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鋒的騎兵在峽谷前面勒住了馬。德明帝從車輦中下來,仰首望著高聳的峰谷,鵠鳥從他的眼前掠過,隱沒在山崖的陰影里面。
“這里便是疊谷關了!蔽具t復驅馬上來,感嘆了一聲,“與景朝對峙了數十年,我大軍的鐵蹄竟未踏過疊谷關一步!
德明帝微微皺眉:“此處乃天塹險地,景朝以此為據,屢拒我軍于關外,今日到得此地,還需得小心為是!
尉遲復洪聲大笑:“過了疊谷關,景氏便無險可守,關內之地皆為沃野平原,放眼過去將是我大封朝的天下,皇上過慮了!
德明帝臉色頗有些躊躇,轉向殷九淵,以目詢意。
殷九淵目中隱有深沉之意,慢慢地開口:“疊谷關通道狹窄,兩側峭壁如刀削,只可守不可攻,設或敵方在谷中埋伏,冒入則必死無疑;噬系念檻]也不無道理,以殷某之見,不若繞過西寧山……”
“殷將軍真愛說笑!壁w宣接口道,“以八萬大軍的行程,繞過西寧山少說半月,趙宣不是領兵之人,亦聞得兵貴神速之說。目下景軍在外做主的人是黎常,他是景非焰一手提拔的心腹,還由得我們使喚。待到燕都朝中的大臣們琢磨透了,干脆廢了昭帝、另立新君,那我們手中的棋子就一文不值了!
殷九淵淡淡地掃了趙宣一眼:“趙公公急甚?殷某不過了給皇上提個聲,疊谷關是西寧山唯一的過道,除此無路可走,總歸還是請皇上定奪!
“好了!钡旅鞯垡粩[手,略一沉吟,“趙宣所言不差,繞道之舉似乎不妥,不說別的,單糧草一項便吃緊了。有景非焰在朕手中,料想黎常投鼠忌器,也不敢耍詐。如此罷,令人先行,探個虛實。”
殷九淵打了個手勢,左右的騎兵撥馬進了峽谷。眾軍在谷口嚴命以待,風沙卷著戰幟獵獵作響,鐵甲的戰馬不耐地刨起了蹄子。莫約過了半個時辰,峽谷的那一邊傳來了三聲短促而響亮的號角聲。德明帝捋須微笑:“無妨,傳令三軍進發。”目光一閃,復對殷九淵溫聲道,“還是請將軍在前面開道吧!
殷九淵不動聲色:“臣是舊路重游了,自然要領個道!痹捳Z一頓,對德明帝一欠身,“請皇上恩準臣押著景非焰前行,若有變故,好推他上前陣應對!
德明帝猶豫了一下。
趙宣附上前去與德明帝耳語:“皇上,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殷九淵是臣保舉的,這次為我大封朝立下赫赫功勞,臣以命作保,此人斷無貳心。列兵陣前,請皇上當斷速絕!
德明帝終一頷首:“一切由得殷將軍做主吧,加快行進,天黑之前務必通過疊谷關。”
尉遲復的臉色難看了幾分。
殷九淵一揮手,禁兵押著一輛囚車從后面過來,車上一人滿面血污、狼狽萬分,正是景非焰,已不復當日桀驁。德明帝見了,心下大為快意,哈哈笑著上了御駕車輦。殷九淵一馬當先,數萬軍士緩緩地進了峽谷。
日頭愈偏,壓著懸崖峭壁的影子沉了下來,崖上孤樹一支,斜斜地伸了出來,嶙峋宛如枯骨。將士們匆忙的行進中,金戈鐵劍碰撞的聲響錚然刺耳,一匹戰馬噴了個響鼻,往回路上一望,又被騎士勒住了。
漸漸地走深了。車輦搖搖晃晃著,德明帝見天色暗了,心頭隱約有些許忐忑,總覺得不妥,又說不上來,尋思了良久,忍不住挑開車簾,方要發話,忽然聽得那廂震天一聲吶喊,驚得跌回車里:“趙宣,快看何事!”
鼓點陣陣隆隆,急促而威沉,回響在山谷之中。高高的山崖上邊亮起了熊熊的火把,火光中,景氏的大旗上描金線的騰龍幾欲破空。伏在崖上景氏軍將投下了硫磺火石之物,山谷的道中漫起了硝煙,漸漸地有些模糊。
“有埋伏!”尉遲復拔出了劍,沖過來聲嘶力竭地叫喊,“皇上,我們中計了,快撤出谷去!”
德明帝驚怒交加,跳起來大吼:“殷九淵,把景非焰殺了!殺了他!”
殷九淵倏然回首,冷冷一笑,凌厲的鬼面之下,嘲弄的神色從眼睛中一劃而過,一聲斷喝,揮劍如奔雷,劈開囚車。趙宣飛快地奔過去,利索地打開了景非焰身上的鐵鐐。旁邊的兵衛驚呆了,還未回神,早被殷九淵一劍斬倒。
德明帝恍然,一時怒火攻心,“哇”地吐出一口血,眥目欲裂:“趙宣!趙宣!你設得好局!”
峽谷口,剽悍的戰馬蹄掌上裹著麻布,早已悄然靠近,成了扇合之勢,黎常幾乎是滾著下馬,跪在景非焰的面前。景非焰扶著黎常慢慢地站了起來,挺直了腰,凜冽的眼神冷冷地轉了過來,高傲宛然天上鷹隼。
天色欲傾,煙塵彌天,崖上箭矢如流星千簇,滾石轟然落下。封氏軍士驚慌失措,眼見主帥叛變,軍心大亂,倉促間擠成一團,竟相互踐踏,人仰馬翻,耳邊但聞得呼號慘叫之聲。
崖上鼓聲又起,陣陣震人心神,趙宣的聲音從混亂中傳了過來,大笑著:“德明帝,你怎忘了趙宣本就是景朝人氏,這十幾年我忍辱為奴,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將破你封氏。天佑我大景,我向你力薦殷九淵,你竟納了,豈不知此為計中之計,死到臨頭了,你也該明白過來了吧!
