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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煙華(下) 卷七 輦路重來 仿佛燈前事 作者:秋葉影
    一抹斜陽微照,兩三根青竹橫斜,白壁淺影,寸室內禪意深深。

    老和尚鎖眉苦思半晌,終是在棋盤上落下一個白子。

    云無衾目光一動,拈著黑子慢慢地在邊圍一放,便又將白子去路封住。

    老和尚嘆了一口氣。

    蘇蔻一襲素衣長裙,抱著六、七歲的男孩子立在云無侵身后,微微地咬了咬嘴唇,眼波中流過一絲焦慮。

    “阿蔻……”小小的孩子軟軟地喚了一聲,扯了扯蘇蔻的袖子,嘟著嘴咿咿呀呀,“我餓了,吃飯啦、吃飯啦!

    “噓!碧K蔻急急地掩住孩子的口,細聲細氣地哄他,“想衣乖,莫要吵鬧,擾了你爹爹,他待會兒又要生氣了。”

    云想衣委屈地皺著小臉,在蘇蔻的懷中扭來扭去,巴巴地張望著,看見窗外的蜻蜓飛過去了,又要去抓,被蘇蔻在小屁股上擰了一把,立時眼淚汪汪,再也不敢亂動。

    隔著墻,僧人在佛前喃喃地誦著梵音,隱隱入得耳中。青松下,三聲鐘,數點木魚。

    凈空和尚忽然立起,合十宣佛:“阿彌陀佛,云施主休矣,此局勝負之勢已定,不必再下!

    云無衾大喜:“如此說來,大師明日可否讓無衾見上夫人一面?”

    “咄,施主慎言。”凈空一聲沉喝,“尊夫人已然過往,雪氏現乃宮中嬪妃,施主不可出言瀆之。老衲與施主有言,若敗于施主手下,則讓施主與雪氏見上一面,現如今殘局未終,此言當不可踐!

    云無衾面如死灰:“大師侍奉佛祖之人,豈可言而無信?”

    凈空白眉低垂,神色間一片寧靜,慢慢道來:“棋未了,老衲未敗,出家人不打誑語。雪氏既為皇妃,豈可私會宮外之人,皇宮大內規律森嚴,只一面便可招至殺身之禍,老衲為施主計,當不可存此妄念。”

    云無衾的眼中掠過一剎那的猙獰,拽緊了手心,終是忍下,轉念思量之間,跪倒在凈空面前,低低俯首顫聲道:“大師慈悲,無衾自知重逢無望,但可憐幼子自出生便未見過娘親一面,日夜啼哭,無衾心下實在不忍。大師既不肯通融,無衾亦無可計,只求讓吾子想衣與其母一晤,遂了天倫之愿,無衾便已知足矣!

    云想衣膽小,縮在蘇蔻的懷中,怯怯地眨巴著大眼睛,囁嚅著:“爹爹……想衣好餓,我們回家吧,爹爹……好不好嘛?”

    凈空的目光轉向孩子,略有些動容,沉默良久,長長一嘆:“說來終究老衲理虧,不該與施主定此棋局。稚子念母,乃人之常情,老衲安忍拂之,如此罷了,明日雪氏進香之時,讓小施主與其禪房一敘便是,不要旁生枝節了!

    這廂里,云無衾展顏,蘇蔻黯然,只云想衣不明所以然,猶自蹭著蘇蔻噥噥地撒嬌。

    ——

    銅爐里燃了一段沉香,裊裊的青煙繞上經幔,佛堂上褪了色的優缽曇華宛然間淡如煙花。

    美人垂眸,胭脂如華月凝肌,翡翠步搖在云鬢間微微晃動,泠聲波影疊青絲,宛然巧笑,輕輕地抿了一口梨花碧螺春,雪瑩若款款敘道:“瑩若向有禮佛之心,無奈何皇上關愛過甚,尋常總不許我出宮,今日乃是非焰生辰,特來向寺中求個吉祥,擾了大師清修,罪過了!陛p輕地笑著,皓腕輕抬,抱起年方兩歲的幼子,“這是非焰,來,非焰,給大師請安。”

    景非焰好奇地張望了一下,咯咯地笑著,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想要抓住凈空長長的白胡子。

    “娘娘多禮!眱艨詹粍勇暽笸肆艘徊剑胺茄娴哪抗庵形⑽⒙冻隽藥追执葠,“七皇子初見之日猶在襁褓,而今長成,福相十分,吾景氏列祖必佑之,日后為國之棟梁!

    雪瑩若的眼波流轉,似不經意狀,婉轉道:“大師是為兩朝佛老,若能多多照顧非焰,也是他的福氣!

    “阿彌陀佛!眱艨盏,“娘娘有心向佛,仁德可嘉。此殿供奉大慈文殊菩薩,日里香火是極靈驗的,今為娘娘故,閑雜人等皆已摒退,娘娘上前禮,老衲暫避!

