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眼下,故里所有的人聚集在膳房里,以冉纓為中心圍繞在桌前,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嚴肅的神情。
驀地,冉纓雙手拍上桌,沉著嗓音開口——
“碗!
“沒問題!”負責上莫師傅那兒取碗的谷越報告。
“食材!
“都是當日的!”森叔的大嗓門立刻竄出來,津叔則在一旁附和地領首。
“今日的預約?”
“今日晚膳只有禮部尚書大人!泵仙倭暝缂捍_認過。
冉纓先是一頓,繼而拍拍自己的腦袋,喃喃自語,“啊,也對,都到了這個時候了……”
“這個時候?”年資最淺的孟少陵理所當然開口問。
“快過年啦!”冉纓離開桌邊,開始為晚膳做準備,其它人也跟著動了起來。
過年?己經到這個時候了?
孟少陵思忖著,腳步自動跟上她。
“今年禮部尚書大人很忙呢,一直拖到年終才來!北桃鸶谝慌哉f道。
“阿纓小姐等得望穿秋水,日也盼著,夜也盼著呢!”森叔取笑她。
冉纓不以為忤,甚至直言,“沒見到禮部尚書大人,今年故里就不過年了!”
眾人皆笑出來,只有孟少陵一人沒有笑。
“禮部尚書大人是什么來頭?”他俏聲問著一旁的碧茵。
“咦?孟大哥不知道?”碧茵有些訝異。
畢竟她一直以為依孟少陵的氣質和能力來看,絕對是有不凡出身的背景,道理不認識禮部尚書才是。
“聽說京里設有六部:吏部、戶部、禮部、兵部、刑部、工部……”
孟少陵打斷碧茵的話,語氣有些急促,“這個我知道!
誰要她解釋六部有哪些?他要問的是在冉纓心中禮部尚書的定位。
“禮部尚書大人就是禮部的最高長官。”碧茵還是不懂。
“我……”孟少陵開了口,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他要怎么說出自己對冉纓如此明白表現出對禮部尚書大人的重視,感到有些……好奇。
是的,只是好奇,沒其它的。
“嗯?”碧茵發出困惑聲。
“不,謝謝你告訴我!彼懔耍约赫覚C會問冉纓。
目光瞥向佇立在爐灶前的冉纓,孟少陵的目光由原本的平淡,轉變為錯愕。
“你要下廚?”實在不是他故意要用這么驚訝的語氣,而是讓這個“啥也不會”的老板拿著菜刀著實太危險。
難道沒有人要阻止她嗎?
依他看來,說不準她一下刀就先砍了自己的手指,沒有人愿意在料理里吃到人的手指吧!
“是啊!比嚼t笑容婉約,纖細的手腕和那把大菜刀怎么也搭不上邊,光是握著都令人懷疑她拿不拿得動。
“你確定?”他仍是懷疑。
“太阿,時辰差不多了,你該先去準備熱茶才是。”冉纓揚起菜刀揮了揮,要他離開膳房。
孟少陵只好退到一旁。
“孟大哥是第一次看阿纓小姐做菜吧!”谷越靠了過來,語氣興奮,“今晚會看到很精采的景象喲!”
“精采的景象?”
“是。“⒗t小姐做菜的景象,就像一幅圖畫一樣!北桃鹨操潎@著。
“就連森叔和津叔都甘拜下風呢!”谷越祭出更高級的贊美。
喔?那他倒要仔細看看了。
到底是精采還是驚嚇。
“松廳”位處故里深處,四周只有碎石子鋪成的庭院景致,連一株花草樹木也沒有,顯得曠遠而岑寂,別有一番風味。
此刻添上的暖爐讓整個松廳暖烘烘的,全為了招待重要的客人。
“大人,請喝茶。”孟少陵面帶如春陽般和煦的淺笑,奉上熱茶給面前的七旬老人。
“讓掌柜專門伺候我這個老人,真是多擔待了。”一身簡樸看起來絲毫不像在朝廷當官的禮部尚書,有著皺紋的老手握住杯身,不燙手的溫度溫暖了老人的面容。
“那兒的話,能見上大人一面,是在下的榮幸!泵仙倭隂]有客套,說出了真心話。
眼前的老人有著一股和冉纓相仿的氣質。
令人很難討厭的氣質。
老人啜了口茶,隨后緩聲道:“聽說千掌柜回鄉探親,所以由你暫代掌柜一職!
“是的!泵仙倭瓴槐安豢旱膽。
“或許這么問有點唐突……”老人放下空了的杯子,語帶保留地盯著他,目光既犀利又專注,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個年過七旬的老人會有的目光。
孟少陵又替他倒了一杯茶,然后抬眼沒有閃避老人的視線。
“大人請盡管問,別客氣!