德明帝四顧慘然,八萬人馬頃刻之間潰不成軍,留得幾個親隨在身邊,也是手腳癱軟不能自主,護著德明帝勉強沖了幾步,便被攔住了。
景朝的大軍從峽谷口攏了過來,馬蹄沉沉,戰士的金戈在黃昏的夜色中發出銳利的寒光。景非焰騎在剽悍的黑馬上,凌亂的頭發在夜風中飄揚,眉目中拓拔不羈,居高臨下地望著困中的德明帝,嘴角邊泛起冷酷的笑容。
黎常帶人圍住了德明帝,將士們齊聲吶喊,揮舞著手中的長劍。德明帝羞愧難當,用手掩住了臉,大叫一聲:“罷了、罷了,天意絕朕,非戰之過!”手中佩劍一橫,竟自刎而亡。
黎常也是一呆,阻止不及。景非焰皺了皺眉頭,冷哼:“便宜他了,倒也知趣。”手一揮,冷冰冰地道,“黎常,這幾天朕受的款待要好好地回敬一下,去!”
黎常應了一聲,領著麾下軍士沖了出去,勢如破竹。
景非焰的眼睛微微地向邊上一瞥,恰恰和殷九淵的目光對在一起,黑暗中,有寒光掠過眉睫。殷九淵撥馬而去。景非焰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有開口。
戰士瀕死的號叫在夜幕里迸裂出來,血腥的味道濃濃地散在風里。半天月如弓,帶著一抹胭脂的紅。
景非焰聽著狂亂的吶喊聲,覺得身上的血都沸騰了起來,倏然仰頭一聲長嘯。金吾衛恭謹地跪了一地。景非焰忽然轉過來問趙宣:“你看朕現在這副模樣,可還威風?”
趙宣大聲地回道:“這天下再沒人比昭帝陛下更威風的了。”
“是嗎?”景非焰微微地笑了,臉頰在火光中映得通紅,低低地自己言語著,“那他看見了,也不知心里會怎么想……”
趙宣耳尖,聽見了,自然曉得緣由,指了指那邊:“小人交代了長兄趙項照看著云公子,這會兒就在關口那呢,皇上可要過去?”
景非焰抬手抹去額頭上的血跡,叱馬奔了過去。峽谷中戰局漸收,崖上敲起了三聲金鑼。折斷的旗子搭拉在半截弓箭上,覆蓋住下面殘缺的肢體。夜濃了。遠遠地,景非焰看見了云想衣。
風卷塵煙,遮住月光的影子,仿佛只有一點點青色的痕跡抹在人的眼睛里,深邃而迷離。
黃沙從白色的衣角邊淌落,云想衣靜靜地立在那廂,揚起了臉,夜色中無法捉摸的神情,卻有一種冰冷的的意味緩緩地沁到骨子里。
殷九淵就在云想衣的面前,似乎在說著什么。景非焰的心沒來由地揪了起來,狠狠地甩了一下馬鞭。戰馬吃疼,“咴”地一聲長鳴。
云想衣的眼睛轉了過來,默然望著景非焰,那一夜的月光在他的眸子里破碎。他卻向殷九淵伸出了手。誘惑的姿勢。
殷九淵猛地拉起了云想衣,上了馬,沒有回頭地走了。
“想衣……”景非焰仿佛這樣地叫喊了,而他終于沒有聽見自己的聲音。張開了嘴,呼吸中都是血的味道,哽住了喉嚨。馬鞭從手中滑落。戰馬小小地踱了幾步,停住了,不知所措地打著轉。
趙項緩緩地走了過來,跪在馬前。
“他說了什么……”景非焰的面上沒有什么表情,木然地問著,“他說了什么嗎?”
趙項垂著頭:“云公子什么也沒說!
景非焰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發出了低沉的笑聲:“他什么都沒說?”象是不肯置信一般,喃喃地重復著,“他什么都沒說……”
趙項想了一下:“倒是殷九淵說了一句話!
“什么話?”景非焰拽緊了手心。
“他是對云公子說的,‘你愿意跟我走,還是愿意回去面對他?’”趙項一眼一板地回道,也沒帶什么語氣。
景非焰呆呆地僵硬了半晌,陡然仰頭發出了瘋狂的笑聲:“你愿意跟我走,還是愿意回去面對他……他就這么問了一句、就這么一句……”跨下的戰馬被驚了一下,蹶起了前蹄,景非焰竟從馬上直直地滾了下來,跌到地上,伏在塵埃里還是笑。
“皇上!”周圍的兵衛忙不及迭地跪下不敢抬頭。趙項急急地撲過去,扶住景非焰,壓低了聲音道,“皇上,您冷靜一點,臣下們都在邊上呢!
“滾開!”景非焰一掌摔開了趙項,赤紅了眼,如野獸般咆哮著,“我還顧什么顏面呢?我都已經那樣地求他了……那樣地求他了,還說什么顏面呢?他竟然一點都不放在心上!辟咳惶似饋,嘶啞地吼了出來,“他竟然一點都不把我放在心上!”
“皇上!”趙項急得不住地在地上叩頭,“皇上少安毋躁啊,一切從長計議、從長計議!
景非焰嘿嘿地笑著,踉蹌地走了兩步,舉起手胡亂地抓了兩下:“還計議什么,我輸了、輸了,他那時說得很對啊,我算什么東西呢,象狗一樣,只要他勾勾手指就會跑過去!彼檬治孀×俗,卻止不住那比哭還難聽的笑聲,“就算跑過去了他也不理會,只是看著我笑話。我也不知道原來我竟是這么傻的人!
急促的馬蹄踏了過來,黎常從馬上翻身而下,利落地單膝跪地,平穩地稟道:“皇上,封氏軍馬大部已經殲滅,降眾三萬,只尉遲復帶著幾千殘部向西南逃竄,請皇上定奪!
景非焰僵硬地立著,神色間有些恍惚,也不搭理。
趙項一個勁地向黎常使眼色,黎常卻熟視無睹,深吸了一口氣,舌綻春雷、兀地一聲大喝:“皇上!”
景非焰迷糊地回過神來,惡狠狠地瞪著黎常,眼眸中布滿了血絲,拳頭拽得“咯咯”地響。
黎常咬牙,挺起了腰板,清晰而堅定地道:“敵寇尚在,請皇上主持大局!”
