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手持刀槍棍棒高聲喊叫。
數十把火炬在黑夜的大院中搖晃。
慘白的唇色,殷紅的血。
攤開的雙掌,殷紅的血。
冷……
零厲從夢中驚醒,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背脊猛然感覺一陣寒意。
他眨了眨眼,立刻躍起身,奔出了洞口。
滿天星斗,一輪明月高懸。
果然又是月圓了。
高山上嚴寒的狂風猛烈吹拂著他身上布滿大大小小疤痕的赤裸肌膚,他深深吸口氣,感覺法力都回來了,在他的血液里奔竄狂走。
他是在玄虎嶺修煉千年的虎妖,玄虎嶺山高蔽日,孤峻陡崖,人跡不至,多的是妖獸與精怪,虎的天性便是渴望與攻擊,兇猛嗜血,動不動就和妖獸精怪撕咬纏斗,每當他吃掉一只妖獸精怪,他就直接接收他們的道行,法力也就倍增,幾百年下來,他在玄虎嶺稱王稱霸,眾妖獸精怪全都臣服于他。
他若只在玄虎嶺稱王,那么未來就什么事都不會發生了,但是他卻下了山,帶著群妖攻陷了一座城池,殘暴地殺掉國王,放任小妖吃人。
接著,他遇見了天界靈芝宮的姹月仙子,這次相遇是一切痛苦的開端。
她身上濃烈的香味刺激著他、誘惑著他,于是他擄走她,視她為一頓比妖獸更甜美好吃的美食,然而當她滿足他肉體的欲望后,他竟開始轉性了,為了討這頓美食的歡心,他做盡了身為猛虎千年以來從不曾做過的事——為了讓她心甘情愿被他吻,他開始戒吃生肉;為了讓她心甘情愿被他擁抱,他開始凈化身上的妖氣;為了她看到死人后落下傷心的眼淚,他下令小妖不準再殺人。所有她不喜歡的,他都可以戒掉,只求她一個心甘情愿的笑容,但是無論他怎么努力,她永遠都不曾給過他一個微笑。
然后,她從他身邊逃走了,逃回了天界,逃回了靈芝宮,而他愚蠢地追到了天界,璇璣娘娘一怒之下將他打回原形,更拋出了神火罩要將他囚禁在內。
當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時,姹月沖了出來,為他擋下神火罩,粉身碎骨。自此,她被璇璣娘娘打入凡間,墜入輪回,璇璣娘娘甚至在她身上施下血咒,讓她生生世世都得受盡病痛的折磨至死,每一生每一世皆活不過十八歲;而他則成了凡虎,唯有在月圓之夜才能回復人形。璇璣娘娘在他身上也施了謎咒,倘若他和姹月破不了這個謎咒,他永遠回復不了人形。
月圓之夜是他每個月唯一一次回復人形的機會,也只有一次可以使用法術的機會,等到天一亮,他就又得恢復原形了。
兩百年了……
他已經這樣過了將近兩百年,漫長的兩百年。
這兩百年之中,他唯一所做的事就是尋找姹月的輪回轉世。
若他棲居深山潛心修煉個五百年,仍能修成正果,脫去虎形,再修煉個五百年,他依然還能成為稱霸一方,令百獸心慌、群魔膽戰的妖王,但他卻放棄這個選擇,情愿淪落人間,受盡人類的凌辱,因為姹月正為了他受到輪回轉世之苦,璇璣娘娘施下的血咒讓她必須承受一次次十八年的痛苦輪回,他無法丟下她自己去修煉享樂,放任她在人間受苦五百年、一千年。他非要找到她,破除璇璣娘娘的謎咒,他們兩人才能從可怕的輪回中解脫。
當他是猛虎身時,他無法出現在城鎮中,只能奔走棲息于山野間。