    雪瑩若頷首為禮,凈空出,殿門半掩。雪瑩若虔誠地跪下,低眉斂目,輕輕地在菩薩前訴著平生夙愿。道是錦繡貴人,古佛青燈下,也不過是一介凡子。

    景非焰沒了宮人在旁管束,甚為開心,在蒲團上爬來爬去,沾惹了一身香灰。

    小雀輕啼,日影入窗,佛笑。

    半掩的門被人小心地推開了,一個小腦袋怯生生地探了進來。

    “誰人放肆?”雪瑩若柳眉一挑,轉過頭去,“還不下……”抬眼間,看見了立在門邊的孩子,那樣的眉目,宛然如己,立時想到了什么,驚呼一聲,掩住了口,跌倒在地。

    云想衣畏縮半晌,終是慢慢地蹭了過來,走到雪瑩若的面前,細若蚊聲地喚道:“娘……”

    雪瑩若的身子抖了起來,珠翠環佩琳瑯作響。

    景非焰爬了過來,歪著腦袋,睜大了眼睛望著云想衣,口中“呀呀”地叫喚著,想引他注意。

    “娘……”云想衣滿心惶恐,但終是記得父親的囑咐,大著膽子扯住雪瑩若的衣袖,噥噥軟軟地道,“想衣好想娘啊……娘為什么不要想衣呢?娘……”

    “想衣……想衣……”雪瑩若宛如夢囈一般,顫抖著伸出手,撫摸著孩子柔軟的頭發,“你長這么大了、這么大了……”

    母親溫柔的手拂過他的臉頰,帶著淡淡的梔子花的味道,讓他想起了故里江南的春。云想衣的心被一種強烈的愿望抓住了,他仰起漲紅的臉蛋,害羞地道:“娘……抱抱想衣,娘……抱抱我,好不好嘛?”

    “想衣……”雪瑩若幽幽嘆息,仿佛有淚,尚未淌下就干涸在美人的眼角。

    “娘,抱抱想衣嘛!毕胍律斐隽诵∈帧

    “母妃……”景非焰湊了過來,口中叫著雪瑩若,卻樂呵呵地朝云想衣趴過去。

    “呀,非焰……”雪瑩若生怕景非焰跌著了,一把抱起了他,細聲地哄著,“乖,別鬧啊!

    景非焰不知怎的,皺起小臉,在母親懷中蹬著腳丫子,死活就要往云想衣身上撲。

    雪瑩若無奈,小心翼翼地將景非焰抱到云想衣面前,柔聲道:“想衣,這是你弟弟啊,他叫非焰,很可愛吧,來,抱抱他。”

    云想衣傻愣愣地接過那團亂動的小東西,一個站立不穩,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雪瑩若又是一驚,也顧不得理會云想衣,緊忙扶起了景非焰:“有沒有摔著了,這孩子,總是不聽話。”

    景非焰吧嗒吧嗒地搖頭,依舊纏著云想衣不放。

    “娘……”云想衣低低地喚了一聲,難過地望著雪瑩若,“娘不喜歡想衣么?”

    雪瑩若心煩意亂,終是狠下心來,捂著胸口,急促地喘息著:“想衣,是娘對不住你,娘不該把你生下來……我和你爹爹已然無涉,你不該來找我,你……你只當沒我這個娘吧!

    “娘……”云想衣哀哀地喚了一聲,水汪汪的眼睛眨巴著,眼淚撲簌撲簌地掉下來,啜泣著道,“娘,想衣很乖啊,比弟弟乖,為什么娘不要想衣呢,娘……”

    雪瑩若撇開臉,復跪倒在菩薩面前,雙手合十,用凌亂的聲音自顧自地絮絮低語著:“佛祖有靈,且恕我無過。上天既賦我絕代容華,又豈能令我終老鄉野?我與云無衾不過一載夫妻,本就未承望白頭之約,F今皇上情深意重,幼子非焰承歡膝下,我怎忍別離,佛祖明鑒……”

    云想衣呆呆地聽著,也是不懂,只覺得傷心不過。景非焰圍著他轉來轉去,天真地笑著,云想衣低下頭看他,緩緩地將手卡到他的脖子上,喃喃地道:“娘為什么不喜歡我呢?我明明比你乖的,為什么娘只疼你?討厭討厭你!

    云想衣的手收緊了,景非焰被勒得難受,“哇”地放聲大哭起來。

    雪瑩若回首見此情形,嚇得尖叫一聲,一掌打下,狠狠地扇到云想衣的臉上,把他瘦小的身子打得跌出去,尖尖的指甲劃破了他的臉頰,滴落一長串血珠。

    景非焰癟著嘴,哭得稀里糊涂。雪瑩若抱起了他,心疼地哄著。

    云想衣哽咽著,掙扎著爬過來,抓住雪瑩若的衣角:“娘,跟我回去吧,娘,爹爹在等著我們呢!

    雪瑩若看著懷中啼哭的愛子,心下惱恨不已,嫌惡地一腳將云想衣踢開:“壞心眼的小東西,和你爹爹一副模樣呢,不知天高地厚,想什么心思?”臨出門時回眸冷冷一笑,明媚的眼波中流過一絲沁人的寒意,“回去告訴你爹爹,莫要癡心妄想了,安分點回去過他的日子,若再糾纏不清,也休怪我無情!