“你姓什么?”老人開門見山的問。
孟少陵縮回了正要替自己倒茶的手,交迭放在桌上,臉上的笑容顯得莫測高深。
以前,他只有在遠遠的地方見過禮部尚書一次,對方應該不太可能認出他,不過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換了個姓。
“蒙!彼恼Z氣聽不出猶豫。
但老人還是將他的遲疑看在眼里,抿了下唇,正要重新拿起杯子時,被孟少陵阻止了。
“這茶冷了,在下替您換一杯!泵仙倭陮⒗涞舻牟璧沟簦硗鈸Q了一杯給他。
老人笑了笑,這才接過茶杯。
“這里的月色還是這么美,尤其是下過雪之后,看起來更有股幽遠的意境之美!
如果是尋常在面對這種情況時,他肯定能說出許多詩詞來附和,但如今他只想誠實地說出自己的感受——
“是的,真的很美!
到故里這么久了,他漸漸習慣這里的每一個人,習慣每一件事,或者該說,不只是習慣,他也喜歡上這個地方,甚至動了想再停留一段時間的念頭。
雖然他還沒想過到底是喜歡上這兒的哪一點,但……又如何呢?現在他不想費心去思考那些。
“故里是個好地方!崩先擞忠艘槐,徐徐地開口:“在這里能遠離那些官場的斗爭和算盡心機的塵世喧囂,等到老夫辭官后,真想搬到這兒來!
“在下認為在這片默林里多搭一棟屋舍,阿纓小姐并不會介意!泵仙倭昝鎺⑿Φ卮鹎。
“介意什么?”
軟綿綿嗓音的主人領著谷越和碧茵踏進松廳。
淺瑰紅色的身影宛如落入凡間的仙子,冉纓含蓄地淺笑,霎時間更加綴亮了整個松廳。
孟少陵注意到今晚的她似乎有些不同。
“老夫正和掌柜談起告老還鄉后想在這片默林定居!
“在故里的默林嗎?”冉纓微微偏頭,下一瞬漾起甜美的笑花,“如果大人要來,那當然好啊!”
冉纓的回答,果然不出乎他所料。
她翩然落座于他和禮部尚書之間,碧茵和谷越則將擺盤精美的生鮮食材和一只陶鍋擺上桌。
如此近距離,孟少陵嗅到她身上淡雅的清香,更瞧清楚她究竟動了什么手腳,讓自己看起來和平時不同。
她上了淡妝,身上的衣裳也比平時來得華貴。
看來禮部尚書在她心中的地位非常之高,才會令她如此費心打扮。
“今天你要招待老夫什么樣的料理?”老人的臉上出現了像孩子一般的興奮光彩。
“熱呼呼的料理!比嚼t在早己熱了的陶鍋下的小爐里添上烤得發紅的炭火,一邊回答。
“熱呼呼的料理?”老人微愣。
“嗯,保證大人會吃得冒汗!比嚼t自信滿滿的拍胸脯保證。
“那還真令人期待!崩先溯p拊掌,顯然很期待。
孟少陵在一旁看著這一老一少,卻覺得自己眼前有兩個孩子。
“在等鍋熱之前,這個先請大人嘗一嘗。”冉纓仿佛獻寶般,從懷中拿出一個用油紙包著的東西。
老人接過后打開,“烤番薯?”
冒著熱煙的烤番薯比巴掌還要小,是冉纓特地挑選拿來做成開胃的甜品。
“嗯,是剛剛才烤好的,為了怕走來的路上會涼掉,我把它放在懷里,順便取暖!彼纹さ卣UQ郏瑫r要碧茵替老人斟酒,“還有不能忘記這一味呀!”
又是酒?
孟少陵整起眉頭。
無論跟任何人,她都沒少過“這一味”啊!
“這香味……”老人嗅了嗅酒香,“是梅酒!
“嗯,是娘的私家珍藏,既然是尚書大人,我也只能拿出來貢獻了!比嚼t不忘替自己和孟少陵各斟了一杯,同時阻止老人先喝酒,“欸、欸,尚書大人,要先吃烤番薯再喝酒才行。”
“何故?”老人停下到了嘴邊的杯子。
“空腹喝酒傷胃又易醉,所以切記一口番薯一口酒,我可不希望大人在用膳之前就醉了!彼裨诮逃栃『⒁话,示范給老人看。“太阿也是!
