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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爺(下) 第13章(1) 作者:雷恩那
    陸世平。

    他這樣喚她。

    以再確信不過的語氣,挾恨帶惱厲聲喚出,讓她不由得疑惑,也許之前,更早、更早之前,他苗三爺己然知道她的底細,一清二楚得很!

    她怎會這樣呆傻天真?

    這些日子待在他身邊,時不時露出馬腳,還曾慶幸他沒有追根究柢,于是松懈了掩飾,漸漸露出更多、更真實的自己,卻未想他盡管眼盲,心里到底是雪亮的,否則怎會留一個來路不明且年歲大得過分的丫鬟貼身伺候?

    傻啊陸世平!

    但她又希望自個兒傻得透澈些,心思謝絕易感,不去感受他的滔天怒火。

    她當年欺他目盲、勢單力薄,藉機困他于室。

    今日舊事重演。

    不同的是,這一次她來到他的地盤,而她手中已無絲毫好處能再誘他入甕。

    他誤解她了。她、她僅是想利用所剩不多的吋候,求他網開一面,替師弟求他……求他靜心聽師弟怎么說,也求他靜心聽她說……

    柴房內,她背靠墻角,曲腿而坐,師弟在一個時辰前被帶過來與她關在一塊兒。

    見他安好無事,她高懸的心終于穩了些。

    想來苗家三爺將事問個水落石出后,便未再為難他。

    此時師弟躺在她身邊睡沉,入了夢,年輕俊朗的臉龐仿佛無憂無慮,她靜望著,心里羨慕。

    打小,師弟就這性情,樂天知足得很,但也少有主見,總被旁人牽著鼻子走,尤其聽她與小師妹的話。

    這一次潛進苗家‘鳳寶莊’,雖說是受了‘錦塵琴社’一名侯姓管事唆使,他卻敢獨自一人鋌而走險,說來說去全為師妹的病。

    知聞整件事來龍去脈后,她竟覺師弟闖‘九霄環佩閣’,倒也不太離諳。

    常是盼著師弟膽氣能足些、有主見些,如今他雖把事攪得亂七八糟,她卻覺……頗安慰。

    這么想,算是她苦中作樂嗎?

    都愁得要命,仍要尋些好事樂和自個兒?

    望著師弟舒朗睡容,她嘴角翹起,想起同樣較她年少的苗三爺,想他是否也能這樣舒朗睡下?想著想著,都不知眼眶干什么發燙,鼻間干嘛酸得直抽?

    今晚那緊迫吋候,他狠戾質問她,也不給她解釋機會,苗家大隊護衛已四面八方包抄,里三層、外三層的,圍得北院水泄不通。

    時機已失。而她哪能真以他的命作為要脅?

    不等苗三爺對外發令,亦不等外邊的人搶進,最后是她主動起閂開了門,迎進那些護衛和家丁。

    她認了,什么責罰都認了,只要苗家放師弟走,不為難‘幽篁館’。

    責罰?責罰?你口口聲聲這么說,不就賭我不會責你、罰你?

    突地記起他幾日前氣憤道出的話,心里再次苦笑。

    這間柴房,上次她莫名其妙被苗大爺關進,還是他親自趕來帶走她的,此次卻是被他鎖入,除了苦笑還能如何?

    柴門外似有誰來,傳來負責看守的人模糊的話音。

    不一會兒,柴門便被打開,她見到來者,抱膝的雙手不禁一松,緩緩起身。

    “三爺……”甫喚出才覺嗓聲沙啞得不像話,復記起午時和晚上她皆忘了吃那護喉潤桑的藥丸。她心中更茫然惶惑了,倘是他早知她底細,卻時不時縱容她、待她好,為她的喉傷求藥求醫,又是因何?

    苗沃萌面無表情,仿佛經過幾個時辰的沉淀凝思,之前的怒狠皆已淡去。

    但他清俊眉宇間猶是生寒。

    “隨我來!焙唵稳,語氣冷戾。

    她心口緊了緊,見他旋身走出,她趕緊跟上。

    一路無話,他點著盲杖而行,步伐堅定徐緩,她依然跟在他斜后方一步之距。

    一步。咫尺中。她與他之間卻橫著這么多事,從那年湖東的湖上聽琴,到如今各懷心事同步在幽淡月光下。

    穿過翠竹林,走進夜中的‘九霄環佩閣’。

    眼盲之人不需燭火,他沒讓她點燈,她便也不點,隨他直直走進藏琴軒。

    他在她平時用來理琴、養琴的長案前落坐,手仍挲著烏木盲杖。

    她靜佇,直勾勾看他。無奈幽暗隱去他大半邊面容,她看不清,亦從未看透。

    “我沒要……今晚在北院,不是你以為的那祥……”她澀然開口,兩手不自覺攥起。

    “我并非要困你、囚你,然后再逼你、迫你,只是……只是想求你!

