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逸冰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然后變得十分溫柔,執起安繪云的手,用教導孩子一般的口吻道:“你要知道,殺了你爹,程逸岸才是真正的武林公敵,所以他一定要殺了你爹的。∷谝淮握{出那毒藥時向我獻過寶,我知道紅袖添香怎樣調配的,我當然要趁著去賀你爹的壽,助他一臂之力的,你說對不對?”
“你瘋了!你這個瘋女人!”安繪云見鬼似的掙脫她的手掌,躲進丈夫懷中。
“我是瘋了。看著丈夫把你像人偶般擺在一邊七年,心心念念的卻是別人,你會不會瘋?你告訴我你會不會瘋?!”她喊著喊著,身子開始不住抽搐顫抖,最后蜷在地上,卻無人肯上前扶一把。
辛逸農緩緩走過去,將她摟在懷中。
“你何苦說出來?我已經擔了你的罪,等到我一死以謝天下,你就自由了,你可以去找個好人重新嫁了,過正常的生活,不必守著我這混蛋……你何苦?”
駱逸冰怔怔流下淚來,“不管你怎樣對我,放下的心收不回來。你活著不要我,我就算死也要纏著你。只盼上天憐我,若有來生,賜你我一段好姻緣!
辛逸農苦笑,幫她理散亂的發絲,“我倆恐怕再難轉世為人了吧!
駱逸冰攀住他肩膀,緊緊靠在他胸口,“這是你第一次抱我,師兄,師兄,我好高興。”
“我知道對不起你,可是沒有辦法……”辛逸農摟住她,目光中是看著妹妹的慈藹以及濃濃愧疚,“欠你的,來生再還可好?”
駱逸冰甜甜地笑著,點頭。
辛逸農抬頭,凄然對程逸岸道:“你下山之后,我聽說你曾回老家,便也去尋你。是想見面了告訴你,你要逸冰,我定促成這段良緣,你要掌門之位,我也二話不說讓出來給你,只要容我在身邊安靜守護,我什么都不求。誰料竟然從鄰人處知道了你是女兒身……逸岸,若早知你是女子,我們也不會到這個地步。”
程逸岸垂頭,沒一會兒又抬起來,顫著聲音斥道:“俗人之見!是男是女,有什么要緊?”
辛逸農一愣,搖頭道:“你說得對,你是這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我合該當不成你的伴侶。”他又回頭望住妻子,二人相對一笑。
下一瞬,飛仙劍一先一后,刺入二人胸膛,這一下毫無預兆,場中一片驚呼。
駱逸冰立時氣絕,辛逸農似欲回頭再看眼程逸岸,轉過一半,終是忍住了,將頭擱在妻子頭頂,輕輕閉目。
辛家堡堡主辛懷農偏過頭去,不忍看二人死狀。既哀憐二弟誤入歧途死于非命,又擔心此事將大壞自己聲譽,日后在江湖上再抬不起頭。
劉逸書等人又是失望,又是辛酸,移動腳步,將二人尸體抬回本門,駱廷鸞重重呼出一口氣,上前襄助。
好好一場武林大會演變成如此情形,眾人盡皆唏噓。
“那么盟主之位呢?”
沉默中,不知是誰問了這樣一句。
群雄面面相覷,一時間竟忘了是為此而來。
汪九疇捋捋胡須,朗聲道:“盟主本為主持大局而設,武林若能從此無事,要盟主何用?”
丐幫幫眾轟然稱是,慧能等眾僧也頷首合十,口宣佛號。
兩方武林巨擘均是此意,旁人就算心有異議,也不好立刻反駁什么,此番興師動眾會盟于此,到最后竟然慘淡收場,各門派均感無趣。
泗合門門下弟子本擬掌門能得盟主之位,因此俱是歡欣鼓舞,到現在馮崇翰的傳奇幻滅,現任門主夫婦不光彩自刎,面上無顏,自然也失了招待賓客的心情,以劉逸書為首,與群雄草草告辭后,弟子們耷拉著腦袋,送客下山。虛節莊眾人則留了下來,一起處理后事。
賀律祥拉著惠空和尚重新比武去了,江海三遺與石可風、李嬤嬤早已站在一處,低聲說話。
程逸岸自從駱逸冰道破實情之后,一直沉默不語。
霍昭黎擔心地看她,心里卻又因為知道了“大哥”是女子而有些雀躍,邊雀躍邊覺得自己既不厚道又莫名其妙,到最后似是比程逸岸還難過地,蹙著眉站在她身邊。
江娉婷等人圍過來關切,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他們中江娉婷和洪五娘早知道程逸岸是女子,剩下幾個男人覺得這種事橫豎不傷情誼,怎樣都無所謂,也就心無芥蒂,只有費道清愀然不樂。
過了許久許久,程逸岸才重重吐出一口氣,道:“原來師姐沒有愛慕我啊!
