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里,沈洋進見,呈了李申昌等人的供詞,律韜一目十行地瞥過陳詞,雖是一貫的面無表情,但瓏兒可以看得出他的眼神里有幾分陰郁。
“二哥,弟弟乏了,想先回院里去歇著!贝髣莸锥,她也覺得該收手了,在沈洋面前,她仍是男裝打扮,自然還是喚律韜“二哥”。
“不過來看看?”律韜轉眸看她,揚了揚手里的一迭供狀。
“弟弟看不懂那些玩意兒!彼肆税氩,以手揉著額角,搖搖頭,“就有勞哥哥費心了,而且,是真覺著乏了,想小憩片刻!
“嗯。”明明知道她是托詞,但律韜還是含笑頷首,讓她離去。
告退之后,瓏兒一出門口,哪里還有氣虛的荏弱之態,咧開了笑,跨開大步,對著伺候在門邊的小滿輕聲說道:“小滿,跟上來!
她行止俐落,絲毫沒有女兒嬌態,心里覺著納悶,這回出宮,明明是律韜第一次允她穿男裝,她卻覺得自己已經穿了一輩子男裝,行動起來,遠比在宮里時穿著女子衣裳來得自在快活。
“娘……四爺?!”小滿微訝,對于主子轉變如此快速措手不及,但還是趕忙著追上去,對她而言,只要別跟丟了主子,一切都好商量。
這時,在書房里的律韜不知道瓏兒私自出府,卻也沒心思再多看這些供詞,在他手下,自然有沈洋這些人能辦事。
沈洋從帝王手里恭敬地接回一迭供紙,心思卻是在剛才離去的“四爺”身上,本來想著有事要再請教一二,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
最初,“四爺”所教使的“羅織”手段,雖然少了幾分正大光明,但其心思之密,做法之嚴謹,教在官場打滾數年,也算是老辣的沈洋不只驚異,甚至于是贊嘆不已。
更別說后面以“以假亂真”、“連帶攀咬”的手段,個個逐一擊破,雖說一開始有幾分虛假,但辦到了底,在他手里的這迭供紙上,記下的罪狀,卻都有真憑實據,半點都沒冤了人。
“爺,請恕沈洋斗膽說一句!痹凇坝{”未到之前,沈洋是不敢喚一句“皇上”的,他拱手斂眉,面上不無幾分惋惜,“憑四爺的聰明才智,沒在朝當官真是可惜了,與四爺說話,教沈洋忍不住想起了當年那位——?!”
“她是什么身份?是你能想的嗎?”律韜冷冷的打斷了他,峻淡的眼眸之中,絲毫不掩獨占的霸道,“以后與她見面,記著,她不是你能商量的人,不再是了,知道嗎?”
“是,奴才遵命!
沈洋淌過一身冷汗,被主子不揭一絲火硝,卻直透心坎的怒氣給顫得頭皮發麻,改口自稱“奴才”,知道此事過后,要將那位“四爺”視為云端上的貴人,頓了頓,才又從懷里掏出一本冊子。
“這本名冊,四爺瞧過,給了一些指點,奴才剛才沒能跟四爺說上話,就怕有什么事情辦岔了,還請二爺過目。”
瓏兒雖然摸透了宅子里的出入戍守,私自離了府,但她的舉動卻沒逃過律韜的耳目,在沈洋離去之后,立刻就有暗衛來報,說皇后娘娘在離開府衙之后,帶著婢女往城郊外的方向而去,幾名暗衛遠遠跟著,先讓人回來稟報一聲,順道,想要請示是否需要出面攔人。
“你們見著了,可知道她去做什么嗎?”剛與沈洋議完事,律韜靠著椅竹閉目養神,沉冷的嗓音不興波紋,聽不出喜怒。
“‘四爺’埋頭在荒草堆里找東西,為免被‘四爺’發現,奴才們不敢接近,只敢遠瞧著,爺的意思是要奴才——?!”
