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盈盈一跪,跪得他們一干奴才臉色慘白。
他們當然是誰也不敢抬頭看皇上,卻能夠從那沉重得令他們窒息的壓力,感覺到帝王風雨欲來的暴怒。
那一刻,皇后娘娘垂首斂眉,眼觀鼻,鼻觀心,只差沒有再補上一句“臣妾恭送皇上”,那柔順卻不求饒的神態,將已經是盛怒之中的帝王硬生生地氣狠了,拂袖離去之后,直到現在已經敲過二更的梆子了,養心殿那里仍舊是靜悄一片,誰也摸算不準帝王的心究竟在拿捏什么。
人家說夫妻同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可是,這話卻不能拿來用在帝后身上,皇后母儀天下,但她卻也還是皇上的后宮,她的一生榮辱,終究要仰賴她天子夫君的恩賜與給予。
小滿雖然對自家的主子有信心,但是,打從孩提時就當小宮女長大的她,十幾年來,也就只見過先帝的華皇后盛寵不衰,保華家滿門榮顯,其他的妃妾嬪御,能得一時寵愛,得一子半女,也算是得了好下場了。
就在眾人為養心殿那邊悄無動靜而忐忑不安時,皇后卻像是無事人一般,吩咐更衣安置。
“芳菲殿”的燈火,從皇后的寢殿里一盞盞被吹滅了,小滿領著幾個服侍皇后就寢的宮女從內殿出來,就被小寧子拉到一旁。
“皇后娘娘真的就寢了?”小寧子今年才不過十七,比小滿年輕了六歲,比起一般說起話來總是尖細的太監,他說起話來嗓音雖不尋常,但是,比較像是普通的少年,“難道娘娘就不怕皇上——?!”
“娘娘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毙M嘆了口氣,看小寧子一臉疑惑,只好補充說明道:“就是要捧要殺,都是皇上一句話,就算皇上下旨要罰,咱們也只能謝恩領罰,娘娘的意思是既然如此,還不如早點安歇……后面幾句娘娘沒說,是我自個兒猜的,不過應該相去不遠了!
說完,小滿聳了聳肩,在她那張白白圓圓的臉兒上,最招牌的就是一雙不畫而黛的新月眉,以及一雙黑漆漆的眼珠子,除此之外,勉強就只能以白凈圓潤來形容她的模樣。
小寧子的容貌也是白凈的,不過,還未長成的男子身骨,看起來有幾分單薄瘦削,五官稱得上是清秀。
在眾人之中,他進“芳菲殿”的時間最短,才不過三個月,靠的是他從帶領師傅那兒學來的梳發手藝,再加上他心思巧妙,梳的發式很得到皇后的青睞,后來他才知道,自己是第一次皇后主動開口從內務府討過來伺候的奴才,這份特別的賞識,教他受寵若驚。
所以,比起自己的榮辱,他更在意皇后是否能夠長寵不衰,每天總是挖空心思為皇后綰發,讓皇后在皇上面前看起來更加光彩動人,這個想法,他當然是擱在心里沒說出來,但是,他卻發現,皇后早就看穿他這一點心眼,卻只任由他去,自個兒笑觀不語。
不過,一段日子下來,他漸漸發現了不對勁,他看出來,皇上看的是娘娘的人,最喜歡她素淡的打扮,而娘娘對皇上的態度說不上冷淡,但也從不求寵,當然更不會因為想要得到帝王的寵愛,而精心妝扮。
“娘娘說,小寧子會不會想錯了?娘娘……究竟是為什么要小寧子進‘芳菲殿’服侍娘娘,難道不是看上奴才的手藝嗎?”那一日,他終于忍不住內心的疑惑,在晨起為主子梳發時,吶吶地開口問道。
那一日,是霜露時節,是秋日里最寒冷的一天,皇后娘娘晨起得早,以溫熱的泉水凈過臉,只讓小滿在面上薄涂一層玉膏藉以滋潤,脂粉未施,卻白里透紅,纖細修長的身子披著錦袍坐在鏡前,長發迤邐,唇畔翹起的那抹淺笑,讓這位主子渾身充滿難以言喻的光華。
“讓你進‘芳菲殿’,自然是看上你的手藝不錯,其一,本宮喜歡你梳頭的力道,輕重適宜,最能解頭疼,其二,本宮貴為皇后,是六宮之主,但本宮最不擅長的就是綰發,而小滿她們的手則不如你巧,你繼續勤練功夫,日后總有你表現的機會,不急在這一時,但別盡做在本宮頭上,拿小滿她們幾個試去,放心,沒人怪你,本宮看皇上似乎還挺喜歡你在本宮頭上玩花樣,他嘴上沒說,心里瞧著樂,本宮猜想,這幾日從內務府給你賞下了不少東西吧!”