    “娘、娘!”云想衣搖搖擺擺地爬起來,眼睜睜地看著雪瑩若掉頭而去,哭得聲嘶力竭,終是無人理會。

    日暖生煙,香爐中灰冷。

    良久,云想衣覺得喉嚨好痛,再也哭不出來,只好抹著淚,蹣跚地走向后殿。

    微風過,青竹搖曳婆娑,竹林間有春蟲悉嗦。

    禪房中沉寂若水,凈空與云無衾端坐對弈,凈空氣定神閑,云無衾卻是滿腹心思,落子處不分輕重。

    蘇蔻站在門口焦急地候著,見云想衣回來了,忙奔了上去,一把摟住他:“想衣,怎么哭了,她……她欺負你了么?”忽然見著了云想衣臉上的傷口,又驚又痛,“她打你了么?乖孩子,疼不疼啊?”

    禪房中的云無衾聽見動靜,急忙跑了出來,推開蘇蔻,抓住云想衣,慌張地問他:“怎么樣?怎么樣?你娘怎么說?她愿意回來么?”

    云想衣委屈地只是掉眼淚,嘶啞的嗓子半天說不成話。

    云無衾惱了,厲聲喝道:“你啞了?爹問你話呢,怎么不回答,你娘到底說了什么。俊

    云想衣嚇得亂跳,躲到蘇蔻的背后,期期艾艾地道:“娘不喜歡……想衣,她不跟想衣……回來……”

    云無衾驟聞此言,手腳都冰涼,傷心處無計消遣,望著眼前的哭泣的兒子,怒從心頭起,一巴掌摔了過去:“沒用的東西!”

    云想衣張著嘴,已經哭不出聲音,使勁地抽搐著,小臉一片蒼白,眼淚和著腮邊的血絲一起滑下。

    云無衾欲要再打,這邊凈空一聲斷喝:“云無衾不得張狂!佛門凈地,豈容你如此?施主自重!”

    云無衾僵住了,嘶啞地咆哮了一聲,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

    “爹……”云想衣流著淚,抽噎著,一臉的茫然:“連你也不要想衣了……想衣明明很乖的,為什么你們都不要想衣呢?”

    蘇蔻抱起云想衣,輕輕地親他的額頭,摸著他的臉頰,憐惜地道:“想衣乖,阿蔻最疼想衣了,乖啊,莫哭,晚上給你做好吃的……什錦香酥翅、翡翠梨花羹、還有桂花鯉魚,想衣乖乖,阿蔻疼你,莫哭啊!

    云想衣摟住蘇蔻的脖子,伏在她的胸口泣不成聲:“我很乖的,阿蔻……”

    蘇蔻抖著手,淚水無聲地滑下,循著云無衾的背影望去,眼眸中,波色蕭索秋水暗。

    ——

    江南晚春,煙雨遲暮,柳絮如雪因風起,飄落西窗霞紗,一襲輕愁一簾夢。

    琴聲婉轉,在燕子的輕啼中,慢慢地抹著宮弦,一闕梅花弄,十指尖上轉清音。

    盲眼的老者側耳細聆,忽而皺起了眉頭:“左手羽調高了三分!

    “啪”的一聲,竹篾重重地抽在云想衣的手指上,腫起一道紅色的傷痕。云無衾嚴厲地道:“想衣,仔細些,好好聽師父是怎么教的!

    云想衣不敢哭,含淚咬著嘴唇,稚嫩的手指滑過細細的長弦,終究是累了,微微地有幾分顫音。盲眼的老者擺手止之,云想衣嚇了一跳,慌忙縮手,害怕地看了看云無衾。

    “音音琴德,不可測之,體清心遠,邈難極兮,戒之急戒之燥!泵ぱ鄣睦险咿壑,慢慢地道,“云老爺,令郎天賦上佳,但切勿急功近利,習琴之道重于修心,過之猶不及。今日暫且如此,待老朽隔日登門輔之!

    “是,曾師父見教的極是!痹茻o衾拱手為禮,客氣地將老者延至門外。

    蘇蔻見老者出門,急急進來,捧起云想衣的手,看見孩子的手指上一道一道的傷痕,不由眼眶也紅了:“疼不疼啊,想衣最乖了!

    云想衣一頭扎到蘇蔻的懷中,半是委屈半是撒嬌,嗚嗚咽咽地嘟囔:“好疼哦好疼哦,我不要練琴,我要去玩嘛,手都疼死了。”

    那廂云無衾回來,蘇蔻忙將云想衣摟住,略有些埋怨:“老爺,您也管教過嚴了些,想衣他還是孩子,怎么吃得住這種苦頭?”

    云想衣眨了眨大眼睛,晃著手指頭,小小聲地叫道:“爹爹,手好疼哦……”

    云無衾慢慢地嘆了一口氣,過來將云想衣抱在膝頭上,柔聲道:“想衣是乖孩子,聽爹爹的話,好好練琴,這位曾師父是名滿江南的大師,當年你娘也是他的弟子!便婚g神色有些迷離,望著云想衣的臉低低地道:“你長得這么象你娘,要能象你娘一樣習得一手好琴,那爹爹就歡喜不過了!

    云想衣蹭在父親的臂彎,使勁地點頭。

    蘇蔻暗自傷懷,卻只強作笑顏,絮絮地道:“想衣過來,晚上給你做最愛吃的桂花鯉魚,來,和我去后面池塘抓魚!

    “唔……”云想衣歪著腦袋思量片刻,拉了拉云無衾的衣角,“爹爹前日答應給我做個風箏玩的,給我嘛……”

    云無衾失笑,摸了摸云想衣的頭:“好,你和阿寇去抓魚,爹爹給你做風箏,今天風也好,下午爹爹帶你去放風箏!

