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習武場邊上,約莫八歲大的男童不住地搓手,卻又舍不得放下手中木雕。
“你在雕什么?”
身旁有一道悅耳嗓音響起,然而男童卻充耳不聞。
不是自己沒規矩,而是被這個人整過太多次,所以當作沒聽見比較好。
然而,這人卻像是跟他杠上,竟往他身旁一坐。
男童頓了頓,深吸口氣,告訴自己平心靜氣,旁邊沒有人。
“是蛇嗎?”
這問話一出口,教男童再也沉不住氣地抬眼道︰“蛇有角嗎?”瞧見沒,上頭有一對角,眼拙的家伙。
“難說!
那低嗓挾帶著不懷好意的笑,教男童氣得牙癢癢的,再次深吸口氣,告訴自己不要跟這種沒見識的家伙一般見識。
然,才這么說服自己,手上的雕刀和木塊一并被少年搶過,男童不由得氣惱叫道︰“還我!”
身旁的少年一身錦衣華服,手里的雕刀快速動著,不一會,原本只刻出輪廓的木塊,竟呈現出了龍形。
男童不禁錯愕,看得傻眼,忘了阻止,見少年不久便將一條龍大致給雕刻出,隨手丟還給他。
“打磨后再用小雕刀做細部修整就好。”少年朗聲交代,看他一臉傻樣,忍不住捉弄他,“乖,沒弄好的東西別拿出來獻丑。”
男童回神,粉嫩面頰有點生暈。“我本來就還在雕,是你--”
“哎呀,你的手……”
男童的話被硬生生打斷就算了,還無預警被拉進一個溫暖懷抱中,教他愣住。
少有人會近自己的身,更別提摟摟抱抱了。這家伙說話很冷,眉眼更冷,可是他的懷抱卻暖得教自己嚇了一大跳,一時之間忘了要將他推開。
“這手是練習棍法練傷的吧,都傷了還在雕刻東西,也難怪傷上加傷,但沒關系,讓我抱抱就會好。”
那輕佻的說法,教男童微惱地想要掙脫,卻被少年摟得更緊。
少有人會貼近自己,遑論是如此親密的擁抱,溫熱的感覺讓自己放棄掙扎……好暖好暖,暖到最后竟變得滾燙,疑惑地想抬眼,耳邊卻傳來變得低沉的男音--
“不悔,別動!
他呆住,想抗拒,卻像在瞬間換了時空,耳邊炸開巨響,教他不禁瑟縮,直到強烈的熱浪襲來。
“別怕,有我在。”
他想抬眼,卻驀地發現眼皮好重,原本的熱浪消失不見,變成了凍進骨子里的寒氣,教他不住地打著哆嗦。
“哪怕用我的命抵,我也會保住你……”
那低啞的氣音,好像是用盡最后一口氣說的,教他忍不住想抬眼,可是他的眼皮卻像是被灌了鉛般沉重……怪了,他剛剛不是還張著眼,怎么……
“二爺!”
一道珠潤女音教他驀地使勁張開眼,眼前是一張蒼白的俏顏,但加上喜極而泣的眉眼極惹人憐愛。
“妳……”一開口,便覺得喉頭像火焚燒似的,教他不由得閉上了嘴。
“二爺,這兒有水。”姑娘趕緊取來一杯水。
他趕緊要起身,可身子一動,卻像是被雷劈中般難受,教他移動不了半分。
“二爺別動,奴婢喂你喝水!彼⌒囊硪淼胤讨认。
連喝了幾口,緩了喉頭的熱,他不住地看著她問︰“我怎么了?”
“二爺身上有多處傷勢,怕是一時半刻動不了,但不打緊,奴婢會想法子。”
聽著,他眉頭微皺起,環顧簡陋的木造房舍,墻壁還被白蟻蛀出幾個洞,角落里只擺了張缺腳的矮幾,再多的就沒有了,不過這屋頂還真不錯,有個大破洞能仰望藍天。
“這里是……”
“二爺,這里是怒濤江邊的小鎮,這房舍是跟附近鎮民借宿的,雖是破舊簡陋了些,但暫時安頓是沒問題的!