虎,是蠻荒曠野里的君王,本就不該出現在平地,更不該出現在人的視野中,但他為了尋找姹月,不得不接近人,而接近人的結果,就是好幾回遭遇獵人群攻圍獵,刀槍箭矢都曾殺傷過他,失去法力的他盡管仍存有虎王的氣勢與威猛,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是被璇璣娘娘打回原形,變成凡虎的下場。只有在每個月的月圓之夜他得以恢復法力,但也只有一夜,當太陽升起,他仍會變回虎身,所以他要趁著珍貴的這一夜機會潛入各個城鎮,挨家挨戶搜尋姹月的轉世之身。
讓他在月圓之夜暫時回復人形、恢復法力,并不是璇璣娘娘的好心和善意,那不過是她玩弄他和姹月的另一個手段罷了。她雖然給他更多機會讓他找到姹月,但那是為了親眼見他們一次次失去彼此。她要證明愛情是虛幻縹緲的,一旦消失、一旦遺忘,就再也難以找回。
他絕對不會讓姹月有機會忘記他,絕對不會。
姹月的前三世他沒有機會找到,因為她的每一世都只有短短的十八年,而他被打回凡身后耗費了太多時間尋找她,錯過了她的三次轉世,直到第四世,他才終于找到她,但找到她時她已經病死了,他看見她的元神出竅,如一團七彩霞光直飛虛空,落向遙遠的北方,他立即朝姹月的元神墜落處追尋而去,這一回他終于找到了她的第五世——姚堂英。
在一個普通平凡的市鎮里,他聞到了熟悉的香氣,如絲帶般飄蕩在夜風中。
是姹月。他找到她了。
找到她的那夜是月圓之夜,也是她的洞房花燭夜。
她才剛年滿十七歲,拖著孱弱的病體剛剛嫁入夫家,她的大紅嫁衣正被她的丈夫一件件解開,他看到了她胸口的印記,認出她就是姹月的轉世之身,狂喜像波濤般湮沒了他,但下一刻,他看到一雙男人的手撫上她的前胸,狂喜頓時轉為狂怒,他現身抓起她的丈夫奮力拋出窗外,那男子在慘叫聲中撞上花園內的假山石,當場胸骨斷折,傷勢慘重,他的突然出現嚇壞了姚堂英,她受驚昏厥過去,而他什么也沒有多想,只知道難得恢復的法力正好可以帶走她。
妖獸怎會懂得人類的禮教操守,對他來說,只要把看上的擄走強占就對了,當初他是如何擄走姹月,如今也就用同樣手法擄走姚堂英。
他緊緊抱著她,用最親密的姿勢,溫柔地撫遍她全身每一寸肌膚,盡管姹月轉世后的容貌已與原來不同,轉世后的身軀也過分瘦弱無骨,但她身上馥郁的香氣明明就是屬于姹月的,他緊貼著她的肌膚,深深嗅聞著熟悉的芳香,這是他思念欲狂的香味,清新、飄逸,仙氣襲人,但是一旦當她被他占有時,淡雅的香氣便會變得馥郁甜美起來,濃烈得將他淹沒。
他終于找到他的姹月。
他因為欣喜若狂而全身炙熱,欲望也因她而蘇醒,他對她的渴望從來沒有隱忍過,就算是此刻也一樣,在他的眼里,懷中溫熱的女體不是姚堂英,而是思念已久的姹月,他想念她的喘息,想念她的低吟,他熟練地愛撫撩撥她的身體,動情地在她耳畔呼喊她的名字,催促著她清醒。
然而在姚堂英清醒過來后,她眼中看到的不是零厲,而是一個陌生男子。
他急欲宣泄欲望的疼痛,焦躁地挺進她緊窒柔弱的嬌軀。
“好痛!不要啊——”驚恐和劇痛嚇壞了姚堂英,她在他懷中掙扎、反抗、哭喊、尖叫,成功逃開了他。
是她凄厲的痛楚呼聲和她雪白腿上數點殷紅的血跡讓他松開了手,否則憑姚堂英那雙纖細瘦弱的手臂如何抵擋得了他?
