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你嘟噥什么呢!”一旁很耐心地陪著她慢慢走的山水同她一樣地嘆息,“從這里到東籬亭不過數十丈而已,姑娘你再如何拖也拖不到咱們公子爺和黃先生罷宴的。”
拖不到罷宴,能拖到宴席過半就好了啊——她向來不貪心的。
“姑娘!”
“好啦好啦。”她應付地加快腳步,繼續嘟噥著,“今日不是給那位很貴氣的黃先生接風洗塵嗎,有我什么事。俊
“姑娘難道忘記當初留在咱們公子爺身邊的承諾了?”山水很陰沉地瞪她。
“至死不敢忘!”她嘆,仰天長嘆。
“既如此——”山水閑閑等她自搬石頭自砸腳丫子。
“只是我以為今日有那黃先生嘛。”她有些惱,深深吸氣,瞥了山水一眼,含糊地道,“就算以前有人不肯給晏爺面子,如今總該看在那位很貴氣的黃公子面子上,不敢在飯菜上動什么手腳啊。”
“姑娘,你說什么呢?”山水很是氣餒,“麻煩你聲音大一點,說清楚一點可不可以!”
“沒什么啊!彼ξ匾恢覆贿h處燈火傳出處,腳步加快再加快,“明月是說,山水小管家你再這么磨蹭下去,明月可真的做不了那身負重任的過河卒子咯!”
“——姑娘!”
真真是會被這又風又雨的女人氣死!
她忍不住地“撲哧”一笑,順腳地拐過竹林,眼前豁然開朗——
石頭小徑彎彎曲曲,燈火映襯下,遠處湖水渺渺,太湖石堆砌若山,近處菊花橙黃,淡香撲鼻,間有茅草小亭一座,秋風颯颯,涼意習習,亭上懸掛輕紗隨風曼舞,饒是一派山原秋景。
“采菊東籬下啊——”
她一時有些看呆。
轉眼她來這京師最怎樣怎樣的晏府已非一兩時日,卻已是月余,雖不曾將這偌大的豪門府邸一一游過,但大致也曾走馬觀花游賞一番了啊,但眼前這處,卻從不曾到過!
“明月姑娘,咱們公子爺等了你好久了,怎么才來!”
興沖沖小童從亭子中奔過來。
“東籬亭,東籬亭。”她喃喃,忽而一笑,伸手將額上散發微微收拾一番,不理會身旁兩童子的聒噪,蓮步輕移,走向那東籬之亭。
——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那向來不動聲色的男人,如此,其非太過刻意了!
她再忽而一笑,冷冷而無聲。
想她明月多年來也算是行走天南地北,游遍東海西川,即便不曾吃過多少的豪門盛宴,但親眼目睹其色親聞其香也已是不知凡幾,但,但那句古話如何說的?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美味佳肴之外更有佳肴美味啊。
眼前,精致琉璃盞,嵌金錯銀定窯瓷,夜光琥珀瑪瑙杯。
絕對不輸于傳說中皇帝老爺皇子殿下們才能夠格享用的御宴規格啊。
低低的視線,偷偷掃過端坐上首席分左右、服飾裝扮也絕對不落傳說中皇子殿下們規制的兩位公子老爺,她是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
“明月姑娘,請用!
脫去白日里一身很貴氣正紫蟒袍的黃先生,戴著九顆明珠的金絲發冠,很隨意地一件雅致煙色紗衣,內罩一件明黃色盤云篆紋對襟長衫,一只絕對富貴的手輕點桌上膳,客代主席,對著她殷殷相邀。
她硬著頭皮,偷瞄一眼一襲天青色斜襟長袍、烏色的發依然是拿絲巾系于腦后、這京師最怎樣怎樣府邸中的主人,再瞪著眼前桌上三十二碟六十四盞,只覺得手中沉重的象牙箸子如是千斤,任她如何用力,箸子顫顫,卻是沒有一點去夾拾那盤中餐的勇氣。
“明月姑娘,可是不合口味,不滿意這晏府中膳食?”
坐于右上首的黃公子笑容溫柔,微欠身,竟親自夾了一個金燦燦的獅子頭送進她碟子中,見她忙不迭地起身道謝,便笑著卻極是無奈地轉向一旁一直置身事外拈杯輕酌的主人家,“晏三哥,人都道你京師晏府乃是富可敵國,卻怎么置辦出的宴席卻是如此簡陋不堪入口?”
簡陋不堪?!
“不,不,晏爺府上膳食美味無比,明月無比喜歡!”