聽她說得頭頭是道,條理分明,他忍不住直盯著她。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剛剛還看得見的斑斕色彩,轉眼褪了顏色……明明清醒之前,還作著極為真實的夢,但一張開眼,就連剛剛作了什么夢都記不全了,夢境斑駁掉落,消失不見。
“二爺,別擔心,奴婢會想法子--”
“妳是誰?”他最終還是忍不住問出口了。她看起來像是與自己極為熟識,喚他二爺又自稱奴婢,那就是他的貼身丫鬟了,是不?
姑娘錯愕地看著他,“二爺不記得奴婢了?”
他苦笑了下,“事實上……我還想問妳我是誰!弊约旱哪X袋是空白的,空洞得好可怕。
不過,沒關系的,至少眼前的女子是認識他的。
他,龔不悔,父母早逝,家在弋風皇朝去暮城,乘船外出卻不幸遇到暴風而翻船,所以才會受了傷,如今無法動彈。
而她,儷人,聽說是從小跟在他身邊的丫鬟,除了負責照料他的生活瑣事外,聽她說還懂一點醫術,所以在附近的林子里找了些能治傷的藥草,還能夠抓點小獵物,做些簡單的料理。
他不由得慶幸有她隨侍在旁,可是呢,一個男人身邊帶了個貼身丫鬟,著實詭異……然而就在儷人褪去他的衣物替他上藥時,他明白了。
“這個……我是女的吧……”
往下看這胸部,都不可能是男人的胸膛吧。
“是!
“既是如此……”
“二爺在外走動,做男裝打扮較妥。”
“喔……”龔不悔輕點了點頭,覺得很有道理。不過--“妳這聲二爺喊得好順口!焙孟袼恢倍际沁@般喚她,非常上口。
“……出門在外,總是小心為上!眱藴\笑著。
有道理,有道理到讓她覺得不太合理。“既然妳喚我二爺,那就代表我上頭還有個兄長或姊姊吧!
儷人將搗碎成泥的草藥輕敷在她腰間,輕聲回答,“二爺上頭還有個姊姊!
“那么,我是要去哪,怎會翻船?”
“二爺是去婁月游玩,回來時搭船順著怒濤江而下,卻不慎遇到暴風。”
龔不悔微揚起眉。“去婁月……回程順怒濤江而下,那么這里是觀永還是曜見皇朝?”她腦袋里像是自動浮現了一張圖似的。
弋風和婁月皇朝之間相隔著一座鷹漠,終年飛沙難行,會走水路是正常的,而從婁月國境之東則有條無定河,順勢南下,經鷺嶺分水出向南的怒濤江,會先經過曜見,而后是觀永。
儷人聞言,不禁微愕。“二爺沒了記憶,但似乎還將這附近的地形路徑記得一清二楚!
“是啊,我似乎沒將所有事物都忘光!彼χM管搗成泥的草藥敷在傷口上,傳來陣陣刺痛,她依舊用笑意掩過,“可是如果會走怒濤江,那就代表我是要去曜見或觀永……儷人,這和妳剛剛說的有些出入!
“……那是因為遇了暴風,到分水嶺之前,就把船給刮進了怒濤江。”
“現在應該是夏季,怎會出現暴風?況且暴風只會出現在怒濤江中段,怎會是在分水嶺前呢?”她沉吟著。
這些事感覺像是鏤刻在她的魂魄上,就算她把自個兒的身分給忘了,也忘不了這些尋常人不會曉得的地理知識。
“這……奴婢也不懂!狈蠛昧怂帲瑑溯p柔地為她裹上布巾。
“儷人,我家在去暮城可有經商?”
“有的,龔家是去暮城首富!边@么說一點都不為過。
龔家經營的產業從食衣住行到礦產船業都包,在去暮城里勢力絕對無人能出其右。
“我是不是常扮男裝在外頭走動?”
“……是,二爺性子好動,在府里總待不住,不過倒是少有機會跑這么遠!眱藢⑺囊律览住
龔不悔點點頭。這么一來就說得通了,否則她那些知識是打哪來,又怎會如此習慣扮男裝的自己。
她初醒時,就連自個兒都認為自己是個男人呢,這么理所當然的想法,要是沒有長年扮男裝,又怎會這么想?