律韜搖頭,截口道:“不,誰都別靠近,只要她沒出意外,就由著她玩去,不過,讓元濟帶上幾個明面上的守衛,若是她真走得太遠了,就抬出朕的名義攔住她,就說朕想念了,要她快回來陪著!
“……是!
一瞬的遲疑,似乎沒料到主子會當著奴才的面,說出那般示好肉麻的話,但暗衛的臉上沒有表情,迅速地離去。
書房再度恢復寂靜,律韜閉眸假寐,半晌,才緩慢睜開雙眼,看著書案上那一本沈洋剛才交給他的名冊,不自禁泛起了一抹冷笑。
這人當真什么都不記得了嗎?
辦起事來雷厲風行的手段,與當年如出一轍,而最后釜底抽薪保不來的官員們,十有七八,又都曾經是忠心跟隨的。
算了!反正他原本就有打算保下一些犯行輕微的官員,總不能辦了一件大案子,就將一大班子的官吏都往死里拖去,說得好聽是大換血,以求官清如水,但在這多事之秋里,能換上誰呢?
他想,她自然也是想過這一點,才會做出決定,不可能是有私心的。
終于,律韜伸出手,合上了那本名冊,打算就此揭過,在心里告訴自己,不過是權宜之計,并非全是為那人……
得了三分顏色就能開起染坊的,往往都不是尋常人。
而憑他家皇后的手腕,只要她有心,她的“染坊”絕對可以開得又大又氣派,這一點,律韜心里有數,只是她這段日子的安分,教他一時忘了。
一開始,他很沉得住氣,在府里等著瓏兒回來,可是,隨著時間過去,只有元濟不斷地派人回來請示,說娘娘需要人手,越多越好。
結果,隨侍他們南下的奴才們幾乎十有八九都被調走了,再來,就是沈洋也接到旨意,要他想辦法調到可以幫忙的人,最好是身強體壯,懂得務農的,來人最多可以得到一貫賞錢,要知道一般的知府里的吏員,一個月的基本餉薪也不過就五貫錢,再加上幾石的米面與足夠一家老小使用的鹽票。
結果,在皇帝沒吭聲的默許之下,沈洋調了百余名官兵與農民,在瓏兒的調度之下,陸續搬了不少東西回官府所開的粥廠。
律韜勉強自己冷靜不來,遣退了伺候的奴才,獨自在書房里看著孟朝歌從朝中一路不斷送下的奏章復本,其中,只有一些是待皇上親批的正本,余下的,律韜在南下之前,已經授權由孟朝歌領著內閣批決就可以。
一直到日落西山,天色都晚了,瓏兒才回了府,聽奴才們說律韜在書房等她時,一路過去,她一顆心七上八下,忐忑得生出了一絲慌。
其實,她一開始是忙忘了,看到元濟領了人來,只想到有幫手了,沒想到要讓人捎些話回府給律韜,等到她后來才想起自己好像該打點一下這位天子夫君時,時間已經晚了,沒看到律韜再派人來問,就知道他一定生氣了。
所以,她很快就決定了繼續遺忘下去,心里存了幾分故意,因為逃避著回府交代,就硬生生忙到了現在。
“皇……二哥!
她站在書房門口,垂落的右手沒意識地絞著紫錦袍服,臨時改了口,是因為她知道他喜歡聽她喊“二哥”,她能察覺到,當他聽她喊“二哥”時,一貫淡冷的眼眉里,會泛出像是從深井里涌上的暖意。
律韜早就知道她回來了,從奏折里抬起視線,見她站在門外,遲遲沒踏進來,冷笑了聲。
“怎么?有膽子偷跑出去,沒膽子敢回來面對朕?”
完了,聽她喊二哥,他卻自稱“朕”?!她想自己真的把這人氣狠了!瓏兒真想回他說她還真沒膽子回來,想要繼續出門去忙了,但她最后輕撇了下嫩唇,只能提起袍服下擺,跨過門檻走進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