她頭皮幾乎要炸,忙想也不想地將那獅子頭夾下一塊送入口中,卻是不顧得咀嚼地囫圇吞下,而后強笑著細細回味道:“外酥里嫩,既焦且脆,香甜鮮咸——如此美味,想來是黃公子平日慣用山珍海味,對這些美味佳肴早已習以為常,但如明月看來,今生能有幸嘗得這十分之一,已算是不虛此生了。
“呵呵,明月姑娘卻是好口才。”黃公子笑瞇瞇地執起瑪瑙杯,朝她示意,“如此,齊之借花獻佛,借晏三哥之酒敬姑娘一杯!
“黃公子取笑了,不敢,不敢!”她暗暗咬牙,很識時務地、很不勝感激地顫顫舉起手邊的小杯,不敢不給那黃公子面子,心中則叫苦不迭,幾乎要號啕一番。
宴席左上首的目光淡淡瞥來,瞥得她心驚肉跳,舒適的大椅更是讓她如坐針氈。
天要害她,天要亡她啊。
“明月姑娘,請啊!蹦屈S公子依然很耐心地舉杯邀她同飲。
她勉力扯動僵僵的唇角,瞪著眼前黃澄澄的杯中物,訕訕啟唇。
“姑娘,你不怕死就盡管喝吧!”
此刻聒噪的聲音于她來說卻是如同天籟,她立刻傾耳。
“黃先生,奴才無禮了!”
只聽那天籟之音繼續道:“前些時日,明月姑娘在咱們晏府因誤食身中了巨毒,至今尚需每日服用湯藥,大夫曾囑咐,明月姑娘體內毒素未清除干凈之前,是萬不可飲酒的!”
她感激地如是燙手山芋一般地將手中杯放下,訕訕一笑。
靜默半晌,那黃公子將手中杯也放回桌上,朝著她歉意一笑,而后冷道:“難為你這奴才會體恤人,雖失了禮數,卻是一片好心,起來吧。”而后轉首望那一直不動聲色垂眸細酌的男人,“晏三哥身邊好奴才,真是讓齊之無話可說!”
她偷偷吐息,眼角瞅到剛才為她解圍的山水從地上爬站起來,見她望,竟偷偷朝她扮了個鬼臉。
她心中大樂,忙端起另一個很會察言觀色的小童子乘機送來的熱茶,恭敬地道:“明月卻之不恭,僅以茶代酒,謝黃公子垂青!
黃公子微微一笑,神色如常地再度拈起酒杯微飲一口,視線便轉向了一旁的主人家。
“晏三哥,數年不見,你身旁這兩個小奴才越發看著伶俐了!
她偷眼看去,被夸耀的主人家只微微一笑,依然不語。
“山水畫卷謝過黃先生夸獎!”侍于他與她身后的小童子則立刻一起躬身。
“山水?畫卷?”黃公子輕輕一哼,笑帶冷意,看也不看那兩童子,銳利如刀的眼直直望向晏府之主,道,“寄情于景,借景抒情,晏三哥取的好名字,好名字!”
晏府之主慢慢放下手中杯,微側眸,看他一眼,依是淡淡一笑,眼眸中幽邃之色盡顯,卻更是漠然。
黃公子不由心中暗惱,卻是不便發作,便冷冷一笑,轉向其后的山水,哼聲道:“想來我晏三哥文才出眾,不知爾等名姓出自哪個典故?”
山水神色一僵,有些訥訥。
“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绷⒂谒砗笫謭套仙靶氐漠嬀韰s似沒瞧到山水的為難,立刻搶聲,大聲背誦道,“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間!
她幾乎撲倒于滿是盤盞的紫檀大桌上!
“王右丞《少年游》?”黃公子難得錯愕,“竟出自素有‘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之稱的摩詰先生之《少年游》?!”
“是!”山水恭敬地垂手,接著道,“咱們公子爺因自幼體弱,不能出府,但心極是向往山水游弋、江湖游俠,因此便給奴才兩個賜名山水、畫卷!闭f罷,狠狠瞪了愛出風頭的畫卷一眼。
她忍耐不住,立刻拿手中熱茶灌進嘴巴!
火燎燎的刺痛立刻從舌頭鉆進她心口!
她咬牙,雙眼含淚,將幾乎滾滾的熱燙強咽下肚。
——畫卷,你竟如此害我!
回頭,她顫顫也瞪那個一本正經的童子一眼。
畫卷卻是根本不知自己做錯了什么事,大大的眼睛眨也不眨地,仔細聽那黃公子陰沉道:“原來晏三哥自始至終不曾忘過報國之心哪!”