風大了,夾著殘留的硝煙迎面而來,刺痛了眼睛。景非焰佇立風中,任憑長長的黑發狂亂地飄舞著,遮住他的眼睛。他慢慢地咧開嘴,露出了一種殘酷而扭曲的笑容:“好,很好!
趙項偷偷地抹了一把汗,把戰馬牽了過來。
崖上崖下的軍士們黑壓壓地跪了一地,粗粗地呼吸著,火把在寂靜的夜晚燃燒著,發出“嘶嘶”的聲響,宛如青蛇在黑暗中吐著信子。
景非焰挺身上馬,遙遙地指著西方,他的眼睛宛如沾血的利劍,刺破九重深的夜幕,他的聲音冰冷而威嚴,壓過了大漠的風聲:“揮兵西下,不破封朝終不還!”陡峭的山崖上,矯健的勇者敲響了發兵的金鼓,月光的背面,揮舞的手臂劃過凌厲的軌跡,重重地落下。驚雷破空!
小鎮日暮,夕煙照晚。長風里,悠悠的駝鈴遠去,只在黃沙中留下兩行印子,旅人倦歸。
灶臺里的荊木慢慢地焚成了灰,火濃了,映著云想衣的眼眸,隱約一抹紅。他揭開了鍋蓋,攪著稀薄的米湯。風吹著破舊的窗格“吱吱呀呀”地響。
殷九淵從外邊進來,門邊漏進一縷冷風,入冬了,大漠風寒。云想衣象是被煙嗆著了,捂著胸口急促地喘著。殷九淵掩上門,急急地奔了過來,扶住云想衣:“又犯病了,可怎么才好?”
云想衣輕輕地搖頭,冰冷的手指有些顫抖。
殷九淵局促地縮回了手,怔了半晌。
云想衣的眼睛微微地一瞥,低下頭去淡淡地道:“也沒什么,就是有些氣短,緩過來就好!
殷九淵強自一笑,從背后解下包裹來,拿出一件厚厚的棉衣:“來,快穿上,天都冷了,你身子又不好,我前些日子怎的迷糊了,也忘了給你添件衣裳!
云想衣慢慢地接過來:“你今個兒哪里去了?”
殷九淵側開了臉,困窘地搓了搓手:“我去鎮西的鐵鋪幫人家打下手了,反正多的是力氣,好歹換兩個錢。過冬的衣物總得添置些,再說米鹽也快用盡了!
云想衣默然,才覺得冷了,裹上了棉衣,坐到坑頭上抱著肩膀窩成一團。
殷九淵蹲在灶前撥弄著柴火,零丁的火光在他的眼眸中跳躍,總是明了又滅。荊木在火焰中“噼啦”地響著,還有緩緩的呼吸的聲音,靜得讓人心都慌了。
“好象真的很冷呢!痹葡胍聰n著手,呵了一口氣,幽幽地道,“冬了,也不知道這里會不會下雪……”
風過檐角,大漠邊上的胡楊林中,仿佛有人弄著長長的簫竹,細細切切地嗚咽,終究都成了流沙下的一聲嘆息。
“……我想帶你回江南!币缶艤Y忽然低聲地說了這么一句,又沉默了。
“江南啊……”淺淺的憂傷宛如流水,不經意地滑過云想衣的眼波深處,而他卻輕輕地笑了,“好久沒有回去了,也許都快忘記了……那是什么樣的地方!
殷九淵的眼睛望著搖曳的火光,暖暖的有幾分笑意:“我記得你說過故里水鄉、煙雨江南,便是到了這時節亦是曉風疏月,或者燕子春歸、扎一只紙鳶去踏青……明年吧,待你身子好些,我攢夠了盤纏,我就帶你回江南!
云想衣轉過臉,透著窗紙的裂縫望向蒼茫的暮色:“往日我都是騙你的,其實我不喜歡江南、不喜歡紙鳶……”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很慢很慢地說著,“一點兒都不喜歡。”
灶臺里的火燃了許久才滅,直到灰燼冷卻,也再沒聽見殷九淵的言語。
——
荒涼的月色流淌過西塞古道,長風如歌,一日一日,夢里的飛天反彈著琵琶,舞起黃沙,埋葬了白骨弓戈。
總有馬蹄的聲音踏過小鎮,攪亂一路塵土,遠處的烽煙濃了,彌漫著蒼穹,殘陽斜下,暮色如血,照不見關山外的天涯。鎮上的人家早早收拾了行當,也不知逃往何處了,只留下一只老黃狗在冷清的院子里吠號,天也寒了。
云想衣還是靠在坑頭發呆。鎮上也沒幾個人了,殷九淵總要走很得遠才尋到活計,這幾日竟見不得他幾面,愈發生疏,有時尋思著,竟恍惚記不起他的模樣,云想衣惘然一嘆。
過了午,天色就沉了,分不清是烏云還是黃沙,一抹一抹的黑色從天那頭移了過來。老黃狗在外面吠得急了,愈發凄厲。
疊疊沓沓的馬蹄聲徑直過來了,狗吠的聲音一下嘎然而止。云想衣心下曉得不妥,卻懶懶地不想動彈。
屋子前后都被人圍了起來,馬蹄來回地踱著,卻不靠近。弓弦在空氣里震動著,倏然間羽箭破空而來,帶著燃燒的硫磺,擦過窗臺。亂箭齊發,小屋頃刻燒了起來。
云想衣嘆了一口氣,慢吞吞地走了出來;鹧媛舆^他的發絲,伸手拂去,手指頭刺了一痛,他蹙起了眉尖。臃腫的棉衣、凌亂的頭發,仿佛是那般不堪,而他抬起臉,眼波只是微微地一瞥,眉目間倨傲的風骨,卻如天上月。
亂軍領頭的正是尉遲復,鐵甲金盔掩不住他狼狽的面容,見了云想衣,愈發惱恨,一聲斷喝,引弓一箭射出。箭尖蹭過云想衣的臉頰,“錚”地釘在門上,入木三分。尉遲復揮舞著手中大刀,嗔目而視:“快說,殷九淵那廝在哪里?”