    云想衣歡呼了一聲,從云無衾身上爬下來,牽著蘇蔻的手跑出去:“阿蔻啊,走啦,抓魚抓魚,我要很大很大的!

    蘇蔻回眸,眉目幽憂,欲言又止。云無衾卻將目光轉開了。

    簾外蝴蝶倦舞,梨花將謝。

    ——

    花開花謝,社燕年年,云生云滅,紅塵歲歲。青青的滴水檐下,有人軟軟地挑著琴弦,吟著春去了、秋也過了,琴聲滴水,從黎明敲到黃昏,而后,夜深了。

    蘇蔻倚在闌干外,仿佛溫柔地微笑,卻在眼底露出了寂寞的神色。云無衾又走了,每當池子里的青蓮花開時節,他總是獨自一人去到燕都,怎奈相思……怎奈相思,卻是兩處閑愁。

    云想衣跑過來,拉著蘇蔻的手問她:“阿蔻,你聽我彈奏得可好?比起我娘親當年如何?”

    蘇蔻垂著眼簾,默然半晌,輕聲敘道:“卻少了幾分韻味,張揚些許,瑩若當年……”她嘆了一聲,“一曲春江花月,當真是人間難得幾回聞的……她很好,我、我……終究是比不上她的!

    云想衣趴在蘇蔻的面前,搖著她的膝頭,噥噥地道:“阿蔻比誰都好,想衣最喜歡阿蔻了!

    “傻孩子!碧K蔻淡淡地笑了,捏了捏云想衣的小鼻子。

    小小的雨點滴在青色的蓮葉上,宛如珠落玉盤的聲音,冰冷而清脆。夏雨風荷,紅藕香殘玉簟涼。

    “阿蔻,進屋吧,天涼了……”云想衣猶自磨著蘇蔻絮絮地念叨,卻見蘇蔻抬眼望向階外,她的臉色漸漸蒼白,云想衣回頭,楞了一下,“爹爹……”

    云無衾不知何時歸來,立在竹籬外邊,煙雨如梭,青衫濕盡,滿頭滿臉都是水,便只是那般癡癡地立著,不能動彈、不能言語,眼眸中有一種濃濃的顏色,象血一樣殷紅。

    “老爺!”蘇蔻心下一緊,急急奔了出去,拿袖子遮住云無衾的頭,“怎么這就回來了?下雨呢,快些進來!

    云無衾張了張嘴唇,從喉嚨里面發出“荷荷”的聲響,也聽不清他說些什么,他的眼睛直直地望向云想衣,忽然間宛若癲狂,凄厲地叫著:“瑩若!瑩若!你為什么要走?為什么?”

    “老爺?”蘇蔻下意識地想拉住云無衾,卻被重重地推開了,跌在泥濘中。

    “瑩若……”云無衾喊叫著,撲過去,將云想衣緊緊地摟住,“你為什么要走?我待你一片真心,你何至于如此絕情,雪瑩若,你何至于如此絕情?”

    云想衣嚇到了,驚恐地掙扎著,尖聲叫道:“爹爹、爹爹,我是想衣啊,爹爹,好疼,快放開!”

    “瑩若!你為什么要走?”那時間,云無衾扭曲的神情象是在哭泣,他的手慢慢地撫摸著云想衣的臉頰,夢囈一般嘶啞地道,“生死契闊,與子成說,你怎能負我?”恨了卻笑了,一字一字地慢慢說,“不讓你走,我再也不會讓你走,瑩若……”他的手忽然用力地掐住了云想衣纖細的脖子,狂亂地吼叫著,“我不讓你走!”

    “嗚……”云想衣的小臉憋得青灰,腳丫子一蹬一蹬的,漸漸也軟了下來。

    “想衣!”蘇蔻顫聲尖叫,一時情急,掄起了廊階前的那張琴,狠狠地朝云無衾身上砸下去。

    “哐啷”一聲,云無衾晃了兩下,倒在了地上。

    蘇蔻也顧不得其它,踉蹌上前抱起了云想衣,輕輕拍著他的胸口,惶然幾乎不能成聲:“想衣……想衣,你沒事吧,你可別嚇我,想衣……”

    云想衣抽搐了兩下,緩緩地回轉過來,“哇”地一聲號啕大哭,拼命地抓住蘇蔻,象一只受了驚嚇的小獸,不停地哆嗦。

    云無衾吃力地從地上爬起,額頭上滲出一道血痕,和著雨水從眼角流下。蘇蔻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唇上胭脂褪成了蒼白,她抬眸望去,眼波中幽怨千千。云無衾卻不看她,顫抖著捂住了臉,破碎的聲音飄零在煙雨中:“她死了……她死了,竟教我無處恨她,她……再也不會回來了……再也不會……”他搖搖晃晃地走入雨中,仰面向天,半晌,倏然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悲泣:“瑩若……”

    蘇蔻的身子一震,低下頭,摸著云想衣的頭發,也不知是喜或是悲,茫然地道,“她死了……你娘她過世了,想衣,你知道么?”

