直叫人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彌生呢?”大的比較溫和,故趨近身,手扶著書架,狀似不經意的姿態。私心里只想多親近伊人一下,一下。
“彌生在學校!泵糁。
沉默。
弟弟比較急性子,“彌生大哥不在家嗎,我們要出國了,不知什么時候能再見面,這次回來,是特地來告別的,彌生大哥居然不在家……”言罷,很是悻悻然。
這時世軍伯伯站在門口,伸手撥開兩兄弟,笑笑進來,“兩頭虎子,不消說也知道,蠻蠻地上來,都沒聽到老人家在叫。你們彌生大哥,做實驗忙呢!
哥哥斯斯艾艾道:“堂伯!
這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大約十八九歲,長手長腳,穿一件大號T恤,眼神明亮。
明亮的眼神,不時瞄向敏之。
弟弟別轉身子,捂著嘴笑了。
他虎頭虎腦的,一笑起來,兩顆尖尖的虎牙,說不出的可愛。顯然還是發育中的身體,只比哥哥差半個頭,十六七歲的樣子。
“大堂伯,”做弟弟的直接問,“她是誰?”黑漆漆的眼珠子轉向敏之,展顏一笑,好有親和力,“你好漂亮哩……”說著說著,就在敏之旁拉把椅子,一屁股坐下,一副把美眉的姿態。
連這么沉靜的敏之,都忍不住喜歡上他的大而化之。
敏之笑笑,“我叫王敏之!
世軍伯伯推著大的孩子,圍著敏之坐下來,“我們之之,是彌生的堂妹,可不也是你們的妹妹哩……”
敏之聽得心里一暖,第二次了,我們之之。
她目光清亮,看牢世軍伯伯。
“之之的母親,名義上,可算你們倆的繼母呢……咦,兩家伙都好久沒見過爸爸了!
原來,在別的地方,還有一個趙太太,離了婚,帶著兩個男孩。
是這兩個男孩。
與她們不見面。
在這一日,通通見全了。
有好一會兒的沉默,哥哥緩緩道:“之之,之之可以叫我家明哥!
“之之之之也可叫我家良喔!奔伊纪腥,看牢敏之,“之之真是好看呢,要是天天對著之之這張臉,不知有多好呢!
敏之還在震蕩中,緩不過神來。
沒有意想中的憤憤不平,沒有敵視。
是她母親,介入他們的家庭。
她把臉埋在手心里,別轉頭去。
許久許久以后,敏之都不明白,他們這樣待她,是為了什么。在異國他鄉的第二次見面,家明和家良,忍不住輕輕擁抱她,“如若不是我們妹妹多好,定要娶你為妻……”
狂笑。
敏之都笑出了眼淚。
趙家兄弟只待了一晚上,第二天就走了。
他們,是特地來告別的。
以一種溫和的姿態,在四五年后的今天,父子仨在書房里談了半宿。孩子大了,能夠明白,有些事情,無關對錯。時間是最偉大的治愈師。
他們原諒了父親。
此后山長水遠,不知何年何月,何時何地能夠相見。
敏之站在書房的落地窗邊,看著汽車旁正在話別的人群。
她看到王淑嫻。
看到她母親。
隔著一段紅塵,隔著四五年的時間,隔著一扇玻璃窗,她看著那個女子。
她來自她身體最隱秘的地方。
卻是這樣的遠。
無法靠近。
在最艱難的時候,彼此對看,她用最直接犀利不過的言辭道:“不該讓你出生,一切都是因為你,你為什么是女孩,都是叫你給害的。我恨你!
我恨你。
敏之大震。
還是幼年的她,沒有辦法說清楚自己內心的委屈和不平,生生捱成了怨。
女兒也怨恨母親。
自何處來,由來處去。
她由她帶來這世間。
最最親密不過的兩個人。
無法相容到這種地步。
在她幼年,母親有沒有抱過她,親過她呢?
她遠遠地看著這個女子。
對著別人家的孩子,擁抱,親他們臉頰,表示愛惜。
敏之分明感覺到家明家良一剎那間的僵硬。
他們原諒父親,并不代表接納繼母。
母親好似得到極大滿足,依著偉叔叔,笑靨如花。連眼角細紋都是幸福的。
敏之用單手掩住臉。
那個人,是她的媽媽呢。
那個人,是她的媽媽呢。
她背過身去,想要靠一靠,卻發現,彌生不在身邊。
他溫和地輕輕道:“你餓不餓?”
少年憐惜的目光,“來,我帶你吃東西!
他極有耐心,“那么,你要吃什么?”
他帶來了美味的牛奶和熱狗。
十六歲的敏之,單手掩住臉,喃喃:“彌生,彌生。”
他撫摸她的頭發、臉,那么愛惜。溫暖大手貼著她的皮膚,太眷戀了。
敏之背過去,順著玻璃窗滑下去,跌坐在冰涼的地板上,把臉深深地、深深地埋在膝蓋彎里。
她沒看到趙家兄弟隔著幢幢人影,朝趙宅三樓書房的方向遙望著,目光里藏著一些東西。
那突如其來的剎那,明麗少女睜不開眼睛,輕輕“唔”了聲,道“誰”,這一幕定格成了永生。老大老二永志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