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起排門的客棧里還透出些燈光,武人們踢開門闖進,油燈下算賬的掌柜嚇了一跳,毛筆掉在地上。
“幾位爺這是……”
為首的漢子把大刀往桌上一擱,大聲問道:“剛剛有人進來嗎?”說完也不等他回話,手一揮,幾個人分頭往樓上與后院搜去了。
掌柜簌簌發抖,頭搖得像波浪鼓似的,一句話說不出。
領頭的大咧咧坐下,等了片刻不見人拿酒上來,抬頭才發現掌柜與認識的那個不同,“這家店幾時換人了?”
“表、表叔表嬸去鄉下奔喪,小的來幫著看幾天店。”那年輕掌柜仍是驚魂未定,站在柜臺里畏畏縮縮地小聲回話。
領頭的聽他說話聲音雖有些沙啞卻又意外悅耳,忍不住特地去看他的臉,見不過平平無奇,也就不放在心上。這時手下們出來回報,看樣子并無斬獲。
那領頭的罵罵咧咧地站起身來,對掌柜道:“海砂幫丟了貴重東西,你要是看到店里有什么可疑人物,就速來通報,聽到了嗎?”
掌柜忙不迭地點頭答應,一干人便退了出去。
掌柜見人走遠,拍拍胸口,將破了個洞的門板上回去,又繼續算起賬。
“呼!
掌柜疑惑地抬頭,朝著大廳四下看看,并未見什么異常,以為自己聽錯,才又低下頭去,誰知又一串打呼聲傳來。
掌柜仔細分辨了一會兒,不敢置信地循聲望去,定睛一看,驚見酒柜靠墻的暗處,安然坐著一個高大身影,竟似憑空冒出來般,不知何時便在那里了。
掌柜手忙腳亂地提了油燈來到此人跟前,意外于此人的年輕與好相貌——等等,這不是重點。伸出腳去輕輕踢了踢他盤坐的大腿,“起來起來!”
那年輕人動了動沒有反應。
“你給我起來!”掌柜加了些力道再踢,卻反被一股力道震得腳掌生痛。不禁呆呆看著眼前睡容,驚疑不定。
青年終是醒來,瞇著眼惺忪地看了看四周,淡色眼珠望定掌柜,皺起濃眉,擺明了不高興被吵醒。
掌柜有點被他的表情震住,半晌才訕訕地問:“你什么時候在這兒的?”
“你來之前。”方才營造的氣勢在青年撓頭思考的瞬間消失殆盡。
“……你看到了?”
“看到什么?”青年說話的當兒,轉頭打了個哈欠。
掌柜一雙厲眼打量一陣,認定他不是在裝傻,“我進來換裝的時候,你已經在了?”
“嗯。”青年毫不避諱地點頭,“我本來已經睡了的,就是你換衣服的聲音把我吵醒。”言下還有幾分委屈。
他剛回來時并未點燈,更是著意壓低了聲響以防被發現——只怕此人看上去呆頭呆腦,實是個厲害人物。
“你怎么睡在這里?”掌柜不知他意圖何在,也只能虛與委蛇。
“我沒錢住店,小二哥說可以在這里將就一晚上,馬棚那邊太冷!
倒真是個濫好心的店小二。掌柜抱胸看他。
“你準備怎樣?”要是他以為掌握了什么秘密,可以借此要挾,那可休想。
“我沒錢給你!鼻嗄陝t以為他要收錢,在洗得發白的衣裳里摸來摸去,最后攤攤手,“你要我做工來抵倒是可以。”
掌柜閱人無數,看他不像是裝瘋賣傻,卻是個不通事理的渾人,只得道:“我不要你的錢,你只要莫將方才所見說給人聽就好!
青年看來松了口氣,爽快地道:“好啊,我不說就是。”其實從頭到腳發生了什么事,他都未曾想明白,只要可以睡個安穩覺,別的事盡可以不理。
掌柜估摸真動起手來自己恐怕也不是對手,因此也只能信他。
“你看著我做什么?”掌柜頗怪異地發現他凝視的目光。
青年又打個呵欠,“還有事嗎?”
掌柜沒好氣地道:“沒事了。”
“那我睡?”青年側著身子往墻壁上貼,邊靠邊緊張地看著他,想是兩次被他吵醒,心有余悸。
掌柜哭笑不得。
“睡吧睡吧!