    小小的孩子怯怯地將身子縮成一團,蜷在蘇蔻的懷抱中,啜泣著,卻用那樣恨恨的語氣絮叨著:“討厭她……想衣討厭她,死了才好呢,討厭……”

    青天外,煙雨濕了楊柳,畫檐角下,弦斷人散,聞歌者不復見高山流水。

    ——

    夜色濃墨,風急雨亦促,點點滴滴敲著檐上青瓦,金聲欲斷。

    云想衣包在毯子里,把自己裹成一個小小的球,抓著蘇蔻的手不肯放松,咕咕嘟嘟地撒嬌:“阿蔻啊,今晚和我一起睡嘛,我一個人會害怕,阿蔻和我一起睡嘛。”

    蘇蔻輕輕地拍著云想衣的手,淡淡的憂傷從她的眼眸中流過,零丁的嘆息就象夜色中彌漫的煙霧,她默然。

    隔墻忽然傳來云無衾沉悶的號叫聲,青瓷水瓶被砸到了地上,“當啷”作響。

    云想衣抖了一下,蒼白著臉,蹭著蘇蔻:“阿蔻,我好怕,爹爹怎么了?”

    蘇蔻低頭望著云想衣,用力地咬了咬嘴唇,臉上露出了一種決然的神色:“想衣、想衣……我、我要走了。”

    云想衣會意不過來,傻傻地問:“這么晚了要去哪里?”

    “我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也許以后再也不回來了!碧K蔻垂下眼簾,輕聲地道。

    “阿蔻……你莫要哄我!痹葡胍禄倘涣耍还锹蹬懒似饋,緊緊地趴在蘇蔻身上,“你怎么會走呢?”

    蘇蔻黯然一笑,眉目間露出了落寞的神色:“你娘離開十一年了……”她撫摩著云想衣的臉頰,聲音略略地有些顫,“你也十一歲了……整整十一年,你爹爹竟片刻也不曾忘她。我本以為日子久了,你爹爹自然會死了這分心思,到如今,死心的人卻是我,想衣,我是一刻也留不住了,我、我……”

    “不要不要!”云想衣焦急地仰著頭,水汪汪的大眼睛含滿了淚,皺著鼻子傷心地哽咽,“阿蔻最壞了,連你也不要我,阿蔻壞,我不要你走……嗚嗚……”說到末了,忍不住扎進蘇蔻懷中放聲大哭,揮舞著小拳頭,“阿蔻不要走,你不疼我了嗎?討厭你……”

    “想衣……想衣,我怎么會不疼你呢?”蘇蔻憐惜地把替云想衣把眼淚擦去,捧著他的臉,緩緩地道,“這會兒你爹爹瘋瘋癲癲的,我怎么忍心把你一個人留下,想衣……想衣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咿呀……”云想衣眨了眨眼睛,長長的睫毛上落下一滴淚珠子,他猶猶豫豫地道,“爹爹和我們一起走嗎?”

    “不是!碧K蔻捂著心口,低聲道:“我不想再見你爹爹了,想衣,我的乖孩子,我唯一舍不下的就是你……跟我一起走吧,過幾年,等你長大成人,懂事了,再回來看看你爹爹,想衣……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西廂房那邊,云無衾的嘶喊聲愈見凄厲。窗外的風折楊柳、雨濺青荷,夜欲傾。

    云想衣把嘴癟了又癟,想哭不敢哭的模樣,眼巴巴地望著蘇蔻,半天不說話。

    蘇蔻終于失望,掩面轉首欲出,方行了幾步,聽得云想衣一聲哀叫,直直地撲過來:“阿蔻你不要丟下我,我要走我要走,我要跟阿蔻一起走!”孩子的聲音滿是眷戀與依賴,帶著哭泣的味道,怯怯軟軟的,聽得蘇蔻的心尖都發顫,將云想衣輕輕地抱起,為他披上外裳,低聲道:“想衣乖,那你在這里等我,我回房間收拾一下行李,我們連夜就走,莫要讓你爹爹知曉!

    “唔!痹葡胍乱幰幘鼐氐刈谝巫由,含著眼淚乖乖地點頭。

    蘇蔻掩門出去。云想衣自己一個人呆了會兒,聽著風聲凜凜、雨聲嚦嚦,方覺夏涼沁骨,思量間割舍不得,從木柜里面翻出了當日云無衾為他扎的風箏,小心翼翼地用油布包好,抱在懷里。

    風動楊柳搖,長長的枝條兒抽在窗紗上,吧嗒吧嗒地響著。紅燭結了半朵燈花,轉瞬開了又滅,燭灰沉香。

    “啊——”

    倏然從外面傳來了悲哀的慘叫,象針一樣尖利刺人,撕扯著只得半聲,便生生地被掐斷,嘎然而止。

    那是蘇蔻的聲音。

    云想衣抱在懷中的風箏掉在了地上,他一激靈從椅子上蹦了起來,卻是兩腿發軟,半天邁不動步子。一豆孤燈明滅不定,人的影子被映得扭曲,在暗色的角落里搖搖晃晃。云想衣打著哆嗦,一顫一顫地挪到門邊,舉手觸到了門框上。門忽然自己開了。