她也拿了個烤番薯給孟少陵。
孟少陵不置可否的咬了一口。
“掌柜不會喝酒?”老人見孟少陵沒喝酒,開口問。
“在下沒有喝酒的習慣。”他并非不會喝,而是挑人喝。
能讓他想一起共飲的人己經不在了。
冉纓嘖嘖了幾聲,對他搖搖頭,“一生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飲奈明何?”
“說得好!”老人顯然被她的話討好。
果然,她認識的人都是些酒鬼,即便是氣質高尚的禮部尚書亦然。
孟少陵在心里偷翻白眼,臉上仍是陪著笑。
“但是不能喝太多,因為我還得靠自己的雙腳走回房里!辈艅偙环Q贊,她又吐吐粉舌,自嘲道。
孟少陵縮回在桌下準備捏她一把要她克制些的手。
若她沒說這句話的話,他定擰得她哭爹喊娘。
“鍋差不多熱了!比嚼t放下咬了一半的烤番薯,挽起袖子,開始準備料理一桌新鮮的食材。
她用比平常用膳時更長的筷子夾起小塊牛油在陶鍋內抹了一圈,跟著道:“太阿,可以麻煩你幫我倒那邊那罐特制醬汁嗎?”
“太阿是你的名字?”老人對這稱呼感到有趣。
“不……”孟少陵拿起她說的小罐子,正要解釋,冉纓一陣搶白——
“是我擅自這么叫他的!
孟少陵斜院了她一眼。
原來她也知道自己的“惡行”。
“喔,太阿嗎?”老人咀嚼著這兩個字的意思。
遠古的名劍太阿,能把劍的名字拿來當人名,這丫頭也真夠了不得的!
老人上下打量了孟少陵一番,繼而笑言:“適合!
“大人應該能理解對吧!”哈!她就知道尚書大人懂自己在想什么。
若是平常他會解釋,但今日面對的是長安京住民,又是位居廟堂之上的禮部尚書,他沒把握說出名字,對方不會想起錦繡商行的那個“孟少陵”,即使他己經胡謅了一個姓。
所以孟少陵選擇笑而不辯白,同時照她說的把醬汁倒進陶鍋里。
滋——
醬汁接觸到熱燙的陶鍋引起一陣白煙并冒泡,很快的,醬汁帶著焦燒味的誘人香氣便彌漫開來。
孟少陵被冒起的熱氣給燙著,立即反應的縮回手。
“欸,還不夠,再倒一點。”冉纓筷子夾著牛肉正要放進陶鍋中,也跟著他縮手。
“它在噴。”孟少陵瞪著陶鍋的眼,仿佛它會吃了他的手一般。
很燙,他才不要再靠近被噴一次。
“可是不夠啊……”冉纓呱起唇,揚起微弱的抗議。
“你自己倒!彼怀鲂」拮,一點也不替她留情面,拒絕幫忙。
“嗯,好吧!比嚼t也很干脆,放下筷子,換拿起醬汁,絲毫不畏懼鍋里彈起的熱燙醬汁,一手撩著袖子,一手在陶鍋上方澆淋著醬汁。
見狀,孟少陵又有意見。
“你不怕燙?”他今夜首次擰眉,不是為了她說了什么話,而是看到那只細白的手腕在白煙中來回移動。
“會燙嗎?”冉纓抽空抬頭,滿臉疑問。
孟少陵懶得跟她多說,待她放下小罐子后,一把抓起她的手腕,如墨的黑眸仔細檢查著那細皮嫩肉的白哲肌膚。
“怎么了?”冉纓對他的動作很是不解。
直到確定上頭沒有絲毫燙紅的痕跡,孟少陵才放開她。
“沒事!彼麤]想解釋自己突如其來的舉動背后的意義。
因為他也不懂自己為何會在意起她是否被燙傷。
冉纓偏著頭想了想,驀地綻開笑顏,招招手要他附耳過來。
孟少陵沒有懷疑地靠了上去。
“如果你很餓的話,膳房里有一些己經做好的料理可以吃!比嚼t用自以為小聲,其實大家都聽到的聲音告訴他。
“我不餓!泵仙倭昶ばθ獠恍Φ鼗卮。
她從哪一點看出他餓了?
“噢……這樣嗎……”不然他突然抓住她的手是什么意思?
“你再不快點開始煮,醬汁都要煮干了。”孟少陵冷著眼提醒她。老人興味盎然地盯著他們一來一往,沒有漏看任何一幕。
雖然這個新掌柜從頭到尾眼神冷冽,可至少掛著笑容,怎料她幾句話就讓他臉色大變,不只沒了笑容,甚至還隱隱透著微慍。
哈!不愧是阿纓!
有趣有趣,這一對的發展令他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