深夜,城外樹林間空地上,燈火通明。
“名滿江湖的毒飛廉,想不到今日竟落在我兄弟手中。如今手腳動彈不得,你倒是飛給咱們看看。 鳖I頭的高壯漢子說罷,與身邊十來個人一齊大笑起來。
委頓在地之人冷嗤一聲,并不說話。
那漢子的見他沒反應,將刀背在他脖子上來回磨蹭,獰笑道:“你若開口求饒,叫幾聲祖爺爺,我兄弟便毫發無傷地將你押到泗合門。你若是連話都懶得和我們說,那么也休怪我們兄弟幾個不客氣了。畢竟泗合門只放話要活捉你,缺手斷腳的,卻也沒說不行!
男子依舊看都不看他們一眼,靠在樹干閉目說道:“行與不行,你不妨試試看。”
“臭小子你——”漢子見他這般漫不經心的模樣,分明是瞧自己不起,掄起大刀便要卸他手臂,卻被身旁書生模樣的中年男子擋住。
“大哥,我們擒住他順手殺掉,足以揚名江湖,而若將人交出去,則是送泗合門一個人情,要是弄巧成拙就不好了。依小弟之見,旁的閑事,不做也罷!彼贿呎f,手中的算盤撥得吧嗒作響。
那人大約是同伙中的智囊,他這樣一說,被喚作大哥的雖然仍臉有不憤,刀畢竟是放下了。
“那你說怎么辦?”
那書生道:“依小弟看,不如先請教請教泗合門為何要捉這位毒飛廉,再作打算不遲。”
“這還用問嗎?”那大哥大聲道,“這姓程的作惡多端,以‘紅袖添香’毒殺武林盟主安厚坤,敗壞泗合門名聲,辛門主要在年底泗合山武林大會上,將他綁到祖師爺像跟前,血祭安盟主,為江湖除一大害——此事已經通傳江湖,誰人不知?”
那書生搖頭道:“大哥此言差矣。安盟主慘遭不幸之事,都說是程逸岸所害,但他實在沒有理由要殺安盟主,小弟只怕其中另有隱情!睍f完,往那叫作程逸岸的男子身上瞥去,只見他仍然閉著雙眸,容色未動,心知對方正在吐納調息,卻也不點破。
那大哥奇道:“就算另有隱情,又關我們什么事?”那些名門大派的事,三沙幫這樣的小幫派,哪里有資格去說什么。
就是你這么沒志氣才永遠都只是個小幫派!
那書生強自按捺住皺眉的沖動,緩緩說道:“這幾年來泗合門高手如云,門人日眾,辛門主正當盛年,卻已成一方霸主,理應萬事不缺,卻對個本門棄徒苦苦相逼,小弟揣測之下,必然是程逸岸身上有他極欲得到的事物。想我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東西,想來也不過那幾樣東西而已,大哥你說是也不是?”
那大哥的聽他一說,忽然開竅,眼睛放光,“你是說程逸岸手上有武功秘笈……還是寶藏地圖?”
書生聳聳肩,“這小弟可也吃不準了。”繼而又笑起來,“或者是連辛夫人都比不上的絕世佳人,也未可知。”
那大哥摸著滿是胡碴的下巴,看向程逸岸,沉吟道:“這樣說來,我們還是不要把他送去泗合門,免得平白讓人家撿了大便宜。”說罷走上前去,踢了踢程逸岸,“臭小子,你手里有什么寶物?交出來就饒你不死!”
程逸岸閉眼不睬他。
那大哥火起,左腳重重踹上他的臉,“你交是不交?”
程逸岸右頰立時高高腫起,也有血絲滲了出來,仍是不發一言,臉上還帶點慵懶的笑意。
那大哥見此,抬起腳,又照著他的小腹踢去,雖留心沒有使上內勁,卻也把個人踢得滾到地上。
書生負手站在一邊,也懶得出聲阻止。
“住手!”
聲到人到,一條高大身影出現在程逸岸跟前,那大哥猝不及防,被他推得后退三步。眾人只顧著看老大教訓程逸岸,竟都未發現此人從哪里鉆出來。定睛看時,只見是個相當俊美的青年,臉上猶帶稚容,大約只二十不到年紀。
青年張開了雙臂,護住身后傷者,漆黑的眸子狠狠盯住那大哥,看來頗為氣憤。
“你們這么多人打一個,不成的!”
那老大聽他出言幼稚,又見他衣著寒酸,身上亦未配兵刃,心想他大約不過力氣大了點,只是附近的不更事農戶,也懶得與他糾纏,揚起手中鬼頭刀喝道:“兔崽子快滾開,別壞了老子的好事!”