    “啊啊啊……”云想衣嚇得跌到了地上,捂著臉驚恐地叫了起來。

    深黑的夜色中,云無衾一襲青裳,濺著滿身的血跡,如鬼魅一般僵硬地立在門外,直直地瞪著云想衣。

    云想衣的牙齒“咯咯”地打著寒戰,嘴巴努力地張了幾下,竟發不出聲音。

    “連你也要走……連你……也要走……”云無衾遲緩地移動著步子,走得很慢很慢,他向云想衣伸出了手,殷紅的血從指縫間一滴一滴地流下,淌到云想衣的臉上,還帶著暖暖的溫度,卻讓他覺得寒冷。

    “阿蔻……阿蔻在哪里呢?”云想衣喃喃地念著,用力地咬著自己的手指頭,顫抖著一點一點向后面蠕動。

    云無衾蹲了下來,抓出了云想衣的腳,把他拖過來,用沾滿血的手撫摸著他的臉,夢囈一般對他說著:“阿蔻竟想把你也帶走,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我只有你了……什么都沒了,只有你了,連你……也要走嗎?”

    “阿蔻!”云想衣嚇壞了,竭力躲閃著,又哭又喊,“我不要爹爹,我要阿蔻我要阿蔻!”

    云無衾從喉嚨里面發出了野獸一般沉悶的嗥叫,猛然撲了上來,壓住了云想衣瘦小的身子。班駁的燭光映入他的眼眸,一片黑暗的模糊。凌亂的風里雨里,夜色沉淪,人都瘋掉,只是嘶啞地喊著那個女人的名字,癡了,一遍又一遍:“瑩若、瑩若……瑩若,求你……不要再離開我,瑩若……”

    云想衣覺得好疼好疼,疼得想要死去,掙扎著撲騰著,張大了嘴,哭也哭不出來,只聽見了風的聲音、雨的聲音,還有身體被撕裂的聲音。血的味道從腳踝漫過指尖,把人淹沒。

    那個夜晚,燭的影子裊裊搖曳,有一抹淡淡的血色在瘋狂中彌漫,胭脂的眼淚凝固在燭燈的灰燼里。

    ——

    粗糙的繩索緊緊地勒在手腕上,蹭破了細嫩的肌膚,血從蒼白的底色下面滲透出來,滑落一道緋紅色的痕跡,滴在指尖。

    云無衾低下頭,輕輕地咬著云想衣的手指,把上面的血慢慢地舔干凈。

    “好疼啊……”云想衣呻吟著,赤裸的身子在柔軟的毛毯上扭動著,帶著一點點天真的魅惑,用一種痛苦而溫柔的聲音喃喃地訴著,“爹爹,我好疼啊,爹爹……”

    云無衾狠狠地壓了進去。云想衣象砧板上的魚,跳起又跌下。仿佛快要斷氣的喘息,肉體摩挲著發出滑膩的聲音。床帳拂扭,七重流蘇糾結不解。

    “饒了我吧,爹爹……我再不敢了,饒了我……”云想衣嗚咽著哀求,嘴唇上的血似胭脂。

    云無衾一巴掌摔了下去,厲聲喝道:“今兒早上你去哪了?去哪了?你是不是又想亂跑?”

    “我沒有,沒有啊,爹爹!鄙倌隉熕噪x的眼波斜斜地望了過去,分不清是恨了或者怨了,幽幽地一凝眸,細聲慢語地求他,“想衣最喜歡爹爹了,不會離開爹爹的,真的不會……放了我吧,好疼,要死掉了……”

    云無衾的臉上浮現出惘然的神色,嘆息著,用指尖輕輕地撫摸著云想衣的眼睛:“你真的很象她啊……”忽然猙獰地笑了,“就連撒謊時候的神情都和她一模一樣!彼氖种钙讼氯。

    “啊——”云想衣慘叫著扭開頭,眼角邊有紅色的淚!暗鶠槭裁床幌矚g想衣?為什么為什么?”他凄厲地哭著,閉上眼睛,用手摸索著抓住云無衾的肩膀,顫抖著纏住他,“想衣會很乖的、不會離開爹爹,可是……爹爹為什么從來就不喜歡想衣?”

    云無衾的的眼神忽然變得溫柔,就仿佛黃梅樹下情蔻初開的少年郎,那般癡癡地看著云想衣,俯過去,輕輕地吻他的嘴唇:“我喜歡你……我真的喜歡你,瑩若。”他的手伸到云想衣的身下,殘忍地撕扯、揉擰,血肉糜爛,而他卻在云想衣的耳邊款款地呢喃著,“我喜歡你……”

    階下瑤琴生塵,院外梧桐清秋。池子里的青色蓮花早也凋零,暗香殘落。

    云想衣扭曲地微笑了,紅色的淚痕干涸在眼眸底下:“你瘋了,爹爹……你瘋了,你知道么?”

    ——

    云想衣坐在梧桐樹下,修長的手指抹過琴弦,深一下淺一下,不經意地弄著那曲平沙落雁。錚錚的琴聲宛如流水,潺潺地漫過初夏的空氣,風清了云也淡了。那一年的蓮花謝了,就不曾再開。

    “好!好一闕長調,當真能令雁字回、云鵠落!敝窕h外,一個錦衣高冠的男子拍手贊曰,“今日始信人間亦有天籟之音。”

    云想衣停下手,瞥了一眼,淡然道:“家父今日不在舍中,小子年幼,不諳待客之道,先生若有事體,還望明日登門,請回。”

    男人身后隨行的侍衛大聲喝斥:“大膽庶民,可知此乃明石郡王,竟然無禮!

