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被嚇到,依舊低頭不語,他拿女兒無可奈何,忿忿離去。
父親一走,淚水失控,她拿起碗筷,把米粒撥進嘴里,只是白米飯添入咸滋味。
她告訴自己,吃飽就好了、就舒服了、就沒事了……只是她繼續吃、繼續吐,她想配合大家,卻解決不了心口那堵氣。
蜷起身子,她縮在棉被里。
以笙拉住她的手,低聲說:“哥出京辦事了,我去找他把事情問清楚,你先不要難過,我想事情不是外頭傳的那樣!
以芳偏著頭,低聲道:“不必!
這里不是民主時代,皇上一言九鼎、皇權大過天,他說的話比法律更重,他說賜婚就不會改變。
她認真想過的,為了愛情她可以讓步到什么程度?她甚至說服自己,也許共事一夫沒有想像中那么恐怖,但最終她還是退縮了,她知道自己氣量狹窄,她知道自己占有欲強,也知道她當不了宮斗高手,所以退縮了。
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在對自己生氣,只是心氣不平,只是不折騰自己不曉得該怎么活下去。
“不要倔強,也許事情還有轉圜余地,你等我回來!辈挥煞终f,以笙轉身離開。
看著他的背影,以芳輕輕一笑,不管前世今生,他都對她好好……
“拾拾、佰佰、芊芊,你們在做什么?不知道小姐在發燒嗎?為什么讓她坐在風口?”以銨一進門就罵人。
以芳抬起頭,望他一眼。“不能嗎?好,知道了!
她聽話起身,乖乖回到屋里,繼續裹著棉被,把自己縮成一條蟲。
以銨氣結,他哪是在罵她啊,她這是在為難誰嘛!
“你非要這樣?我知道你很生氣,因為我們答應了卻沒站在你這邊,行,走吧,我們去見母親,這回我挺你,你想嫁誰,四哥都幫你!”他都快被以芳憋死了。
以銨拉,她就跟著走,沒有反抗。
她已經很久沒出屋門了,風吹得她頭痛,陽光照得她眼睛疼,膝蓋上的傷還沒好,一瘸一瘸地,每個舉步都讓她皺眉,但她安靜跟隨。
不多久他們來到母親屋前,以銨拉著她跪下,雙腿又是一陣錐心刺痛,她忍住了。
“娘,求您答應讓妹妹嫁給太子,以后是福是禍,我陪妹妹一起承擔。”以銨揚聲大喊。
呀地一聲,門打開,鄭啟山扶著妻子出來,看見一雙兒女跪在跟前,他氣到說不出話。
呂氏望著女兒清瘦的臉龐,心疼吶……她很清楚女兒有多倔強,以芳這是打定主意,不撞南墻不回頭?
鐵青著臉走上前,呂氏寒聲問:“你非要和全家人作對?”
“沒有!
“你打死不嫁魏崇陽?”
“我嫁。”
“既然想開了,為什么要拿自己的身體出氣?”
不然呢?她能拿誰的身體出氣?娘的嗎?當然不行……等等,不對哦,她的命、她的身體也是父母給的,她無權出氣呢。
冷冷一笑,她笑自己什么都不是。
“說話啊,做這副不陰不陽的死樣子給誰看,好像受多大委屈似的,在你眼里,我們的疼愛關心都是驢肝肺對吧?”
“沒有!
“鄭以芳,你就這點本事嗎?你只能欺負自家人嗎?”
“沒有!
“沒有?你明知道全家都心疼你,就卯足勁折磨自己,你算準我們會不舍得,算準大家會妥協,所以不管我們難不難受、傷不傷心,你都非要達到目的。你壓根不介意自己的行為會不會把全家拖入痛苦深淵,我是怎么教養你的,怎么會把你養得這么自私自利!”
原來,整件事到頭來竟然是因為她的自私自利?欲哭無淚啊……
“說話啊,你到底要什么,大可以明說,不必搞這種小動作!
小動作?呵呵,原來她的哀傷是小動作,原來她的憤怒是小動作,原來她努力乖巧也還是小動作?
緩緩抬起頭,她與母親對望,半晌,她逐字逐句慢慢說出口。
“我想學武,不行;我想蕩秋千,不行;我使了力氣,不行;我想大吃大喝一頓,不行;我想大笑大哭大鬧、我想縱情恣意,對不起,更不行。
“我痛恨規矩,卻必須規矩,我厭惡做作,卻必須矯情,我向往自由,卻只能任由無數伽鎖往我身上套。
“為什么啊?為什么我不能做自己?因為有礙名譽,因為我是鄭國公府的嫡女,因為我必須在婚姻市場鶴立雞群,因為我的娘是呂相國的千金,所以我必須琴棋書畫樣樣行?
