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無盡!”數不清第幾回吶喊,這一次,響亮的三字,沖喉而出,是她驚慌失措的聲音。
“莫慌,先別急著喊。”他出言阻止,手掌擱置她喉間,方才沖喉的疼痛,由他輕易抹去。
她被他安撫,冷靜了下來,耳朵開始聽見細微聲響,風的聲、鳥叫聲、樹葉沙沙聲,再到他衣袖拂動、他紙傘暫擱、他輕巧鼻息,甚至,他淺淺一笑……
努力想睜開沉重長睫,一只掌覆蓋得更快。
“雙眸先別張開,才不會傷了眼,我抱你回房間,別嚇到!毖援,他打橫將她抱起,還貼心事先告知,不至于讓尚未能視物的她受驚。
她身軀軟綿綿,無法使力,但能感覺環過腋下背脊,最后收緊在手臂上的托抱,以及小腿肚摩擦過他袖緣,微微的撓癢。
等她被允許張開眼,已經是傍晚時分的事。
頭一件事,當然是仔細察看自己的新軀殼,雙掌攤在眼前,好專注地審視,掌間的紋路,指節下方幾不可見的嫩毛,細膩真實,與血肉之軀無異,肌膚下甚至可見碧青色脈絡,伸手去按臉,連彈性都有。
她將手掌翻正,生命線、姻緣線,那些曾聽人說得天花亂墜的玩意兒,依舊存在,但對泥軀而言,又具有什么意義呢?純粹只是仿真仿得十成十。
他說:“泥人忌泡水,時辰一久,泥身會化開的,擦擦澡、淋場短暫小雨,倒沒問題。”
又說:“泥人自然不會餓,不過仍能進食,食物入腹后自動消失,成不了血肉!
“那為何要吃?”她問。這太多此一舉,不進食豈不省事,還省米糧。
“吃是樂趣呀,當然不能省略,往后得跟著我大吃大喝呢!彼呎f,邊喂她吃了顆糖球,“甜嗎?”
舌尖居然能分辨出甜滋味,他連如此細微之處,都留意到了。
“甜!彼h首,他一臉“那就好,看來味覺沒問題的縱笑。”
他在她脖子上系了個鎖,說是能幫她固定魂身,兩不相離。
掛妥銀鎖的那時,她舌尖下的糖球,甜得像浸過一層又一層的蜂蜜。
“是不是解下鎖,我的魂魄和泥軀就會分散?”
“當然不是,好歹有我法術加身,沒那么容易失效,銀鎖是多分保障,要是哪一天我掛了,你再來擔心不遲!彼灾甘崤陌l,頗滿意這長度與光澤,披在她小小身軀上,像塊柔軟絲緞。
“……”她一點都不愛聽見這種假設,忍不住抬眼瞪他。
接下來時她魂魄與身軀融合極好,未曾出現排斥,真要說哪兒想嘆氣,就是臉大了點……
今兒個,用過午膳,她戴上他以術力凝聚的薄光手套,洗了碗盤,雖然他老說何必親自動手,彈彈指便行,但她仍搶著去做。
至少讓她幫些家務,才不覺得自己白吃白喝,很心虛。
洗完碗,回到屋內,發覺有客拜訪,她吃驚之余,也很失禮地想——霉神竟有朋友上門?
她替訪客倒了茶水端去,聽見對話,更意外的是,來者非客,而是……上門求醫?!
“你是……大夫?”客人走后,他收拾桌面,她在一旁幫忙時問道。
“是呀,別瞧我這樣,我醫術相當了得呢!弊钥渥岳蓿耆珱]在客氣。
霉神當大夫……是想醫人,還是害人?
他又笑著說:“只不過,會找上我,都是些走投無路的家伙,無人能醫、無法可治!