    “退下!泵魇醢迤鹆四,眉宇中有一種尊貴的氣態,又似乎是刻意作出了的威嚴模樣,“不知輕重的奴才,哪有你說話的地方!

    侍衛不敢出聲,弓著腰退到后面。

    明石王清了清嗓子,文雅地略一欠身,正色道:“本王素來耽迷音律之道,此次南來蘇寧,聞得云氏有子,琴技無雙,頓起拜會之意,今冒昧之處,還望公子見諒了!

    云想衣似笑非笑,也不言語,只是冷冷地看他。

    明石王頗覺有幾分尷尬,欲待拂袖,眼見樹下那人素衣青絲,覺來有幽然出塵之雅,心下一動,卻又躊躇。

    云想衣抱起七弦琴,掉頭徑去,進屋關了門,竟不再理會。

    侍衛勃然變色,不見主子吩咐,也不敢擅動,只是郁悶,行經江南,何曾受得這番冷落。明石王也不惱,在籬外負手踱步,慢慢地吟哦著五律詩賦,道是蒹葭白露,秋水一方。

    青蟬在楊柳間喋喋不休,聲聲知了知了,風微動,花影移,日照漸中天。

    良久不見屋內動靜,明石王長長地嘆了一聲:“本王絕無唐突之意,不過欲求一曲雅歌,云公子既有驚世之琴音,卻不使人聞,豈非明珠暗藏,徒令塵埃蒙之!

    窗格子開了一條縫,云想衣清泠的聲音自里面傳了出來:“你過來。”

    明石王一怔,侍衛急止之:“王爺不可!泵魇趸剡^神來,狠狠地瞪了侍衛一眼,獨自趨步上前,行到階下,心中亂跳卻強作從容:“云公子有何見教?”

    水一般的眼波從窗紗后面透了出來,云想衣慢慢地問他:“今兒大早,知府大人就過來把我爹爹請走,這……可是你的安排?”

    明石王臉上一紅,旋及坦然:“不錯,前日蘇寧知府提起云公子,道是一手好琴江南無雙,只可惜令尊大人向來古板,不解文人雅意,故此請令尊暫且過府小敘!

    “想衣愿隨王爺同歸,不知王爺府上可容得想衣一席之地?”云想衣靜靜地道來。

    明石王聞言竟手足無措,遲了半晌方才省得,忙不及迭地拼命點頭:“自然自然,云公子神仙中人,本王當待貴賓之禮,不敢怠慢!

    “好吧,那你……”云想衣的眼睛望了出去,忽然變了聲調,急促地道,“我爹爹回來了,你快快離去。”咬了咬牙,又決然道,“你今夜子時起讓人在院外侯著,我若得空,便知會與你。速去!

    明石王如奉綸音,自帶人離去。

    云想衣合上窗子,捂著胸口,縮在角落里顫抖著。

    ——

    入夜,雷雨交加,轟然的聲響中,白色的閃電將夜幕撕破了一角,天闕漏水,金鼓鳴震。

    云無衾閉著眼睛,仿佛已經沉睡。

    “爹爹……”云想衣輕輕地喚了兩聲,不見云無衾醒來,屏住呼吸將云無衾的手臂抬開,起身下了床。

    天外忽然一記滾雷,炸在耳邊,云想衣不由抖了一下,幾乎跌倒,壯著膽子回頭,見云無衾仍舊閉目,吁了一口氣。心跳得難受,云想衣用力地咬住嘴唇不出聲,點著了半截紅燭,掩著朦朧的燭光,拾掇好衣裳,偷偷地去摸門栓。

    “你要去哪里?”身后突兀地傳來了云無衾的森冷的話語。云想衣一僵,手中的紅燭掉在了地上,滅了。

    豆大的雨點急促地敲打著青瓦,凌亂的聲音落在窗前、落在階下,夜色都支離破碎了。

    云想衣呆呆地盯著開了一半的門,動也不動。云無衾走到他的身后,將手支到門上,環住他的身體,牙齒磨得“咯咯”作響:“你又想跑,我就知道,你卻以為你瞞得住我嗎?”伸手拽住云想衣的頭發,扯了過來,一掌重重地摔在他臉上,嘶聲斥道,“不知廉恥的東西!又想去勾引誰呢?”

    云想衣低低地呻吟了一聲,無力地癱倒在地上,抱著頭哀哀地乞求:“我錯了,爹爹,不要打我,我再不敢了!

    云無衾赤紅了眼,瞪著他:“你每回總這么說,你每回都騙我!泵腿蛔テ鹨粡埌笌祝葡胍潞莺莸卮蛄讼氯,狂亂地咆哮著,“誰叫你騙我!誰叫你騙我!”

