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神比翎花早起,推開門扉,不意外看見窩在廊下的福佑。
兩人不互相道早,皆是安靜凝望晨曦。
“翎花若是醒來,只會礙事,不如……我們趁現在做做吧?”福佑打破沉默,提議道。
瘟神不置可否,擇期不如撞日,伸手向她,福佑遞上掌心,瘟神收攏五指,握的卻不是她的手掌,五指一緊,收勢,再使勁抽扯,福佑被猛力甩出去,仆跌在地。
碰撞之處,半分疼痛也無。
福佑起身回首,看見自己身軀軟軟癱倒廊下,動也不動了。
“你的‘抽魂’也太字面上的意思了!比滩蛔÷裨箖删洌杆偻筷責o法照耀的角度躲。
“‘抽魂’能有什么不字面上的意思?”他淡睨她,覺得她說了廢話。
好像也對,抽魂還能有什么不字面上的辦法?罷了,達到目的就好,用抽的用踢的用踹的,結果一樣,便是好方法。
翎花的抽息聲,隨后傳來,奔到瘟神面前直跺腳,不滿嚷嚷:“我還打算今天再勸勸福佑的,你怎么手那么快啦——”
“我沒打算聽你的勸,你省省唇舌,不過來了正好,再幫我個小忙……”
福佑要翎花解下泥軀頸上的平安扣,她化為魂體,許多凡物已無法觸碰自如。
“我懷里有只小玉雀,能帶我去墳冢,我需要你替我搬墓碑、胖白貳……本來應該自己先跑一趟的,將所有事情打點好,但不想錯過你不在場的天時地利,免得多聽嘮叨!
“……”聽聽,這是求人的態度嗎?說到最后,還暗指她碎念!
偏偏被暗酸,翎花仍只能一件件替她辦妥。
包括隨她去了趟櫻冢,立好碑,按福佑的意思,把平安扣掛在墓碑上,也將胖白貳一塊抱去。
胖白貳在櫻花飛雨間奔跑亂跳,渾圓狗屁屁一抖一顫,乳白奶酩似的,瞧了療愈。
翎花欲歸還小玉雀時,福佑搖首:“小玉雀我用不著了,送你吧,起碼是珍貴神物,你想去市集買米買豬肉,咻一下就能到,挺方便的。”反正孤絕巖之刑,僅只瘟神,翎花不在此限,是被允許自由來去。
翎花從一踏入此地,便沉默少言,眼前景致雖美,但太孤寂了,一櫻一墳,一魂一犬,就是這里的全部……
翎花心里想說的話,福佑都知曉,也懂她正琢磨著如何再勸說她,只是苦于找不到好理由,福佑不愿她多苦惱,笑笑說:“若有空,讓小玉雀帶你過來,陪我聊聊天,順便帶塊肉給胖白貳吃,或是……我不存了,就替我把胖白貳帶回去養,或是……收回它!边@樣,也是交代完遺言。
“福佑,不要一個人留在這里,回孤絕巖同我們一塊……”
福佑搖搖頭,不想與她爭論這些,面癱臉強逼出笑,逕自又說:“我那具泥軀,若我師尊有來,就交還給他,他不要,直接拖去菜圃堆肥,好歹是滌仙池泥塑的,加上我這幾十年吃得補,應該挺肥沃,哈哈!
翎花鼻頭一酸,眼淚掉了下來,想伸手抱緊她,卻抱不住一抹幽魂。
“……回去吧,回你師尊身邊去!备S映⑿Α
“我明天再來看你!”翎花哪可能拍拍屁股走人,留她獨自在此寂寞?打定主意以后照三餐過來陪她說說話什么的。
福佑并不阻止,卻也不反對。
她不是真心喜歡孤寂,最后這一程,有人陷伴,總是好的。
像她那一世的最終,也是梅無盡伴著,孤單的滋味,說不害怕,自欺欺人而已。
待翎花抽抽噎噎離開后,她在墓碑旁側坐下,微微斜靠過去,仿佛依偎他臂膀間,受到呵護憐愛,她滿足合上眸,笑容牽揚,想象一切依舊如昨。
那英挺的少年,笨拙卻真心的求愛,歷歷在目,她足以憑靠這些,熬過年年等待。
櫻瓣飄飄,無風自落,一場無止境的花淚,靜靜墜跌,泣得無聲無息。
“真沒想到,梅先生是那樣壞的人,福佑在我們這兒待了不止兩日,他若心急,早該找上孤絕巖,我不信憑霉神本領,區區一個徒兒能跑得過他,可他真的連臉都不露,太壞了!”