云想衣的神情只是淡淡的,卻在嘴角邊泛起一絲蔑然的笑意。
后面的戰馬忽然引頸長嘶,幾個軍士驚叫著滾下馬來,一個矯健的人影奪馬沖了過來,一劍劈來、虎虎生風。尉遲復下意識一側,那人闖了過去,拉起了云想衣。
尉遲復仰天大笑:“殷九淵,你果然自投羅網,也不枉我尋你許久。”
殷九淵摟住了云想衣,抿著嘴不說話,只是冷冷地望著圍過來的騎兵,握緊了手中的劍。
“回來做什么呢?”卻在這個時候聽見云想衣低低地問了一句,似乎有些迷糊。殷九淵只是將他抓得更緊,整個人貼在胸口上。心跳得很重。
尉遲復手一揮,大隊的人馬直逼過來。殷九淵一聲大吼,策馬迎上,揚臂揮劍,生生地將當頭一個騎士砍成兩段。左手邊一人覷空欲上,殷九淵余勢不減,劍鋒只一偏,斜過那人肩膀,那人大叫一聲,掉下馬去。
尉遲復有些心搖,一聲喝令:“放箭、快放箭!”
眾軍士皆已膽戰,不待同伴撤下,紛紛引弦。
不及退后的騎士慘叫著倒下。殷九淵手中一柄長劍舞得密不透風,死死地護住了云想衣。
身后的小屋轟然塌下,風煙漫上半天,遠遠地,黃沙落在煙里,也燃成了灰燼。
迸裂的鮮血濺在云想衣的臉上,還是滾燙的。殷九淵汗水不停地滴下來,濕漉漉的,讓他快要窒息。他閉上眼睛,模模糊糊地想叫一個人的名字,卻終究沒有發出聲音。
殷九淵的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云想衣覺得他快要掉下去了,殷九淵卻憑地一聲厲吼,驚得戰馬倒退三步,眾軍士皆一失神。殷九淵狠狠地抽了戰馬一記,凌厲地直撲向尉遲復。
尉遲復也是紅了眼,兩下絞殺在一塊。弓箭手拉著滿弦,不敢放出,只是邊上虛張著聲勢。
刀光劍氣凜凜逼人,金刃劃破空氣,發出銳利的鳴叫。殷九淵宛如瘋狂一般,一劍急似一劍,勢如疾風驟雨、不容尉遲復喘息。
時間久了,尉遲復底氣漸虛,左右抵閃著,逼開鋒頭,刀刀皆往云想衣身上砍去。殷九淵橫劍斜身,竟用自己的手臂擋住了尉遲復的刀,刀深見骨,他連眉頭都不皺一下,順勢劈下,尉遲復收手不及,五個指頭齊刷刷地被剁了下來,隨著大刀“哐啷”落地。
尉遲復伏在馬上大嚎。殷九淵沖了出去。左右清醒過來,一陣亂箭。殷九淵也不回頭,緊緊地抱著云想衣,一路疾馳而去。
身后的叫喊聲漸漸地也遠了,跨下戰馬慢了下來,“得得”的蹄聲中,總有一股血腥的味道揮之不去。遠天外,風卷著流云下去了,半截殘陽埋入黃沙,染著濃濃的血色。
寒風迎面,刺骨地疼。
殷九淵的手松開了,仿佛累了似地靠在云想衣的肩膀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的聲音在夕照中惆悵如風:“想衣,我一直想問你……那時候,為什么要跟我走呢?你從未把我放在心上,卻為什么選了我?”
云想衣抬首望向天邊,那流云散了,他惘然一笑:“問這個做甚么?反正……都已經回不去了!
“怎么就回不去呢?”殷九淵的氣息拂過云想衣的耳邊,象是痛了,微微地顫抖著,“你說你不喜歡故里江南,其實你夢里念的還是江南的煙雨,你總愛騙人,連自個兒都騙,何苦呢?”
落日的煙花抹在云想衣的唇角,那是一種將要凋零的顏色,他咬住了嘴唇,恍如呻吟:“你不懂、你不會懂的。”
殷九淵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就象把沙子咽到喉嚨里去了,苦澀難當:“我懂、我什么都懂,我只是你隨手拿的幌子,其實你……其實你……”風沙淹沒了他的言語,殷九淵的身體忽然向后栽倒,帶著云想衣滾落馬下。
那匹黑馬刨了幾下蹄子,一溜煙跑開了。
“你、你怎么了?”云想衣反身扶住了殷九淵,大漠的風寒讓他的手腳冰涼,吃力地抬起手來,擁住殷九淵的后背,手都濕了,黏黏的一片。
殷九淵微微地笑著,粗獷的輪廓柔和了起來,就仿佛四月里江南河畔那一抹晚照、淡似輕煙:“我知道你一直想回江南,我攢了點銀子,明年……等明年開了春,我就帶你回去,好不好?”