“儷人,咱們在這兒有法子聯絡到我姊姊嗎?”也該先修封家書,免得讓姊姊擔心。
“這恐怕是有些難,奴婢想咱們不如先待在這兒養傷,到時候……二爺的未婚夫便會尋來!
龔不悔驀地張大眼,“……未婚夫?”哇,她竟有未婚夫了。
“是從小指腹為婚的。”瞧她瞠目結舌的樣子,儷人不禁低笑!岸斣鯐绱梭@訝?”
“我……”該怎么說呢?她沒了記憶,把人家都給忘光光了,這下子……一道低啞的嗓音從腦袋閃過,彷佛是殘留的夢境在影響她,教她不禁脫口問︰“指腹為婚啊,我見過他嗎?”
清醒前的夢境,她本來忘得一干二凈,但聽儷人提起未婚夫,那腦中又彷佛有殘破影像和聲音浮動著,她彷佛還可以感覺到那個擁抱的暖意,那人的熱氣就吐在她的耳邊,親昵又曖昧。
“當然,二爺和他是青梅竹馬!
龔不悔輕呀了聲。對了,那夢境有幼時的她,只可惜夢境太模糊,她想不起他長什么樣子,唯一能確定的是他待自己極好。
莫名的,像是有什么纏繞在心底,教她好想見他。
“他會來找我?”她輕聲問著。
“那是再肯定不過,王……姑爺他可是將二爺視為心頭肉,咱們逾期未回,他肯定會派人來查探的!
“他也經商?”莫名的,她對他起了興趣,體內像是有什么在鼓噪著。
“姑爺他……是人中龍鳳!
“他叫什么名字?”
“……等二爺想起就知道了!眱搜鹦Φ馈
“妳這丫頭有點壞心眼呢。”她撇了撇嘴。
“誰教二爺把奴婢也給忘了?”
瞧她一臉哀怨,龔不悔沒轍地聳肩,“這事也不是我能控制的。”
“跟二爺開玩笑的。”儷人看了眼外頭的天色!芭救フ尹c吃的,請二爺暫時先在這兒歇著。”
“儷人,咱們身上都沒有銀兩了嗎?”
“二爺別擔心,奴婢拿發釵和一些值錢的小玩意兒和這房舍的主人換了錢,能在這兒暫住一段時間,現在身上的錢省著點花用也過得去!眱嗣婷叉,笑意恬柔,聰穎又伶俐,遇事時也臨危不亂,能夠馬上應變處理。
龔不悔聞言,不禁低笑,“不是,我瞧妳的氣色不怎么好,是不是哪兒也傷著了?”
儷人微愣了下,隨即輕勾嘴唇,眼中漾著笑意,“一點小傷而已,不礙事!倍斁褪沁@般觀察入微,一點小事都逃不過她的眼。
“就算是小傷也得要好好醫治,別光顧著我!彪m說她沒了半點記憶,但是儷人待她的好是無庸置疑的,能遇上這般好的奴婢,也真是她的造化。
“二爺,我會注意的!
聽她那說法,好像根本沒打算將剩余的錢用在身上,目光不由得落在腰帶上的琉璃!皟耍仪七@東西也挺值錢的,妳何不拿去典當?”那琉璃形狀像把劍,玲瓏剔透,色彩繽紛,光瞧就覺得是件價值不菲的寶貝。
她看了眼小巧玲瓏的琉璃劍,“二爺,就怕這僻靜小鎮還找不到當鋪呢!
“這樣啊……”唉,這就沒法子了。“儷人,暫時就辛苦妳了,等我傷好了,再讓我想法子!
“二爺安心養病吧,奴婢去去就來!
儷人徐步往外走去。
這房舍在小鎮的最西邊,朝城鎮中心走去,人潮不少,大都穿著粗布麻衣,有的甚至打著赤膊就在街上走著,好似才剛下工,一伙人全都朝食堂走去。
買了包子后,她閉了閉眼思索。二爺沒了過往記憶,這也許是個絕佳的機會。二爺傷口復原速度向來快,屆時再用剩余的錢搭渡船回弋風,應該就不成問題了。
到時候,王爺會很開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