“娘,做那些虛偽的事情,到底是因為我必須,還是因為你沒有安全感?你害怕三妻四妾,所以我必須低嫁,嫁給一個害怕國公府權勢而不敢三妻四妾的男子;你害怕后宮,所以我必須與太子無緣。
“娘有沒有想過,你以愛為名逼我照著規劃走,是真的愛我,還是因為你無力對抗自己的恐懼?”
她的話像針,一下下截上呂氏心口,痛得她撫心落淚。
鄭啟山急了,大吼,“不許這樣跟你娘說話!”同時,啦地一聲,一個巴掌甩過。
下一刻,鄭國公看著女兒蒼白的臉頰和上頭鮮紅的掌印,他瘋了嗎?怎么就打了女兒?他呆住,以銨也呆住,他直覺把妹妹護在懷里。
望著怔忡的爹娘,以芳微微一笑,垂下頭,低聲道:“對不起。”
此刻,呂氏胸口涌起滔天巨浪,原來女兒心里有這么多委屈?原來她想遨游天際,自己卻一刀刀斬斷她的羽翼?原來她心大不計較,不代表她樂意被伽鎖套牢,她……錯了……熱淚盈眶,她彎下身把女兒抱進懷里!皩Σ黄,娘不知道你這么難受……好,你想學武就學吧,你愛怎么吃就怎么吃,我再也不管你,我會告訴魏崇陽所有事情,如果他不能接納這樣的你,我們就不嫁!
呂氏終于讓步,為了罪惡感,為了抱歉,為了多年來……她不知不覺間讓女兒受的無窮委屈。
以芳在母親懷里淚如雨下,卻一語不發。
她何嘗不知道家人是怎么愛自己的,她何嘗不曉得委屈自己、他們更委屈,只是……終究意難平……
以芳與母親和解了,但并未與自己和解。
她又睡著,除了應付魏崇陽的拜訪,多數時間她都在睡覺,因為睡覺是修補細胞最好的方法,因為睡得昏昏沉沉,就會忘記痛苦長什么模樣。
只是躺在床上的時間那么長,卻從沒真正睡著過,眼睛睜開還是累。
燕沐到的時候她正在睡覺,但眉頭糾結,整個人小了一號,他想抱起她,動作很輕,但她迅速清醒,睜眼,對上他的臉。
他怎么會來?不是說賜婚了?不是正忙著迎娶美嬌娘?不是……
“怎么會發燒?是傷口發炎嗎?”明知道不可能,明曉得自己把她的傷口照料得非常好,但她一燒,他的心就亂成一片。
她應該生氣的,可是他的緊張把她的怒氣踹到九霄云外,瞬間,心里那點憋屈不見了。
以芳望向窗外,天還黑著呢,這時候哪有人會上別人家里拜訪,他是怎么進來的?哥哥們沒攔下他?
他顧不得她滿腹疑問,直覺拉開衣領,觸上她的傷口。結痂已經脫落,不會是傷口發炎,所以是……
他還在思考可能原因,以芳卻忍不住了,一把抱住他的脖子,把自己從床上吊起來,投入他的懷抱,熟悉的氣味、熟悉的安全感,熟悉得讓她鼻子發酸。
細微的啜泣聲響起,燕沐一怔,將她整個人從床上抱起來,讓她坐在自己膝上。
“怎么了?”拍著她的背,他心疼得厲害。
她沒有回答,只是悶悶地哭著。
深深吐一口氣,他都知道了,知道她被逼迫、知道她委屈、知道她為他跪了祠堂……他的以芳多勇敢啊,她可以為他對抗整個世界,對抗所有疼愛自己的親人,這么勇敢的她,他心么會又怎么能夠辜負?
“對不起,我忙瘋了,你沒有收到我的信嗎?”
他得應付母后舉辦的宴會,得將大眾運輸的章程寫出來,得上朝、得進御書房聽政,還出京辦差,他恨不得一天能有二十四個時辰。
然而,他在返京的半路上遇見以笙,那只弱雞坐在馬背上,搖搖晃晃、要摔不摔的模,看得他心驚膽顫,但聽到以笙說起這幾天鄭家發生的戰爭,讓他心驚得更厲害。
于是他領著人、加快速度返京,向父皇交過差后便急奔鄭國公府。
“什么信?”她抬起頭,一頭霧水。
連信都沒收到?燕沐苦笑,確定自己被鄭家人給封鎖了。
“我寫過好幾封信給你,告訴你我正在忙什么,叫你別理會外面的風聲,我說不管你聽什么都是假的,目的只有一個!
“哪一個?”
“完成我對你的承諾——一夫一妻、專心一意!
“所以賜婚是假的?”
燕沐莞爾道:“父皇母后確實為我物色不少女子,但放心,到最后她們沒有人敢嫁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