“好……好……”云想衣癡癡地呢喃著,撫摸著殷九淵的胸口,兩支鋒利的箭尖從他的胸前透了出來。云想衣俯過去輕輕地吻著殷九淵的額頭,用細細軟軟的聲音哄他,“我們一起去江南,那時花開了、燕子回來了,你給我扎一只紙鳶……九淵,我喜歡你……喜歡你,你不能騙我,一定要帶我回去……”
云想衣的指尖冰冷而柔軟,按在殷九淵的心口,殷九淵覺得那里痛得要裂開了,恍惚地,卻拼命地想要抓住云想衣。他的吻,竟從來沒有這么溫柔。
“嗯,想衣、想衣……還好有你在我身邊、還好有你,想衣……”殷九淵使勁地張開嘴,反反復復地喚著那個名字,低了低了,僵硬的手指滑過云想衣的嘴唇,倏然落下,“一起回去……”
風過斜陽,黃沙天舞,人的影子長長地凝固在風沙里。
“連你都騙我,我已經回不去了……”云想衣將臉埋入黃沙,堵住自己的聲音,“真的、回不去了……”沙子刺破了眼睛,疼得渾身都哆嗦,眼淚卻流不出來。喘不過氣息,掙扎著想要呼吸,滿口滿口都是沙,“咯咯”地響。
弄簫的人依舊在天涯,風聲如泣、風聲如訴;臎龅穆淙赵嵩谏车。
——
這一年秋末,昭帝景非焰于疊谷關一役大破封氏,德明帝亡。冬至,昭帝揮師西下,直逼封都睢原,攻城三月,遂破,火焚睢原,千里赤地。斯是,封朝不復。
來年的春,塞上的胡楊樹又在黃沙中破出幾點綠,蒼老的駱駝慢慢地踏過流沙,大漠的風很快撫平了痕跡,留下兩三聲鈴響,已在斜陽外。
邊塞的小鎮,仍寂靜一如平常。
這日,卻眼見遠處黑底金線的旗子卷起了天邊的云,馬蹄揚起的塵煙遮住了半個戈壁。小鎮上的民眾幾曾識得這等架勢,都簇擁在道邊伸長了脖子。列陣的騎兵過后,華麗的車輦緩緩地過來,宮服的女史撐著黃綢華蓋,低垂的錦緞上描著龍騰云海,是為天子圣駕。開道的金吾衛威武地喝了一聲,鎮民慌亂地跪下了,俯首不敢視。
浩蕩的車隊穿過了半個鎮子,昭帝在車中低低地喝了一句,車輦停下了。
滿是塵埃的道邊,只有一個乞丐模樣的人蜷窩在角落里,見了人來,也不動彈。
臣子們躬身垂首,景非焰從車上下來,緩緩地踱到那乞丐的旁邊。麂皮的靴子沾了點塵沙,內侍伏下身,小心地替他拭干凈。
乞丐抓了抓亂蓬蓬的頭發,慢吞吞地往邊上蹭了蹭。
景非焰冰冷地微笑了,作了個手勢,內侍端來了一碟糕點。景非焰拿起一個點心,蹲下來,遞到那乞丐的面前,似乎是溫柔地道:“餓了嗎?他們說你幾天沒吃東西了,來、過來,我這有好吃的,你要不要?”
乞丐遲鈍地抬起頭來,滿面的污垢,幾乎瞧不出他的容顏,凌亂的頭發下面,那眼波卻如流水瀲滟,只是微微地一凝眸,天凈秋思。他也不言語,向景非焰伸出了手。
就在快要觸摸到的時候,景非焰攤開了掌心,那塊糕點掉在了塵土里。乞丐匍匐著向前爬了兩步,從地上抓起糕點。
“下賤的東西!”景非焰翹起了嘴角,露出鄙夷的神情,站起來拍了拍手,居高臨下地望著泥濘中的那個乞丐,他的眼睛里劃過一道模糊的陰影。猛然從金吾衛手中奪過馬鞭,劈頭蓋腦地抽向乞丐。
鞭子在空中甩出尖利的呼哨聲,抽在乞丐的身上,破舊的衣服一片一片地被撕開、腐爛的棉絮卷在半空,帶著鮮紅的血絲。他疼極了,在地上打著滾躲閃,卻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響。
景非焰愈怒,狠狠地一鞭砸了下去。乞丐用手抱住了頭,鞭子抽在手臂上,“咯”地一下、有什么東西裂掉的聲響,他陡然象魚兒一樣彈了起來,又重重地跌入塵埃。
景非焰的手指顫抖了一下,鞭梢上淌下一滴血。鞭子從手中滑下。
乞丐伏在地上,抽搐了半晌,掙扎起身子,手里還抓著那塊糕點、已經稀爛不堪。破裂的棉衣擋不住陡峭的春寒,他瑟瑟地抖著,木然地將糕點塞到口中,一口一口地吞下去。
景非焰猛地上前一把抓住乞丐的胳膊,將他拉起來。乞丐護著自己的手,不停地哆嗦。景非焰輕輕地撫摸著他骯臟的臉頰,眼眸中宛如火焰燃了起來、炙熱而殘酷:“云想衣,你也有今日,拿鏡子來看一看,你現在比狗還不如。”
那乞丐竟是云想衣,他的臉上只是淡漠,干澀的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有發出聲音,煙水般的眸子轉向景非焰,緩緩地靠了過來。
景非焰的呼吸有些粗重。他聽見了云想衣的心跳,慢慢的、輕輕的。
而云想衣只是靠著景非焰的手臂,舔掉自己指尖上殘留的糕屑。
景非焰拽緊了手心、又松開了,他輕輕地拍了拍云想衣的臉頰,冷冷地笑著,他的眼中卻半分笑意也無:“乖,跪下來,給我學兩聲狗叫,我給拿東西給你吃,要嗎?”
云想衣直直地望著景非焰,眼睛底下沉著月光的碎片,冷冷清清地劃破夜色的眸子。忽然抬起手,摔了他一記耳光。
“啪嗒”,清脆的一聲響。隨行的侍從慌忙低下頭。
景非焰呆立不動,僵硬地摸著自己的臉,用一種凄厲的眼神望著云想衣。
塵沙在風中飛揚,灰蒙蒙的一片,天幕煙紗,挑不破那一點朦朧。蒼白的日光斜斜地掠過墻角,拉長了人的影子,落入塵埃,也是暗色的。
“非焰……非焰……”云想衣嘆息般念著他的名字,象是眠了一夢、方才醒來!拔以谶@……”景非焰的臉上浮起了一種扭曲的笑容,一字一句緩慢地回他,“我在這里呢,想衣,我來接你回去了!薄
慕容三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勻稱而結實的骨節,十枚指甲修得平平整整,指肚圓潤光潔,他偷偷地嘆了口氣。慕容三是燕都最出色的刺青師,覆手能為鬼斧之工,而他此刻正恭謹地跪在皇宮內庭的朱色闌干外,等待著昭帝的宣喚。
宮姬長長的衣裾拂過廊外的白石,翠環叮當,宛如春水潺潺。執拂塵的內侍作了個手勢,慕容三從地上爬了起來,躬身隨上。
龍涎焚香,裊裊的煙霧在青竹簾子后面飄散,透明的影子搖曳著,模糊了九折屏風上水墨的丹青。二八宮女執著琵琶,隔了屏風細細地哼著曉風殘月,隱約辨得是江南岸邊的吳儂軟語。
年輕的昭帝靠在龍榻邊上,漫不經心地啜著清茶,聽得人來,昭帝抬起了眼,他微笑著,慕容三無緣無故地打了個冷戰。春寒徹骨。
“慕容三,就是你么?”昭帝放下了茶盞,“咯得”一聲輕響。慕容三一陣心慌,答不出話來,重重地叩了個響頭。
內侍在青階前支起了紫銅小爐,用溫火灼著針刀。宮姬跪于榻邊,雙手奉上墨料。慕容三濯手執針。
昭帝撩開了低垂的錦色紗帳,榻上躺著一個男人。一個美麗而蒼白的男人,上下未著寸縷。龍涎暖香屑,郁郁馥華在空氣中慢慢地沉淀,就似繁花盡處的糜爛。
昭帝的手指輕輕地撫過那個男人的身體,淡淡地問,“這等料子,慕容師傅看看可好動筆?”
