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著新夫人給老爺子磕了頭,他這便要去空竹軒。這駱家大宅好是極好,可比起他那沐浴在竹林山雨中的畫軒,他更眷戀著那兒的清新自在。
有小廝跟著,他大步邁出府去,沒走兩步就見他媳婦攔了上來。
他難得跟別人解釋自己的舉動:“我去空竹軒,”末了又補上一句,“我去去就回。”
“鳶飛,我可以跟你一同前往嗎?”這宅子大得很,家翁瞧她的眼神又總是由上至下,二伯更厲害,話沒說到兩句就又敲桌子又摔凳子的,還是跟著鳶飛她心上自在些。
擰著青色的衣袖,嫁予他之后她可以穿青色的衣衫,成為青族中的一員,這便是以夫為貴了吧!
知道她剛嫁進來不習慣,知道老二的個性,平常女子見了大多會被嚇到,知道老爺子嫌棄她出身不夠體面丟了駱家的臉,她于家中的種種隔閡他都明白。
所以他左右派了兩個得力的丫鬟跟著她,為的就是要她早些擺出府里女主子的架勢來。
他一個人過得逍遙自在,娶妻可全是為了駱家大宅!一開始就對她說了,她該早點明白這其中的深意才是。
“夫人,老爺子這幾天正張羅著為老二娶妻的事,他老年紀大了,有些想得著忙不了的事,你還得幫著多管管。你是我夫人,更是老爺子頭一個進門的兒媳婦,這些事可少不了你!
他信任的眼神亮煌煌地照著她的臉,弄得絲竹不由自主地就點頭應了下來,“我一定好好辦,你放心!
“那好,我這就去畫軒了!
他甩著青衫而去,她遠遠地目送著他的背影,再也沒追上去。
就這樣定定地站了一盞茶的工夫,緩過神來,只覺四肢冰冷,陣陣透著一股子寒氣。嬸娘的話猶在耳旁,不敢再耽擱,絲竹心上明白,想要在這個家里站穩腳步,她首先得當個稱職的三兒媳。
至于留給她背影的夫君,他們倆的日子……總還長著呢!
“小財。”
她娘家貧瘠,嫁過來之前駱鳶飛特地派了兩個隨身丫鬟給她,一曰小勢,二名小財。
小勢主要幫她打理家務,整理妝容,身為兒媳婦,有什么想到想不到的,小勢也會從旁提醒。
相比之下,另一個丫鬟小財就有些與眾不同了。
聽鳶飛說,小財原是某個金族世家之女,因家人遭了罪,她被貶為奴,這才進了駱家,隨著早進府的小勢,賞了“小財”這個名字。
絲竹與她相處時間雖不長,可光是成親那日,數千封紅包過了她的手,立時三刻便報出總數這點,已讓她這位新主子見到她的能耐一二,只是小財斜著眼看她的模樣叫人有些發慌。
好在她并不常這樣,只是盯著她這位新進門的駱家三兒媳的時候才露出那種眼神,管絲竹只當沒看見。
“家翁在前廳吧?”
“正為二少爺的事發愁!
小財總是如此,有問有答,不多一字不少一句,也不見笑容。倒是絲竹拎著笑容牽住她的手肘,“老爺子還在為二伯的事煩心呢?走,我們去前面看看,看有什么能幫得上忙的!
“前廳是男人們去的地方,三夫人不便前往!北静幌胝f的,可被三夫人這么牽著手,她也難逃被老爺責罰的命運,還是招了吧!
“你到底還是為我著想!苯z竹抿唇而笑,腳步微轉依舊向前廳而去,“去看看吧!或許有我們幫得上忙的呢!”