    “啊——”

    云想衣抽搐著身子,發出凄慘的號叫。沉重的木案碾過雙腿,骨頭斷裂的聲音在黑暗中清晰而刺耳!暗、爹爹……”云想衣顫抖著將手伸向云無衾,努力地想要抓住些什么,“不要打我……不要再打我了,我不會離開爹爹的,真的真的……”

    “我不信!我不信!”云無衾象野獸一樣發出沉悶的吼叫,撲過去,按住云想衣的身子,張開嘴,一口咬住了他的喉嚨,用牙齒使勁地撕扯著。

    “爹爹……”云想衣是這么叫喚著,卻發不出聲音。微弱的氣息卡在喉嚨里面,在血沫中模糊。仿佛快要斷氣一般的喘息,其實他只是不停地在喚著,“爹爹、爹爹……”

    驚雷翻滾,隆隆震震,天崩了地裂了,滂沱的大雨漫過了黑色的夜。

    好疼,把肌肉切開,把骨頭折斷,痙攣的呼吸扯破胸口,疼得……已經瘋掉……

    云想衣腦中一片空白,雙手胡亂地摸索著,觸到了旁邊的燭臺,不覺一把抓住,重重地砸過去。

    云無衾一聲悶哼,身子倏然一歪。

    云想衣用盡了全身的氣力,抓緊燭臺,對著云無衾的頭顱,瘋狂地砸下。紅色的血和著黃色的腦漿一起迸出來,手上黏黏濃濃,有一種柔軟的溫度滲入指尖。血腥的味道把人淹滅、然后溺死。

    天外電閃雷鳴,風卷云暗,繁花頃、楊柳折,雨濕檐角。

    “爹爹、爹爹……”依舊喃喃地喚著,云想衣終是累了,停下手,燭臺“哐啷”一聲落到地上。蒼白的臉上露出了溫柔的微笑,他蠕動著蹭上前,抱住云無衾的頭顱,輕輕地吻著,不知道是眼睛、是嘴唇、還是鼻子,一片淋漓的血肉。云想衣的眼角有一滴淚,只是流了那么一點點,干涸在腮邊。暮春三月,燕子晚歸,在腐爛的煙花中軟軟地呢喃,“想衣最喜歡爹爹了……真的、真的,從來沒有騙過爹爹,想衣最喜歡爹爹了……”

    白骨從死人的嘴唇邊上翻出,咧開嘴仿佛是冰冷地笑了。

    紅燭燃起,焚燒白骨、焚燒黑夜。重雨,驚雷,夜未央。

    ——

    古陵暮桑,蒼松如翠,青石苔上疏影橫斜,幾聲雀啼,歸去深處。

    車夫勒住韁繩,馬車停在了山道邊上,侍衛翻下馬來,行到車邊,小聲道:“王爺,京都的金吾衛守在皇陵外面,我們不能再往前了!

    “為什么?”車內的云想衣聞得此言,激烈地掙扎了起來,嘶聲道,“我要進去,你分明應允過我,帶我進去。”

    明石王捂住了云想衣的嘴,使勁按住云想衣,直到他漸漸地癱軟下來。明石王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不是我騙你,實在是進去不得,景氏的祖陵,除非皇族宗室方能入內。何況我此次擅離封地,若讓人發現了,免不了又是一場是非,想衣,日后若有機會,我定會如你所愿,莫急在此一朝!

    云想衣急促地喘息著,長長的黑發從明石王的臂彎里垂下,宛如流水一般顫抖。恨了又恨,望著束縛在手腳上的鎖鏈,忽然將臉埋進明石王的胸口,發出小獸般嗚咽的聲音,尖尖的指甲抓住了明石王的手,惡狠狠地掐著。

    “想衣……想衣……”明石王小心翼翼地撫摸著云想衣的頭發,低聲下氣地哄他,“你想什么呢?想要什么我都給你,只要你乖乖地聽話,莫要再想著逃走,我只恨不得將心掏出來給你了,想衣……明日我們再來看看,或者能尋個門路進去,你先別氣惱!

    “王爺、王爺。”外面望風的侍衛突然跑了過來,壓下了嗓門慌張地道,“快走吧,七皇子殿下祭陵完畢,現下出來了,正往這條道上過,我們還是避開為好!

    “不要。”還未待明石王回答,云想衣突兀地叫了起來。

    “想衣?”明石王略有幾分愕然。

    云想衣緩緩地抬起頭來,仿佛一下平靜了,眼波款款地轉過,帶著嫵媚而冷酷的神情,淡淡地道:“我想見見這位七皇子殿下!焙鋈粶厝岬匦α,幽幽嘆息著嘆息,喃喃自語,“難得遇著這等貴人,也不知他如今……是怎生模樣了!

    明石王不忍拂他心意,便令從人將車馬牽到道畔,微服俯首做恭敬狀。

    威武的甲士騎著剽悍的駿馬肅然行經,鐵蹄踏起道上末草,低低地蒙了一重青煙。金繡黑緞的旗幟在風中翻卷獵獵,銜接如長龍。正中央,高貴的少年施然而過,高馬黃金勒、錦冠瓏玉帶,容華尊嚴盡是天生,不經意地望向道邊塵埃,明亮的眼眸中猶自帶了三分倨傲。

    云想衣斜斜地挑開簾子,垂眉凝眸,仿佛只是淡淡地一瞥,將少年挺直的背影映在眸子里。微笑著,眉目間說不出的柔情似水:“娘走了,爹爹也走了,幸好還有你呢,要不然的話……我活著做什么呢?”牙齒“咯咯”地響,捂著心口,似乎笑得喘不過氣來,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胭脂般的血染紅了蒼白的底色,“幸好還有你呢……”

    遠山外,落日煙華,宛然一夢,夢里斜陽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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