那青年聽他恐嚇卻也不怕,依然甕聲甕氣地道:“你們這么多人欺負他一個,我自然要幫他的!”
此言一出,不止是漢子一伙,連一直不吭聲的程逸岸都笑了起來。
“小兄弟,江湖不是玩耍的地方,現在走還來得及!
那青年聞聲回頭看他,突然驚叫道:“掌柜!你是掌柜!”
程逸岸一愣,隨即苦笑,“原來是你,我倆還真有緣!笨谥蟹笱埽睦镆菜闪丝跉猓捍巳穗m然來路不明,但武功深不可測,遇上他,要全身而退想來并非難事。
那青年像是他鄉遇故知般,十分激動地蹲下身面對程逸岸,“掌柜,他們為什么打你?你向他們追討酒錢嗎?”
程逸岸笑著搖頭,“不是。是他們向我討東西!
“不能給他們嗎?”
程逸岸聳肩,“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哪里變得出來給他們?”
“大叔,這便是你的不對了!鼻嗄暾酒饋碜叩侥谴蟾缑媲袄碚摚罢乒窦热粵]有你要的東西,你去別家買就好,何必動手打人呢?”
“兔崽子給我閉嘴!”那大哥哪耐煩聽他胡說一氣,只是認準了這青年是程逸岸的幫手,舉起大刀,照著他頭上劈下。
那青年把頭一縮,堪堪躲過這一刀,“你你你,怎么說砍就砍?”
那大哥哪容得他喘息,揮舞大刀,招數源源不斷使將出來。
程逸岸愕然地看著那青年只有躲閃之功,毫無還手余裕,才知道自己判斷有誤——這家伙身形滯重騰挪笨拙,絕不是什么練家子。
手下們眼見己方占盡優勢,只在一邊不斷喝彩助威,并無人插手。
如此過了一炷香光景,爭斗仍未結束。年紀輕的手下還在為大哥叫好,眼光老到些的面色卻開始凝重起來。
那大哥的每一招都是使盡了全力的,卻沒有一次砍中青年。初時還能沾到對方衣衫,越到后來準頭越差,呼吸也漸趨沉重。反觀那青年,雖然仍是手忙腳亂,閃避得難看至極,動作之間卻頗為輕松,顯是余勁甚足。憑著眼前的狀況,恐怕要不了多久,自家老大就要被拖得筋疲力盡了。
“周先生,你看這……”年紀最長的精瘦漢子走到那書生身后,低聲探問。
那周先生道:“咱們三沙幫又不是什么名門正派,那小子若不肯罷手,大家一擁而上將他結果了。”本以為是哪里來的世外高人,卻原來空有內力,招式上毫無章法,程逸岸也一定覺得十分掃興吧。
再過得一會兒,那大哥明顯露出疲態,喘息之聲越來越大,在場所有人都清楚他再撐不了多久。
周姓書生緩緩走到程逸岸身前,取出把鐵扇抵在他脖子上,提高聲量道:“這位兄弟再不住手,貴友的性命可就不保了!
青年聞言一分心,被那大哥在手臂上砍個正著,好在已是強弩之末,只落了皮肉之傷。那青年看也不看臂上的傷口,直直往程逸岸那邊奔去,口中大叫“不要傷他”。身后的那大哥情知暫時不必打下去,心一寬,方覺得手臂酸麻難當,當啷兩聲,大刀落地。
周姓書生見青年飛奔過來,笑了起來,“素聞毒飛廉獨來獨往,只結仇家不交朋友,今日竟有人舍命相救,實在始料未及!
程逸岸閉目不答。
“你快放開他!”青年眼看“掌柜”臉色異常難看,心中大急,走到書生身邊便要將他抵在程逸岸背心的手掌撥開。
書生先他一步放手,說道:“我看兄弟頗有扶危濟困的英雄氣概,大約不知你的這位朋友是江湖上臭名昭著的惡徒。莫說你今日救不了他,就算救得他脫身,也不過貽禍武林,多害人命而已。”
那青年看了看程逸岸,似有動搖,旋即又道:“你和他們一伙的,不是好人,我不信你。”
“既然如此,也就怪不得我兄弟不講江湖道義了!睍笸艘徊剑鰝手勢,除首領以外的十一名漢子,迅速將二人圍在了中間。
程逸岸張開眼,看了看四周,對青年說:“這些人,你一人對付得了嗎?當然,其間須得分神看護我。”
他這樣說話,便好似是對方須得保護他般,可說是十分無禮。青年卻連可以表示不悅都未曾想到,環視周遭之后,老實地搖搖頭,“我沒學過打架,自然打不過的。”
程逸岸聽他話中已露怯意,笑道:“既然如此,兄弟先走無妨,今日之事,在下承你的情。”
“這、這怎么可以?”青年被他一趕慌了手腳,“他們要害你,我怎能一個人逃走?”說完握緊了拳頭,戒備地掃視四周。程逸岸挑眉道:“你可是不怕死的?”