她是想顯示女主人的權勢才故意前往吧!小財不再勸說,跟著去了。
恰巧此時駱老爺子正會了幾個朋友在前廳閑聊,絲竹遠遠地就聽他們左一個三媳婦右一個藍衣的。
“我說駱老爺,你們家也算是望族,你家老三也是城里響當當的人物,你怎么給他娶了一個藍衣回來?”又是一金族的大老爺,滿身鑲金帶銀的,看著就覺得眼花。
提起這事駱老爺子就滿心郁悶,“這哪是我要為他娶的,是他自己相中了的。我是逼著他娶妻,可我哪兒知道他什么人不好娶,偏娶個藍衣工匠回來?我以為憑他的眼力,怎么著也要娶個知書達禮的青族小姐,誰知道……誰知道……”
“青族有什么好?青族家的女兒除了識得兩個字,其他的什么也不懂,只能充充場面。要我說,還是該娶個咱們金族的媳婦。”城北的衛老爺家里娶的兩房兒媳都是金族家的,對此頗有幾分自己的見地,“駱老爺,別怪我說實話。你那幾個孩子都不是混錢堆的,想要望門望戶恐怕還得靠兒媳!
這話確是難聽,可對駱老爺來說卻已既成事實。每每想到他那幾個孩子,還有那剛進門的新媳婦,他就頭疼,疼得他直擺手啊!
“老大、老二我是不指望了,這老三眼看著也是書畫堆里打滾,玩不出錢來的主。我本來是想仰仗這位三媳婦的,可誰想到會是藍衣人家。我這幾日冷眼旁觀,這三媳婦溫溫順順的,見到老三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出。這樣的女人怎么幫忙打理生意?也是指望不上嘍!”
正說著,絲竹接了小廝奉上的茶水,掀了裙裾邁了進去,人未到,嘴角先揚了起來,“幾位老爺喝茶!
這前廳豈是女人們來的地方,駱老爺子正要發難。幾位老爺先接過話來:“這位就是你新進家門的三媳婦吧!”當日在喜宴上,她領著管家忙前忙后,遠遠地見了一面,沒大看清。今日得見,面相圓潤親切,倒有著幾分富貴相,不似藍衣出身。
這樣一直盯著瞧也不是個事,衛老爺開口岔開話題:“我說駱老爺啊,你家老三都娶媳婦了,老二的婚事也不趕緊地辦辦?”
“哪個好人家的姑娘愿意嫁給他那個潑皮?”駱獸行干的事全城皆知,駱老爺也用不著再做道德文章,提起他,老爺子正憋著一肚子氣沒處發呢!“這不……老三成親當日,人家還鬧到家里來,我對老二已經不指望了,我跟他說清楚了,他要是再鬧事,我就把他轟出家門。”
“轟出了家門,他身上也流著老爺的血,跟夫君也是骨肉相連的親兄弟,哪兒能不管呢?”絲竹立于駱老爺身旁,溫軟相勸,“家翁,容媳婦多嘴說一句,我看幾位老爺說得極是,該給二伯討房媳婦。有個人在身邊勸勸、說說,遇上事再幫襯幫襯,保不齊還真能輔助二伯立業。”
這點駱老爺也不是沒想過,可一來沒有哪戶好人家肯把女兒許給老二,二來老二那臭脾氣哪有老三好說服?讓他娶妻他就娶,怎么可能?
“老爺的考慮也是有的,只是眼前正好有個機會。”絲竹提點著,“老爺可還記得成親那天來鬧場的荊家老伯嗎?他閨女可是哭著喊著要嫁進門來,否則就一死以示清白!
抬眉低眼間,三媳婦這是在暗示……
“娶那個村姑做媳婦?”駱老爺到底還是重視門第的。
絲竹娓娓相勸:“老爺,暫不說二伯需要討個老婆,單只是荊家那閨女為了這事要死要活的,若真是出了人命,反倒不妙。別人會說我們駱家門大檻高,有錯在先,還不給人好端端的姑娘家留條活路——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聽她這么一說,駱老爺才動了點心思,旁坐的幾位老爺又跟著添亂,“可怎么說都是農家女,哪能進得了金子打的門?”
“我從旁打聽,說那荊家女性情剛烈,這要死要活的事是做得出來的。換個想法,這樣的女子于二伯怕是利多于弊吧!老爺多大的生意都做過,這點事肯定一想就明白!