“是!彼岚l的手沒停,面上一片窘色,“可是要是娘娘不樂意,小寧子就不該——?!”
“那些打賞你就好好收著,這宮里的奴才不少,但能得主子歡心的沒幾個,這些日子,你給了皇上和本宮幾分趣味,那是你應得的。”說著,皇后悠緩地閉上雙眼,享受著小寧子不疾不徐的梳拉力道,半晌,才柔聲道:“今兒個,梳個簡單的發式就好!
“是。”他毫不遲疑地應答,樂于聽從主子的意思,在那一刻,才真正認識這位被寵愛的皇后娘娘的淡泊性情。
他想,皇上也是知道的,所以很清楚那些繁復華麗的妝扮,絕對不是皇后娘娘自個兒的意思,要不,也不會是由他從內務府得到那些賞賜了。
但自以為不顯聲色的一番心思,全被兩位主子看在眼里,而他渾然不知,還樂此不疲,光想就教他忍不住羞得臉皮火燙,想來自己這些時日,確實真的給兩位主子添了不少看好戲的“樂趣”。
這時,在闃靜的黑夜之中,遠遠地傳來敲過三更的梆子聲,小滿與小寧子相視了一眼,兩人的臉上都有著程度不一的憂心。
“小滿,依你說,皇上今晚還會過來嗎?”小寧子悄聲地問,雖然才來三個月,但是,卻也已經知道在這“芳菲殿”里,藏著一個世人皆不知曉的秘密,而且是一個足以動搖整個皇宮與朝廷的天大秘密。
小滿睨了他一眼,帶著一絲警告他別多嘴的意味,從皇后入宮之后,她就被安排在娘娘身邊伺候,那個秘密她自然是最清楚明白的,“這話你要有膽子,自個兒去問皇上吧!”
說完,小滿也自知是心里一時急躁,遷怒了小寧子,但知道這小子性格乖巧,不會與她計較什么。
但無論如何,比起主子的事情,他們這些都是小事,直到現在小滿還想不透,為什么娘娘要拿那件事情去觸怒皇上?!
她就不信冰雪聰明的娘娘會想不懂,那事,誰都能說,就偏偏是皇上擺在心尖兒上的人,只字也提不得。
深夜里,養心殿內一片靜悄,仿佛空氣凝結了一般,尤其在帝王的周身,冰寒得就像是下著臘月里的雪,當差的奴才們都是小心翼翼,任誰也不敢多喘口大氣,就怕惹了天怒,下一刻就要到內務府去領板子挨了。
律韜原本就不茍言笑的冷臉,此刻是黑霾到極點,他坐在御案前,提著湖筆批閱奏折,從“芳菲殿”回來之后,他就一直在重復著批閱奏章,直至案上已經批過的奏章幾乎快堆成小山高。
其間,只有近身伺候的總管太監元濟過來,為他將身旁兩盞燈臺調低了高度,讓燈火可以照得更明亮些。
然后,在二更時分,進了一碗杏仁茶,以及兩塊市進的燒餅,讓他方便以手取用,順道上稟他,皇后娘娘已經吩咐安寢了。
聞言,律韜拿著燒餅的大掌頓在半空中,揚起眸看了元濟一眼,這奴才是從毅王府里就伺候自己進宮的,約莫四十出頭,性格卻沉穩如老翁,只需要一個眼色,就可以替他將事情給辦好,而且是好到無可挑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