眾人呆然。
霍昭黎望進她眼底深處的陰霾,欲言又止。
程逸岸反過來拍拍他的肩膀,過分開朗地道:“你到底是不是蕭鏗的兒子,還是沒人知道!
“無所謂,反正那位蕭大俠是不是我爹,也不打什么緊!
“混賬東西!才出去沒多會兒,就亂認起爹來了!看老娘不打死你!”
眾人往聲源處看去,只見一位身材窈窕的美貌婦人,正叉腰站在不遠處,身后站了依然苦著臉笑的刀維蔻。
“娘!”霍昭黎驚喜地喊著,急急忙忙跑過去。
那婦人肌膚勝雪,美若天仙,霍昭黎有這樣傾國傾城的母親,原在意料之中,可眾人心中疑惑卻更深了:這女子高鼻目,棕發碧眼,顯然并非中原人士;霍昭黎輪廓雖比一般人深,大致樣貌卻與中土人士無異,母子倆五官相似之處也甚少,可見更多得自父親遺傳。于是問題就來了——蕭鏗絕對絕對生不出這樣一個兒子!
北風凜冽,黃葉翻飛。
此時盧靜之正在下山處兜售復制本的“南華心經”,雖然號稱是由“霍昭黎大俠”首肯之下所得的真本,但因售價太低,雖然購買者眾,卻都只是沖著蕭鏗那幾個極有意義的大字而來,并無人當真。直到又過百年之后,才有人誤打誤撞練成絕世神功,這是后話不提。
尾聲君子意如何
“原來蕭大俠不過剛遇上我們母子,臨終之前把全身內力傳給我而已!被粽牙杩兄C窩頭,頗為興奮。
“嗯!背桃莅杜c他并肩坐在山坡山,淡淡回應。
“那時我才剛出生,這種事兇險至極,汪老伯說好在我骨骼奇特,脈象也不同一般人,才能像沒事人似的過了這么多年!
不過人家送了畢生功力給自己,娘卻隨便挖個洞把他埋了,實在有點不好意思。
“嗯!
程逸岸手里的窩窩頭一直沒有動,霍昭黎拿玉米棒換了窩窩頭,見程逸岸像松鼠一樣用心地啃起來,轉過頭去悶笑個夠,才又看向她。
“大哥……”現在看來這種稱呼真的是有點怪怪,但是“大姐”好像更怪。
“嗯?”
霍昭黎搓著手,躊躇了下才開口道:“你是不是……還在想辛門主和辛夫人的事?”
程逸岸手一僵,隨即繼續啃玉米。
霍昭黎不追問,靜靜地等她開口。
“我只是很不高興!彼殉酝甑陌糇与S意往前一丟,眼睛追逐著棒子不斷滾下坡去,“心里在想什么,說出來不行嗎?為什么要瞞著騙著?弄到后來,好像所有事都是因我而起,明明我什么都沒做。他們自己屁話不說,憑什么反而我覺得對他們不起?真討厭!”憶起下山前二師兄等人送別時的神態,她知道回泗合門的這條路,日后怕是真的斷了。
看進霍昭黎專心一意注視的眸子,程逸岸舉雙臂過頭,仰躺在雪地上,疲憊地閉上眼。
“我真是個極自私的人。要人先拿出真心,自己才會考慮回應。一直以來自作多情,以為師姐戀著我,因為外力被迫分離,于是心中念念不忘,想著她身不由己的苦楚,每想一回,好感便增加一分——卻原來該受這樣對待的是師兄!
她突然笑出聲來,聽得出是真的愉悅。
“聽他們那么說,我真的挺開心:竟有人為我嬌妻美眷不要,功名霸業不要,身家性命不要——有點后悔啊,若是能早知道他的心意,再加上周遭師兄師姐們必然的指責,我一氣之下,說不定就和他歸隱山林去了,這樣豈不是少很多事?”她說完又茫然搖頭,“如果他說得出口,又怎么會臨死都不敢看我一眼?他就是這樣的人,凡事循規蹈矩,發現自己不對勁的時候,怕是死了的心都有吧——喂,你抓著我干什么?”
霍昭黎低頭看交握的手,輕道:“如果真是那樣,我就遇不到大哥了!