在這家里,三個孩子成天讓駱老爺受氣,這還是頭一次有人贊他。給絲竹這么半說半捧的,駱老爺子頓時下了決定:“這件事我做主了,就娶那荊家女兒做我二媳婦,我駱家哪能做那種無情無義的事。”老爺子還當即做出交代,“新媳婦,這件事就全權交給你去辦。”
絲竹順著家翁的話向諸位老爺福了福,滿口應道:“絲竹定不讓老爺失望!
“這么一來二去,她居然就把老爺子搞定了?”
聽小財來報,駱鳶飛還有點不大敢相信,“她這么快就在這金門里頭站穩了?”原以為她還需要他從旁協助的,“別不是話應了下來,事情……卻辦不到吧?”
小財也不信新夫人能從容應對,“那荊家鬧得兇,二爺那頭也不是好說話的。先不說成親方面禮儀繁多,光只是讓兩頭順順當當地點頭應了這門親事,就不容易!
“所以我才把你派去跟著夫人!”小財伺候他多年,她的能耐他是知道的。有她在,他才敢放心窩在這空竹軒做他的美人圖,“你回去跟夫人說,要她自己衡量著去辦。再帶我的話去,說這家從此就倚仗她了。”說到底,他還是顧念著她身為新媳婦的日子。
“這才幾日的工夫,她根本什么都沒做,三爺您就給夫人全然的信任,不怕鬧出什么亂子還得您回去收拾嗎?”小財不甘心地撇了撇嘴,想當初她來府里的時候也是跟了三爺好一陣子。直到獨立處理了好幾件生意,三爺才放任她獨當一面,躲在空竹軒里求個自在。
論為商之道,她還是三爺的徒弟呢!只是三爺更愛畫美人,要不然也不用娶個夫人回來管家理財。
“你來瞧瞧我新近畫的這幅美人圖,覺得與從前有什么不同嗎?”
小財挑眉細看,“這是三爺近來畫的嗎?容小財大膽,美則美矣,只是好像少了點什么。”
這也正是他感到缺憾的,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依稀好像是成了親之后,他這下筆之間就有所出入,“這段時間我會留在畫軒,家里的事,你幫著夫人多做點!
他要用點功,看看畫技能否有所突破。
“對了,我臨來之前,夫人要我問你晚上是回府吃飯還是留在空竹軒用餐!狈蛉说脑捤菐У搅,回話她也估摸出一二。以三爺的脾氣,回府的時候少,空竹軒倒是他最自在的天地。
果不其然——
“你回她說,我今晚就留在這里了。”
“他今晚不回來了?”
聽到小財的回話,絲竹的心情頓時低落起來。在家翁面前已經夸下?,不會讓大家失望,可是娶親一事千頭萬緒,她完全摸不著門路。本想晚上等鳶飛回來跟他商量著辦,沒想到這才成親三日,他便留在空竹軒,夜不歸宿了。
絲竹不死心地追問下去:“他還留了什么話沒有?”
“沒了!
小財臨走前,三爺倒是說了幾句意味深長的話,小財不打算告訴新夫人,讓她自己瞎琢磨唄!
這世道,斷沒有白撿的道理。
“他真的什么也沒說……真的什么也沒說……”絲竹喃喃自語,像是被法器震住的妖精,半晌不見動彈。
見她如此這般,小財的心頭不由得一陣暢快——從藍衣一躍成為金族里的青衫夫人,哪里有這么容易?
“夫人,沒什么事我先出去了,府里還有些賬等著我去核查呢!”
“不急。”絲竹抬手放下茶盞吩咐道,“你去賬房拿我和三爺成親時的出入賬單過來,再把小勢叫來!
小財領命出去,遠遠聽絲竹跟小勢吩咐,哪幾件糕點、哪幾件菜式、哪幾件袍子,說是要帶去空竹軒給三爺。
聽著這話,小財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她笑夫人想得再周到又如何?三爺還不是單獨住在空竹軒嘛!
想要讓一個人在最短的時間里如魚得水,最好的辦法就是在她溺水的瞬間不讓她有任何的依靠,憑借求生的欲望,她倒有可能立刻學會泅水——這便是臨走前三爺的交代了。
別人家的夫人用不著泅水,因為她們在丈夫的呵護下絕不會溺水,他們家這位新進門的三夫人怕是要小心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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