仿佛是初開的白梅,肌膚下面透出了雪的顏色,清冷而單薄,或許一點點風過,就會吹破了凝固的月光。他的胸膛上有一塊焦黑的烙印,是那月光背面的陰影。
昭帝的手按住了那個男人的胸口,重重地壓下去。那個男人急促地抽著氣,卻在臉上露出了一種冰冷的笑容。
“在這里……”昭帝的指甲掐住了那個男人的肌肉,那樣低沉的聲音生硬地從口中擠出來,“把這塊東西給我挖掉,畫一只……蝴蝶、那種從土里面鉆出來的蟲子!
那個男人的眼睛轉了過來,秋水連波、波上寒煙色,便是斜陽外的蕭索也不過如此。他凝眸,直直地對上昭帝的目光。兩廂憑望,恍惚間呼吸若斷。
慕容三手中的針刀落下,刺入了那蒼白的肌膚。那個男人咬住了嘴唇,他的唇也是青蓮的灰。鋒利的針刀劃破了胸口的烙印,斷開上面的字跡,一點一點挑起、剔掉。嫩紅的肌肉翻了出來,那又似春天的櫻,柔軟而嫵媚。
細膩的肌膚是一幅舒展開的畫布,針刀流暢地滑過、或捻或抹,刻下的深深的痕跡,蝴蝶的翅上緩緩展開綺麗的花,沾著鮮紅的血,仿佛方才死去。
那個男人痛苦地仰起了頭,內侍緊緊地壓住了他的四肢,他的肌膚痙攣著縮緊,慕容三的手心又重了三分。
“非焰……”那個男人仿佛發了一聲破碎的呻吟,就象是蝴蝶死去時留下的的嘆息。
“我在這里……”昭帝柔聲回他,卻在眼睛里迸裂出刀戈的凌厲,俯下身子,吻上蝴蝶的羽翼,咬下一塊小小的肉。
漆黑的蓼青和著十二段杜草,刻到骨子里,胸口上的蝴蝶染盡了梧桐夜色,最后一根針從蝴蝶的心頭挑起,血都是黑的。
內侍松開了手。那個男人倏然發出一聲嘶啞的號叫,拼命地伸出手,死死地抓住了昭帝。絕望的悲涼宛如流水曼延,咫尺間竟無計回避,他顫抖著、掙扎著想要說什么,而叫出口的卻只是那個名子:“景非焰……景非焰……”
他是如此美麗如此苦楚,就如寂寞的煙花、被埋葬在夜幕里。他的眼角只有一點淚、未曾流下。胭脂如灰、那一轉念已然不復。
慕容三無法將視線移開,當侍衛按住了他、用針刺瞎他的眼睛時,他甚至無法感覺疼痛。
看見最后一眼,那個男人是如此美麗如此苦楚。
然后,慕容三聽見了昭帝的聲音。帝王的尊貴,高傲宛如天上人:“云想衣……原來,朕已經不再愛你……”清澈明朗的聲音一字一句地道來,其實只是淡如云煙過眼,“不再愛你!
階外梨花,不問春色為誰,故有暗香冷去。
——
空殿更漏兩三下,敲涼了一席夜色,青階夢寒。
風搖了簾子,簾外月色慘然,那時竟刺了眼,云想衣痛苦地喘息著,捂住了眼睛,很痛,淚卻流不下來。胸口的肌肉已經爛掉,似乎要露出森森的白骨,腐朽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呼吸間,他想要和蝴蝶一起在月光下死去。
燈暗了,被薄衾冷,他張開嘴,牙齒“咯咯”作響,想說的話終于沒有說出口。便也無人聽。
門邊傳來一陣“悉悉嗦嗦”的聲響,恍惚的時候,云想衣覺得頸子上一片冰涼,他茫然地望了過去。
暗淡的月色中,一個侍衛模樣的少年立在床頭、持刀相向,大大的眼睛狠狠地瞪著云想衣,帶著一種凜冽的怨恨。
云想衣覺得心跳得厲害,迷糊地伸出手,撫摸著刀的鋒刃,溫柔宛如情人的纏綿:“你想殺我?是他……是他叫你來的么?”
少年怔了一怔,英氣的眉毛挑了起來,惱怒的神情也是稚氣而倔強:“誰也不曾叫我來,我殺你乃是要為我的族人報仇,云想衣,你欠下的債也多了,索性今日一并付清罷了!
“原來不是他……原來不是他……”云想衣喃喃地念著,抬起眼來,他的眸子里映出了那一夜的月光,柔軟地笑了起來,眉目中有一種凄厲的婉轉,“我欠你們什么債,我還、我還,你來拿啊……”他死死地抓住了刀刃,顫抖著,血流了滿手。
少年咬牙揮刀,刀子抹過了云想衣的手指,“哧”地一聲,劃破了破舊的棉被。白色的絮花在刀刃邊上輕舞。刀尖沒入胸膛只兩分,卡在骨頭上。
云想衣抽搐了一下,微微地蹙起了眉尖,軟軟地嘆了一口氣:“嗯……有一點點疼呢……”
少年倏然拔刀掉頭。
云想衣猛地掙起身來,拉住了少年的衣角:“為什么不殺我?”他痛苦地咳嗽著,大口大口地吐著血,卻用尖利的聲音固執地叫著,“為什么不殺我?為什么?”