她不顧火辣辣的舌頭,心中忍不住一樂。
抬首,卻正望到對座投來的淡淡視線,她不知為什么,臉竟微微發起燙來。
一場不知是危機四伏還是晏晏歡笑的山珍海味之宴,便如此波瀾不驚地——或者是以她狼狽地被燙傷舌頭、以致宴席草草收場。過去,宴后那位很貴氣的黃公子不顧天黑夜涼,徑自告辭離開晏府飄飄然不知所蹤,她則是有些狼狽地捂著火辣辣的嘴巴,即便再想去觀那月夜燈下湖畔菊景,也只能忍痛割愛,一路跌跌撞撞地奔回自己臥房。
。
滾滾的茶湯,簡直是痛殺她也!
一口涼水一口涼水地不住漱口,被三十二碟六十四盞美味佳肴殘酷折磨過的肚子咕呱亂叫,含淚望著眼前再幾碟子其芳齋糕點的宵夜,她卻是只能無語凝咽,一點點碎屑也不敢嘗。
“姑娘,你怎么總是記不!”
半掩的門板被“砰”的一腳踢開,她含淚看著深夜徑自大咧咧闖進自己閨房的善財童子們以及其后沉穩踱進來的府中主人,不敢置上一句半詞。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哪,這是咱們公子爺要好大夫為你熬的湯藥——明月姑娘,你臉這么苦做什么?你舌頭被燙得已經沒知覺了吧,既然如此,你還嫌棄這湯藥苦不苦做什么?”
她卻很是有骨氣地扭開腦袋,死不肯去看那黑糊糊更味道辛辣到極點的湯藥。
她即便舌頭沒知覺了,可她鼻子還在的好不好!
“姑娘!”山水笑瞇瞇地嘆息,將手中托著的另一樣事物遞給她,“咱們公子爺就知道你不會喝這湯藥!”
她假裝沒聽到這句戲謔之言,只有些好奇地接過用素色帕子包裹的事物,輕輕拈帕角掀開,柔光映進眼中,她忍不住地啊了一聲。
一枚若她小指粗細大小的冷玉蟬子,靜靜爬臥素色帕子之上,十分的精致可愛。
她抬頭,朝著山水眨眨眼。
“這是咱們公子爺的冷玉玉佩,咱們仔細清洗過了,姑娘你既然不肯喝湯藥,可總拿冷水漱口也是不治根本,所以——”山水笑瞇瞇地比比自己的嘴巴,“姑娘你還是快含著吧!”
她卻是頭皮開始熟悉的發麻。
“明月姑娘,你還看什么看。 碑嬀碛行馑醒鄄蛔R寶,惱道,“這冷玉蟬子是咱們公子爺當年滿百日時大老爺親自賞賜的!咱們公子爺這些年一直待如珍寶向來不離身——如今咱們公子爺肯借你用,是你十世修來的造化!你還猶豫什么!”
她不是猶豫,是害怕啊。
“姑娘,你的舌頭看來是不疼了啊。”山水還是笑瞇瞇地瞅著她,笑瞇瞇地拿眼瞄一旁徑自落座徑自捧著涼茶細品的男人,意有所指地笑道,“莫辜負了咱們公子爺的好意啊!
她咬牙,將那絕對自己不該沾染卻不得不沾染的冷玉蟬子納進唇間,舒適的涼意立刻將她舌上火辣辣的痛覺壓制下去。
她不由瞪大眼睛。
“如何,很管用吧?”畫卷一副與有榮焉的興奮樣子。
她不得不點頭稱是,卻垂著眸,掃也不敢掃對座的男人一眼,只含糊道謝。
“明月姑娘,你不必這么客氣的!碑嬀沓UQ,“只當做姑娘你送了一首詩給咱們的謝禮。”
她苦笑,只匆匆等到舌頭上火辣辣的痛覺稍減,便將那冷玉蟬子小心取出,拿到一旁仔細洗凈、擦干,復又放回那素色帕子中,照舊包裹好,雙手遞還山水,笑道:“多謝!
山水畫卷同時切了聲,跟著站起來的主子大人很干脆地退場了。
她眼巴巴看著人家主仆三人瀟灑退走,唇動了動,卻終究沒說出什么來。
是啊,只當作她操閑心時的回報罷了。
可是,如果不是那個既聒噪又會演戲的小童子有意地將滾滾的茶湯倒進她杯中,她哪里卻需要接受他們的回報?!
她輕輕撫額,嘆嘆一笑。
終究,她還是,欠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