“你是誰?你是誰?”姚堂英嚇得魂不附體,零厲巨大壯碩的身軀、奇異的眼瞳和發色都令她恐懼得不停發抖。
他錯愕,仿佛突然間從美夢中驚醒,波濤洶涌般的激情緩緩平息了下來。
“姹月……”他看著她驚慌失措地抓扯衣物遮掩自己,哭著從他身邊逃離!版痹隆彼涣晳T這樣的她,更不習慣她把他當成陌生人的反應,但是她的眼神清楚告訴他,她是初次看見他,她的身體也明白告訴他,她是初次與他結合。
“你為何要殺我夫君,為何要害我……”當姚堂英看見自己疑似身在洞穴內時,絕望地痛哭了起來。
“我是零厲,你不記得了嗎?除了我,誰都不能擁有你!”他毫不遮掩自己赤裸的身軀,因為在姹月面前他無須遮掩。
姚堂英是姹月的轉世,她托生在士大夫之家,當然早已不記得零厲是誰了,對如今的她而言,零厲只是玷污她清白身的陌生男子,詭異可怕得令她崩潰,何況她自小就有指腹為婚的夫君,所受的教養也讓她深知女子的貞節比什么都重要,如今清白之身被陌生男子玷污,她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
“姹月,你一定可以想起我的!绷銋栃⌒囊硪淼匕咽稚煜蛩。
姚堂英驚懼地把身子死命往后縮,駭然地看著他,她這一生見過的人并不多,除了家人、婢女、長工,就是她的夫君了,她從來不知道這世上還有像他這樣的男人,一頭凌亂的發不羈地披散在背后,發色有黑、有橘褐色,連他眼瞳的顏色都異于常人,那是一種很深的燦金色,瞳眸中間是翠綠的,陰森晶透,閃耀著犀利的光芒,看起來并不像人的眼睛,而他隨意盤坐著的身軀異常高大魁梧,厚實的肩背和胸膛威猛、有力、強悍,像蓄滿了爆發力。
“姹月,別怕,我是零厲,你會想起來的,對嗎?”他放柔嗓音,安撫嚇壞了的姚堂英,突然間,他的胸口掠過一陣熟悉的悶痛,他屏住呼息,知道天要亮了,他就要回復虎身了。
姚堂英看見他前額上忽然浮現了幾道黑色斑紋,隱約像個“王”字,而黑色斑紋旁漸漸生出橘褐色的毛發,她驚駭地瞠大雙眼。
“你……你不是人!”她眼中溢滿了恐懼。
“你知道我不是!彼幌矚g姹月把他忘得如此徹底。
姚堂英突然失控尖叫,她掙扎地爬起來,腳步不穩地狂奔出洞穴。
零厲見狀,倏地彈起身追出去。
東方已出現了淺紫色的微明,圓月薄淡得幾乎快看不見了。
姚堂英毫不遲疑地往前奔,朔風呼號,不留情地吹襲著她瘦弱的身子,她冷得渾身打顫,這才看清楚竟然身在險峰之巔,來不及思考自己是如何在一夜之間來到了這里,被妖獸玷污清白的恐懼和沖擊太過于強烈,她幾乎崩潰,拚盡力氣往前沖,將自己拋出了山巔。
“姹月——”他飛身去救,雙臂攬住她的腰,就這一剎,他變回了虎身,姚堂英的纖腰從他的雙臂間滑脫,自崖壁邊翻滾而落,跌在一塊巨石上,在她的身下頃刻間開出了一株鮮艷的紅花。
遲了、遲了……
那朵紅花緩緩地盛開,開得好刺眼。
他僵立在山巔,忘記了呼息,忘記了時間,忘記了一切。
如果璇璣娘娘正在看著這一幕,應該會得意地發笑吧?他呆呆佇立著。明明變回了虎身,明明有豐厚的毛皮了,他卻為何還是覺得寒冷徹骨?
一道霞光從姚堂英的天靈蓋冉冉飄出,慢慢地凝聚在一起,戀眷不舍地在他身旁徘徊飄蕩。
是姹月的元神。
他的心臟開始猛烈跳動起來,他伸出手想觸碰她,但她的元神像被操控著一般,倏地從他身邊抽離,穿破云霧,直沖天際,很快地,七彩霞光便在天邊化成了一個光點,消失不見。
他驀然回過神來,迅速地躍下崖壁,奮力追尋姹月的元神而去。
他告訴自己,他沒有失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