少年嫌惡撇了撇嘴,想抽回衣角卻被緊緊地扯著,不由地勃然,一刀下去割斷衣袍:“我莫家世代武將,乃頂天立地的大丈夫,現如今卻和你這種瘋子計較什么,真是有失聲名!
“我不是瘋子、不是瘋子!”云想衣沙啞地絮叨著,哆哆嗦嗦地爬過去抱住少年的腳,仰起臉來,他的眼神蒼白而瘋狂,“你殺了我、殺了我,好不好?”
少年皺著眉頭,用腳尖踢開云想衣,“呸”了一聲:“無怪乎昭帝冷落你了,這種東西、實在是讓人心生厭煩,殺你還污了我的手呢。”他在地上蹭了蹭鞋底,恨恨地走了。
長夜如歌,春蟲低低地吟唱不休。風卷簾動,凋謝了滿地月色。
云想衣伏在地上,手指痙攣著在青磚上抓撓著,其實什么也抓不住。冷了,發抖了,瘋了一樣凄厲地笑了。喉嚨里涌上來的血帶著一種腥腥的甜味,象是摻了蜜的毒藥,讓他窒息在黑色的夜里。
——
便不是江南、便不是三月,這春雨也如是煙了。早起的時分,殿上的青瓦已濕了半片,從滴水檐邊上淌下一長串水珠子,落得芭蕉聲聲、梔子點點。竹簾半搭,斜風細雨飄在案頭,班駁了那片朱漆。
云想衣尋了兩只破碗、三個茶盞,放在階下。春雨細酥,漫漫地落在碗具中,或是三分、或是半寸,清清淺淺的一汪水。云想衣手持竹筷,輕敲慢攏,在粗瓷碗上和出宮商之調。竹筷揚錯,七轉流聲。
天是灰的,蒙蒙地籠著煙紗,仿佛只用水墨勾了半筆,便懶懶地渲了開去。庭院深幾許,總不見燕子歸去,聞得泠泠水音、悠悠竹磬,那一人獨在煙雨外,弄著離傷的調。
雨水滴答,半晌漫過了碗沿,那調子便高了幾闕。云想衣手指連翻,竹筷也敲得急了,兀然“嗆”地一聲,裂了那只碗,水濕青裳,一陣子沁涼。
那時有人踏雨而來,明黃色的傘蓋遮住了一方漏雨的天,他寬袍長帶、緩步輕行,微微地一擺袖,只是淡淡的神情,卻如從天街上來,高傲而尊貴。
云想衣垂首不語,一下一下地敲著水碗,宛如銀瓶橫傾,錚錚不絕,水碗裂了一角、兩角、三四角,指尖復又一抖,剎那飛流奔瀉,金聲斷玉,碎瓷“叮當”破了滿地。
景非焰優雅地立在云想衣的面前,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勾起嘴角,淺淺地一笑,說不出的傲慢:“有人聽見你昨晚一個人又哭又笑的,朕還當你又瘋了,趕早過來瞧瞧,卻不見得,倒是無趣得很!
云想衣瘦弱的肩膀顫了一下,僵硬地站起身來,望著景非焰,慢慢地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撫摸景非焰的臉頰。很慢很慢。
隔著迷離的煙雨,眼眸中那一點點波色也暗淡了,蒼白而模糊的凝視。云想衣的指尖觸到了景非焰的呼吸,冰冰冷冷。他忽然微笑了,將手縮了回來。
“我沒有瘋!痹葡胍螺p輕地說著,那般地溫柔而婉轉,“你看、你看,我好好的呢。”他“咯咯”地笑了起來,踮起腳尖翩然旋舞。九曲回廊、勾檐如畫,朱色的闌干外,見他衣袂曼曼、青絲飄飄,宛如驚鴻照影而來,只在紅塵回眸一瞥,便欲隨風歸去。
執傘蓋的內侍俯首默然。斜斜地風過,點點細雨濕了景非焰的眉目。他倏然伸手抓住了云想衣。手指尖在顫抖。
云想衣的眼睛轉了過來,帶著一點煙雨的顏色,淡如水墨。
景非焰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將他整個人都摔了出去,跌在地上,半天不能動彈。
雨聲寒碎,風聲欲斷,只在咫尺的朝暮間,繁花謝去。水滴下,階上的瓷片“叮!钡貛茁暪抡{。
云想衣抽搐了幾下,喘息著仰起臉來。濕漉漉的滿臉都是水,他只是那樣睜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景非焰,那一時的驚艷竟是凄厲。
景非焰的目光蒼白而冷漠:“你瘋了也好、死了也好,朕都不會再瞧你一眼!钡暨^頭去,他的身姿依舊是高貴挺直,在雨中絕然而去,“等你的骨頭爛掉了,朕再過來替你收尸,也算情分一場。”云想衣的嘴巴張了張,終于沒有發出聲音,低下頭去,將臉埋在泥濘里,倦了,只是想沉沉睡去。夢里花落!