    “求我什么?”暗中,他隱于話里的戾氣凝成冰針,又帶譏諷。

    “如今事已至此,底細全攤開,干脆連‘奴婢’這自稱也省了,是嗎?”

    陸世平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心知現下是動輒得咎,稱不稱“奴婢”,他皆有話。

    沒理會他的譏問,她只答:“……我那時想求三爺網開一面,別追究我師弟,F在仍想這么求三爺!

    沉默片刻后,他靜聲問:“適才你已與杜旭堂談過?”

    “是。師弟都跟我說了。”

    他笑笑道:“你不覺眼下這情境與當年‘幽篁館’琴軒里的事,有那么點異曲同工之妙嗎?杜氏父子闖下的禍,你忙著收拾善后,身為‘幽篁館’的大弟子、大師姊,陸姑娘做得確實不錯。 

    他又拿話傷人。

    以往他言語嘲弄,奴性不足的她會氣怒難平,忍不住時便不管不思地反擊。

    但此際只覺胸中悶得難受,熱氣熏眼,有什么威脅著要溢流出來。

    “師弟潛進‘鳳寶莊’并不是……不算是盜琴。以他的想法,這不是盜取。”

    苗沃萌笑哼了聲。

    “好個不算盜取!他頂了別人雜役的缺潛進苗家,兩日內摸索出‘九霄環佩閣’的方位,溜進藏琴軒內尋遍,若不是‘甘露’恰隨我出門,杜旭堂取琴便走不耽擱,說不準能躲過苗家護衛。陸姑娘的寶貝師弟就為‘甘露’琴而來,你卻說不是盜奪?”

    心里急,她費勁兒按捺,努力穩聲。

    “三爺,我師弟性情耿直,旁人那些彎彎繞繞的心思,對他而言太難理解,他就一根腸子通到底,做什么事總兩眼一抹黑走到底,不懂拐彎迂回。起因是我師妹招了風寒,病來如山倒,醫病與將養身子皆需銀錢,再加上想讓幾位老師傅們安養天年,師弟才會賣出‘甘露’!甭灶D,她語音若嘆。

    “全仗三爺當年重金入手‘幽篁館’所出的‘洑洄’,才讓師弟欲賣‘甘露’時,隨即有人接頭。只是‘錦塵琴社’當日取走琴,只給師弟留了點訂金,師弟幾次去討,那位侯管事一開始總避而不見,前幾日見著了,竟說他們沒拿‘甘露’,‘甘露’是被苗家‘鳳寶莊’要走,如要‘錦塵琴社’將買琴的錢付清,就得把‘甘露’要回來。”

    說到這兒,她停下細細喘息,喉又磨得有些疼,可她不在乎。

    “那位侯管事這么說,也許真是他們東家的意思,也可能買琴的錢早進了侯管事口袋……三爺,我師弟不會想這么多的,只知把‘甘露’拿回來才能換錢……就是這祥,師弟他、他就是這祥!

    苗沃萌心頭火不滅,反倒燒得更高。

    稍早在北院內寢,他聽她奔去關門落閂,當真驚怒交加,頭一次嘗到氣得五贓六腑生疼、從里而外震顫是何滋味。

    她這護雛般的舉止著實惹人發火,讓人恨得牙癢癢!

    即便他之后稍能定心想過,亦明白她并非要挾他藉以要脅門外的苗家護衛,但明白歸明白,腦子里明白了,心卻還悶塞著。開口師弟、閉口師弟,說她師弟耿直、一根腸子通到底,不懂迂回曲折之術……哼,她這話聽進耳,怎就刺得人周身不痛

    是,他苗沃萌跟她那寶貝師弟偏就不同,就愛玩彎彎繞繞的局!

    他不怒她隱瞞身分來到他身邊。

    更不怒杜旭堂胡闖‘鳳寶莊’盜琴。

    連‘錦塵琴社’那個姓侯的家伙將麻煩事引到他頭上,他都不作怒。

    他怒的是--她見了“舊人”忘“新人”,事情尚沒弄清,便急欲護師弟周全,急跟他討饒,且使的招一祥臭、一祥難看、一祥要他受委屈!

    憑什么總要他忍氣吞聲受著?

    她是他的誰啊?

    她……她誰也不是!

    “當時那場大火是怎么回事?”他突然發問。

    陸世平一怔。

    “……大火?”

    “‘幽篁館’那場火!彼D向她,眉目仍晦暗不明,冷色從聲嗓中透出。

    “杜旭堂說,起火之點是在琴軒內,那時里邊只有杜作波前輩和你。門從里邊閂上,連窗子的木榫皆扣緊,而火一下子燒得猛烈,最后是你將你師父拖抱出來……當時到底出了何事?”

    她氣息略濃。

    “三爺為何欲知此事?”

    “陸姑娘,杜氏的‘幽篁館’累我至此,莫非我還沒資格問了?”