翎花向來尊敬梅無盡,當年多賴梅無盡出手,才得以保住性命,救命之恩大如天,梅無盡宛若她再生父母——但,父母有錯,做兒女的也是要叨念幾句,不可護短呀!
她家師尊兼男人,緩緩啜茶,配一口米團子,他不喜甜,她便將米蒸熟,搗成泥,直至產生稠密狀,再揉槎成團,三顆一串,做成糖葫蘆樣式,刷些醬,擺上炭火堆烤至外皮微酥,滋味咸香,口感彈牙,他倒是能吃不少。
阻嚼完米團子,咽下,他才慢條斯理道:“梅無盡本非善神,若‘慈心’也列了個榜,他排末二,代表后頭已無其余天人可排!蓖淄追坐榜首,倒著數的那種。
“那不等于后無來者,坐實末冠之名了!”翎花邊烤團子,給師尊的蘸了醬,給自己的則涂了糖漿,給胖白的……團身卷了薄肉片。
她多烤一些,準備等會兒給福佑和胖白貳送去。
“就是這意思!彼忠乱活w米團子。
“……”梅先生明明看起來比她師尊和藹可親,沒想到面善心不善吶,神與人一樣,果然不能只重視臉面。
“他是那種……能笑著喂人喝毒的家伙,雖非生性暴戾嗜殺,卻也絕不是良善之輩,他不在乎旁人,輕易作到冷眼觀世的境界,心情好時愿意救人,心情不好時,狠得視若無睹——”
“……所以,我算運氣好,遇到他心情不錯?”呃,自己這條小命,居然懸系霉遠一線間……還當梅無盡是賣師尊面子哩。
“當我聽武羅說,他為徒兒犯殺戒,領罰入世,我很意外,梅無盡向來自私,損己之事,他不會蠢到去做。”尤其只為泄憤,還是泄別人家的憤,與他何干,夭厲所認識的梅無盡,豈會不懂?
懂,卻還是去做,其中代表之意,或許梅無盡已察覺,于是打算就此打住,抹去福佑記憶,粉飾太平,不容自己陷得更深。
翎花聽畢,靜默半晌才又問:“……梅先生心里,是有福佑在的,對吧?”
“這問題,你不妨親口問問他!蔽辽耥磽P,已知有客到來。
果不其然,下一瞬間,霉神降抵孤絕巖。
來得遲,總好過不來。
“我被少司命半路攔劫,架去收拾二十年份工作,忙到現在才來,我家徒兒多有叨擾,特來領回。”梅無盡面龐微微一笑,黑發隨他點首蕩漾,輕巧垂落肩頸胸前,如絲網滑膩,輝映著巖上明亮的陽光,而他笑顏,更勝驕日。
翎花瞧著這一景,噙笑而來的無知天人,再憶及櫻樹下的孤墳及孤魂,也不知該心疼哪個多一點……
“翎花,到屋里去!彼龓熥鹌鹕,一并將她帶起,撈了胖白塞給她,往身后木屋方向推。
“咦?為什……”
“有人要發狂了,去,把自己藏好!彼龓熥鸩蛔屗釂,催促她動作起來。
翎花頓時明了,眸光往旁側的福佑泥軀瞟去,福佑交代過——不需要妥善收拾,不過是泥身,沒了里頭的魂魄,與路邊隨處可見的泥土,并無差異,哪兒不占位置,便往哪兒擱——翎花雙腳自動改走為跑,加快逃命速度。
梅無盡看見了,棄置在角落的福佑,一動也沒動,全然感受不到生息、如死一般……
震斷的銀鎖,落在一旁,與披散的黑長發交錯,半掩半視,流溢的銀色光芒,異常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