青年搖頭,“我自然怕死?墒且娝啦痪鹊氖虑椋易霾坏健!
“好一條俠義心腸!背桃莅遁p嗤一聲,似是十分不屑。
“你們說夠沒有?”旁邊的一名漢子見二人嘰里咕嚕說個不停,耐不住出聲喝止,“再不束手就擒,我們可要動手了!”
程逸岸抓住青年的袖子,掙扎著艱難站起,以極低音量對他說道:“抓緊了!”
青年還來不及應聲,便感覺身體竟被拉扯著騰到半空。
他從未想過人能像鳥一般飛翔,連掙扎都忘了,慌張中望向身側,只見掌柜左手攬著自己的腰,右手不知從懷中摸出了什么東西,望地面上擲去,隨即便有淡色煙塵泛起。接著腰間一緊,兩人已經安然落地,并肩站在了包圍圈子以外——那些漢子不知為了什么,都伏倒在地上,睜著驚駭的眼睛一動不動。
“嚴幫主,毒飛廉算是飛給你看過了,尊駕可滿意?”
青年這才知道那大哥姓嚴。
那嚴幫主看著程逸岸過分燦爛的笑容,不禁全身發抖,“我明明下了化功散,又加上七步追魂,你怎么會、怎么會——”
“程某使毒當世第一的名頭,可不是自己吹出來的。這回大意著了你們的道,稱得上是奇恥大辱。你只要明白我不高興之至便好了,至于怎樣恢復功力的,憑你的腦袋,是想破了也想不通的,倒還不如不想。”
嚴幫主聽得臉一陣青一陣白,只苦于命懸敵手,又全身乏力,才不敢發作。
程逸岸拍了拍額頭,“我差點給忘了,剛才嚴幫主與這位小兄弟一番激斗,好像岔了氣,我這里倒是有上好的行氣藥,嚴幫主不妨一試!闭f著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來。
嚴幫主霎時間頭搖得像只波浪鼓,“我我我不要你的藥!我自己有——”
程逸岸危險地瞇起眼,“我說過你可以用自己的了嗎?”
嚴幫主渾身哆嗦,不敢言語。
“嚴順三,是想留下你一條賤命了事,還是要三沙幫從此絕跡江湖,自己看著辦吧!”
他摸著瓷瓶低語,語氣神態都十分平和,三沙幫眾臉色卻越來越難看。青年不解氣氛為何如此詭異,更不懂為何所有人如此懼怕,好奇地不停兩廂張望。
那被喚作幫主的漢子沉默半晌,終于慨然道:“姓嚴的自不量力,想捉了閣下揚名,與弟兄們無關,閣下瞧得上嚴某這條爛命,送了閣下便是!”
其余人紛紛喊著“幫主不可”,他搖搖手,使盡全力拾起地上大刀,臉容慘淡,眼看便要往自己脖子上抹。
青年算是看出情勢不妙,大叫“住手”,正要撲過去阻止,程逸岸卻又出聲:“慢著!
嚴順三立刻停下動作,忍不住有些希冀地看他。久聞此人喜怒無常,行事莫測,自己這條命,興許還能撿回來。
“我說過了,你得喝這個!背桃莅鄂獾剿埃f出瓷瓶。
“這到底是——”
“我獨門秘制的腐骨水!钡靡獾目跉馑圃诮榻B百年陳釀,“待由內臟爛到外頭之后,你再動手不遲。到時若沒力氣,也可叫手下來幫忙!
眾人倒抽一口涼氣。
等內臟慢慢腐蝕后再將人殺死,如此酷刑,與凌遲不遑多讓。
“怎么?怕了?”程逸岸氣定神閑地睨視他。
“拿來!”嚴順三心一橫,奪過瓷瓶,拔開木塞,霎時間腐臭之氣四散。他抖著手將內中液體倒進口中,有一小半濺出來落到地上,立時“呲呲”之聲大作,眾人皆轉過頭去不忍再看。眼雖不見,自家幫主牙關打戰之聲,還是歷歷傳入耳中,眾人不由自主想象情形,一個個毛骨悚然。更有些年紀小的,當下便啜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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