    像面頰狠狠挨上一記打,陸世平畏痛般蹙起眉心。

    她靜了片刻終道:“自三爺負傷離開‘幽篁館’,之后的一年里,師父瘋魔之癥時好時壞,清醒時與以往的他一般模樣,還能教琴制琴、閑話家常,但一發病就偏激執拗,有時狂起來亦認不得人……”長案前那端坐的清影仿佛入定,專注聽著她說,那讓她神魂飛掠,腦中一幕幕皆是深藏的過往。

    “那一個午后,師父喚我一塊兒在琴軒里整理他手繪的指法圖,一切原都尋常,直到他瞧著一張再普通不過的七弦琴,直盯住它看,看得入了神……三爺,那張琴便是當時你拜訪‘幽篁館’,在琴軒內所鼓的琴!

    “既知如此,就該將那張琴藏個不見天日的……師父忽又想起你來訪時的情境,想起‘洑洄’,想起你的‘八音之首天下第一’,想起你以劣琴鼓出的美音……”她禁不住又笑,笑聲干澀。

    “你們琴藝高絕者,怎地入了魔障比誰都狂?這‘既生瑜、何生亮’的計較,能讓人連命都不要了,我實在不懂……不懂……”

    到底還是落淚,淚水順腮靜淌。

    她吸吸鼻子,用掌根擦掉滑至顎下的濕潤。

    半藏在暗中的俊臉繃了繃。

    “火是你師父放的?”

    陸世平低應一聲,深吸口氣,試著將胸中滯礙徐徐吐出。

    “師父當下病起,鎖窗鎖門,整屋子的琴譜是多少年心血所累枳的,但燒起來多容易?還有他所收所制的琴……我幾次要把他拉出門外,他怎都不肯,入魔障時力氣尤其大,一甩真能把人甩飛……我撞暈過去,沒多久又被濃煙嗆醒,醒來時,火勢已不能收拾,師父衣袍、發須著火倒在地上,我將他拖出,但還是不行……太遲了……師父傷得那祥重,當晚,他清醒過來說了些話,不到中夜就沒了……”

    “你的喉傷亦是那場火造成的?”男嗓幽淡。

    她又低應一聲。

    軒室中忽地陷進窒人的靜默。

    兩人皆無語,只有環圍于外的細竹在夜風撩撥下低吟。

    她微微放松攥得生疼的十指,眨掉眸底水霧,試了試終挲出薄音。

    “……三爺早已知曉我是誰……是嗎?”

    盲杖被擱在長案上,苗沃萌未先答話,長身立起竟直直步近她。

    月光透進,被格窗篩作朦朧的幾道,他走來,身影穿過那道道淡銀幽光。

    他站得實在太近了,不曉得是他故意如此,抑或眼盲不知距?

    她悄悄往后挪開一小步,豈料那身影靜靜欺上,兩人間僅差一個拳頭的距離。

    “陸世平,你根本沒想隱瞞自己,不是嗎?”

    聽他再次喚出她的名,心頭又是深深切切一陣顫栗。

    她氣息一促,微踉蹌再退一步,卻聽他繼而又道--

    “你若存心掩藏,就不該搶那塊焦木、不該頭頭是道評論琴心,在我要你理琴、養琴時,你就該拒絕到底,在我咳癥發作時,你就不該用同樣手法為我推宮過血,如當年在‘幽篁館’琴軒里那樣……陸世平,這祥的你,我苗三即便目力盡失,難道還“瞧”不出嗎?”

    語音甫落,他又一次欺來,將她逼入墻角才甘心似的。

    但她不想退了。

    一揚睫就能望進他靜黑的深瞳中。

    淺淺呼吸就能嗅到他身上好聞的氣味。

    她不想再退。

    輕垂眉眸,她直視他襟口。

    素錦制成的衣袍在冷光里低斂華美,她抑下欲探指撫觸的沖動,微聲問:“那么……三爺之前托二爺尋我,所為何事?”一室幽淡掩了他五官的細微變化,她只瞧出他俊龐似有若無一僵。

    苗三爺再開口時,語氣透了點火。

    “你當年不是起了誓,還跪地起誓,說是待報完師恩,而‘幽篁館’里的眾人皆各得安排,你要進‘鳳寶莊’為奴為婢報我恩義?這是你親口所說,是不?”

    她歲見他喉結上下略顫,惹得自個兒也暗咽津液。

    “……是我說的!

    “‘幽篁館’大火之后,你人跟著不見……你說我這個債主不該急嗎?人說施思不望報,可我苗三偏是個錙抹必較、睚皆必報之人,你這帳我記得牢牢的,豈容得你逃?”

    “我沒要逃的!沒、沒要賴帳……”她抬頭急辯。

    “我躲著養了一小陣子傷,待喉傷愈合,說話不再含糊不清,就進苗家灶房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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