大哥破門下山那年,他只有十二歲,每天被娘趕去田里干活,有空就和伙伴玩鬧,完全是個小孩子而已——在大哥看來,現在的霍昭黎,也不過是個小孩子吧。
程逸岸掙開他的手,坐起身來,豪邁地拍了他胸口一記,“現在不是遇到了?其實世事無常,緣起緣滅,你也不是非遇到我不可的!
可能有很多種,現實永遠只有一個。
只因當年各自是那樣的選擇,那二人一生痛苦,含恨而終,只有她這萬惡之源還好好活著,真是太過便宜了。
“大哥本來就沒有錯,不用愧疚!被粽牙鑸剔值囟⒅桃莅叮坪踹@樣她就會贊同。
程逸岸別開眼,仰望星空,“喜歡一個人是沒有錯。我喜歡師姐,師姐喜歡師兄,師兄……咳。”她總覺得那么說有點奇怪,因此含混過去,“總之誰的心情都沒錯,錯的是方法,他們太隱忍又激烈,我太膽小!
“你為什么會喜歡辛夫人?”霍昭黎終于道出了很久都想不通的疑問,難道大哥是喜歡女人的?看她和江姑娘,確實好像很好的樣子啊……
程逸岸遲疑了一會兒,才沒好氣地道:“因為下山以前,我一直以為我是男人!
“什么?”霍昭黎大喊,不敢置信地看著她。怎么會有這種事情?
程逸岸本來就對這個延續了十六年的愚蠢判斷十分厭棄,看他這么大反應,更是惱羞成怒,“把你這副蠢相收起來!姥姥姥爺他們把我當男孩子養,師父也從來沒有說過我是女的,那我自己怎么會搞得清楚?!”而且也是剛剛才知道原來師父是她爹,什么亂七八糟的事情都讓她給撞上了。
霍昭黎眼看自己又要成為被遷怒的對象,連忙嘆了口氣,轉移話題:“辛門主和辛夫人在一起很痛苦,解脫了也好。只是殺了許多人,太不該!
程逸岸驚奇地道:“我倒沒料到你會這樣想,小孩子長大了嘛!
霍昭黎摸摸后腦勺,有些靦腆地笑起來。
想到“長大”,程逸岸促狹地道:“說起來,你那位路聞笛小姑娘,似乎在中間就失蹤了!
“是嗎?”他一直看著程逸岸,壓根沒注意旁的事情。
放出消息引人奪寶的是師姐,不斷殺死覬覦秘笈之人的是師兄,授意小笛子潛伏泗合門、盜取秘笈的,應是另有其人。
“看來,日后江湖也未必無事!
罷罷,江湖上哪一天沒有事,反而奇怪了。
二人靠在一起,仰首遙望星空。
“你不和你娘一起回家嗎?”
霍昭黎沉默了一下,“嗯!
“你娘沒揪著耳朵逼你回去?”看他母親的樣子,可不是盞省油的燈那。
“她說她也要再出一趟遠門,所以懶得理我。”
“你自己呢?你不是很想回去種地嗎?”
程逸岸還沒把“左右無事不如我也跟你去看看怎么種莊稼好了”這句話說出口,霍昭黎便迫不及待地道:“我還想和大哥在一起,多看多學!
“是嗎?”程逸岸故作冷淡地回應,思緒不知怎么又回到路聞笛身上,“小笛子成了大姑娘來找你,你一定美滋滋娶了她吧?”嘖,干什么聽起來酸溜溜的,程逸岸你要瀟灑,要瀟灑!
“我我我,我不……”
霍昭黎急得口齒不清,程逸岸截住他:“話說在前頭,我不成親,你做弟弟的可不準先去討老婆!
“嗄?”
“總之我不娶,你也不準娶,聽清楚了沒?”粗聲粗氣,她霸道地威逼。
“哦……”霍昭黎在心里嘀咕:你是女的,應該叫嫁吧?
幻想穿著新娘子衣服的程逸岸,霍昭黎的臉又紅了。
那么穿新郎衣服的家伙,會是誰呢?不知從哪里生出的違和感,讓霍昭黎皺起了眉。
“你說了要闖蕩江湖做大俠?既然這樣,匈奴未滅,何以為家?”
“我知道了!彼呐φf服,讓霍昭黎理會到“大哥不想我成親”這個事實,雖然莫名害羞,還是忙不迭答應下來?伞
“大哥,‘兇奴’是誰?”很兇的奴婢?因為很兇就要被滅掉嗎?那也太嚴厲了吧?
靜默。
程逸岸花了很大工夫終于沒背過氣去。
“你,霍昭黎!給我回頭抄史記一百遍!
“哦……?!”
于是哀嚎遍野。月白風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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