云想衣在半夜醒來。那時的雨將歇未歇,淅淅瀝瀝地落了滿庭的清冷,階下的青苔又綠了。曉窗旁一豆孤燈,只在雨聲中奄奄,總留不住那一點子燭光。更深夜漏。
云想衣覺得身子一會兒在烈火中燒著、一會兒在冰窖里浸著,恨不能死去了好了,輾轉掙扎著,模糊地卻見床邊有一人在望著他,心頭不知怎的就是一酸,張開嘴咿咿呀呀地叫喚了兩聲,也沒明白叫的是誰。
那人捧了一只碗到云想衣的嘴邊。聞著是藥草的味道,早涼透了,帶著一股子苦腥。云想衣渴極了,哆哆嗦嗦地伏上去、大口大口地就吞。胸口一陣子翻絞,猛地又吐了出來,咳著、喘著,象是要把心肝都嘔盡了,痛得難受。那人慌慌地扶住了他,手抖得厲害。
隔窗微雨,點點滴滴都沁到了夜色里,那一夜的風情便是萬般凄楚。云想衣抱住了那人哭,嗚嗚咽咽地抽得腸都斷了,其實拼命地想叫出聲來,喉嚨扯得裂開了,也只是那一點點絕望的抽搐。使勁使勁地抓住了那人,把他的肉都掐下來,指甲縫里滿是血。眼睛要哭瞎了,都看不見那人的臉。叫他的名字:“非焰……”;秀睂に贾是在夢里面……
然后,空階下的雨便滴到了天明。
云想衣眠了一夢,待睜開眼睛,西窗外已是泛了微白,雨也停了。床頭邊支了一只紅泥小爐,正“咕咕”地冒著藥氣。云想衣呻吟了下,嗓子干干的說不出話來,眼睛很疼。
爐邊蹲著一個人,聽得動靜回過頭來,卻是那晚的少年侍衛,仍是板著臉沒好聲氣:“整兩天了,好歹是活過來了。我想著你要是再不醒,索性卷個席子把你埋了!笨谥须m說得刻薄,少年仍然沏了大半碗濃濃的藥汁出來,端予云想衣,“來,喝了,熬了老半天了!
云想衣木木地望著他,嘴巴動了兩下,卻別過了臉。
少年氣性甚大,這一下便惱怒:“我把你從雨地里拖回來,守了你這么許久,早知道你給臉不要的,我便不費這工夫了。你就是自個兒要尋死去,好歹也要喝了我的藥。”他一把揪起了云想衣,也不管許多,粗魯地將扳開云想衣的下頜,將藥灌了進去。
云想衣一口氣喘不上來,又咳出了血,被少年捏著鼻子、和著藥汁一起咽下去,口中又腥又苦,竟分不是什么滋味。半晌,少年放開了手,云想衣癱在床上,嘴角邊不停地滲出黑色的血絲,美麗的眼睛睜得很大,眸子里留著昨夜的雨、就要滴落。
少年似乎怔了一下,眼神有些飄忽,猶猶豫豫地伸出手,輕輕地拭擦云想衣的嘴唇。
云想衣掙出力氣來,抓住了少年的手,喉嚨里擠出一種嘶啞而破碎的聲音,象是風里欲斷的長弦,一顫一顫地扯著,卻聽不真切。
“你怎么了?怎么了?”少年竟還有些緊張,俯下身子湊近了問他,“哪里難受了?”
“……不是……不是你……”聽他如是說,那便是煙雨中梨花落下,一聲凄厲的嘆息。
——
天放了晴,淡淡的陽光斜過破爛的窗紗,落在青石板上,就象是初春開出的白花,纖細而溫柔。兩三只小雀棲在枝頭,怯怯地婉轉幾聲,啼道春好。
云想衣慢慢地爬到窗邊,靠著闌干只是怔怔看著。
簾子挑處,那少年進來,手中拿著一個長長的什物,用布包裹著,到了云想衣身邊,似是想說什么,見云想衣不理他,便賭氣地悶著。
陽光落在云想衣的臉上,有一種嫵媚的蒼白,他垂著眼簾,黑色的睫毛宛如沉睡的蝶,在眸子里留下寂寞的影子。
“你又來了……”云想衣并不回頭,只是那樣輕輕地問著,“你不是說過、我是你的仇家,為何卻要救我?”
少年撇了撇嘴,恨恨地瞪大了眼睛:“看你這番茍延殘喘地活著,豈不比殺了你更解氣!
云想衣咬著嘴唇,在嘴角邊露出一絲血紅,卻微微地笑了:“也是、也是呢……好孩子,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是孩子了!鄙倌隂]來由地紅了臉,努力地挺起了胸膛,“我姓莫字言,莫家乃是明石王九族之外的旁支,而我現奉職殿前七品侍衛。”
“原來如此、如此……”云想衣的目光遠遠地望向窗外,似乎痛了,用手捂住了嘴,柔軟地喘息著,青色的血脈從肌膚下面透了出來,那是一種無法觸摸的脆弱,宛如琉璃。
莫言不知怎的,忽然低下了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聽著外邊的鳥鳴也覺得慌亂,默然了半晌,跺了跺腳,掉頭欲去。云想衣卻拉住了他的袖子。
“陪我說會兒話吧……”云想衣回過眼眸,露出一種模糊的微笑,“我一個人……一個人都快要發瘋了!
莫言嚇了一跳,后退了兩步。云想衣的緩緩地抬手,撫摸自己消瘦的臉頰,喃喃地問他:“怎么了、怎么了?我很可怕嗎?”
莫言立在那廂,怔了良久,忽然用力地搖了搖頭,將手中的長布包擺到云想衣的面前,打開,原是一張桐木琴!斑@是我姐姐出閣前用過的舊物,我聽得人說,琳瑯妃子擅弄七弦,想著你在冷宮里也怪悶的,今兒就順手給你帶過來了!
云想衣澀澀一笑,信手撥了下,“錚錚”兩聲,驚得枝頭小雀喳喳不已。他的眼波轉了過去,帶著一點點惘然:“你真是個傻孩子,怎么琢磨著呢,我在這里、人都要爛掉了,彈這曲子又有誰聽?”
“你……”莫言惱也不是、羞也不是,憋了半天掙不出一句話來,險些要握住了拳頭。
云想衣卻又笑,眉目間嫣然如畫:“莫要生氣,說著玩的,其實……我心里歡喜得很!蓖嶂X袋自己思量,絮絮地道著,“我有個弟弟,那時也和你一般大,小孩子生性,逗逗他就生氣,兇巴巴的……”他笑著,那樣的神情卻是凄厲,顫抖著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撫摸莫言的臉,還未觸著,便痙攣地縮了回來,只是一嘆,“真的……嗯,有點點象他……”
風過花陰,宛然里暗香無跡尋覓。
莫言嘴巴動了動,還是將頭扭開了。
云想衣半抱七弦,倚在窗下,低低地弄著那調。宛如花開的聲響、嚶嚶噥噥,斜風在商角上轉了兩三闕,吟著楊柳下燕子的歌。他和著弦上的調,細細地哼著江南岸邊的小曲,幽幽如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