“可是被你觸碰的人,不是會……”
“倒霉?是呀,區區霉運沾身,與命相比,算得上什么!彼o她幾本醫書,要她按甲乙丙丁順序擺回柜中。
她看著無比陌生的鬼畫符,皺眉!拔也蛔R字!币荒ㄗ员,浮現她眼底。
生前,勞務都做不完了,哪有閑功夫讀書,也沒人允準的。
“這容易,我教你!
梅無盡非隨口說說,當下備妥紙墨筆硯,開始上課。
筆尖蘸墨,他思索從何下手。
“來,這是你的名字,先認識認識它們吧!彼诩堥g寫下兩字,行云流水,她盯了好半晌,試圖握緊筆學著,一筆一畫,笨拙而遲緩。
他糾正她握筆方式,調整一根根指節擺放位置,她很不習慣,險些手滑,他掌心領著她握,又寫了一遍那兩字。
福佑,她的名。
原來那兩字,這么好看,還是……耳里聽見,他嗓音溫潤,說著“!弊值脑~意,恁般美好。
她爹提過,福佑這名字,是她娘在生產前便取好的,不論男女,皆叫福佑,望孩子一生總能福運護佑,不求顯達富貴,但求不愁吃穿。
“多練習寫,將它記下,嗯……再來從簡單的學起,天空的天——”他一筆寫下。
“你的名字,怎么寫?”她突然開口。
那三字,她也很想認識……想知道,關于他更多更多的事。
“我名字不容易,不過你想知道的話……梅、無、盡,這么寫!彼吖P輕靈,寫來流暢,字字如畫,飄逸勁美,帶領她一并紙間游走。
“好難……”尤其最后一個,根本寫不完一般,看得她眼都花了。
“對初學者來說,確實太難了!彼目鄲辣砬,逗笑他。
“這個字,就是霉神的霉?”她指向頭一字。
“它是梅花的梅,霉神是這么寫的。”他筆鋒再落,好看字跡填于紙張一角。
“為何不是‘霉’無盡?”而要換另一個同音字?
“哪好直接表明我身分,這個霉,是倒霉的霉,而霉運的霉,要這么寫,有人稱我霉神,有人則用霉神,但這霉呢,也是發霉、霉味的霉,我不喜歡被掛上‘霉’字……”他邊說邊寫,提到哪個字,哪字便落于紙間。
三言兩語中,自然而然又教她許多個字。
學習過程似閑聊、像玩樂,更像說故事,他既不嚴厲,不打人板子,又極富耐心,無論她寫錯多少遍,他都不動怒,笑靨半分未減,一教再教。
還會將該字在遠古之際,神只如何造就它,如何透過使者教導給下界人們,從最初時的簡單圖繪,逐漸演變為美麗文字,他一筆筆繪
下,“水”是如何來,“山”又是怎生演變,好記又易懂,幾乎是聽過了便不會忘。
她迷上了練字,一得空便是握牢筆桿,埋首紙張間,看著他的字跡,一筆一畫模仿,他前一日教過的字,她次日字字寫上百遍。
純屬興趣的學習,事半功倍,她很快認識大半文字,開始聽從他的意見,讀起柜上各式書冊,若遇不明所以的字詞,再去問他。
習字好玩,讀書也好玩,全是她上世沒能接觸之物,環境不允許女子學習,一輩子只字未識,是多少女人安于接受的命運。
當她學習越多,他面上笑容也越深,獎勵她勤學不倦,不辜負他苦心。
他一笑起來,特別好看,眉與眼柔柔的、暖暖的,像她新讀的句子一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一她問過他其意,他為她解答,她聽畢,就覺得這兩句,活脫脫是形容他。
真的,每回他朝她笑,無論他站在窗前還是廊前還是樹前,那些通通失了顏色,只剩他,在她眼中璀燦。
她開始覺得自己幸運,能待在梅無盡身旁,獲取他這么多的無償幫助。
一個與她毫無血緣關聯之人,竟能這般縱容她。
世人眼中的霉神,于她,更勝福神。
默默看見窗外他身影走過,一回神,才發現桌上的紙,已寫滿他姓名,她愣愣看著,不懂自己為何走筆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