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枯醉,無垠黯色照得草木重影,花落也無聲。子夜靜如斯,連煩躁的蟲鳴聲也遁隱而去,漫林荒野空留一片窒人的死寂。分明是燥熱悶沉的夏日,混淀的流云暮靄,壓抑的死靈之息卻只讓人從骨子里覺得沁寒。
“呵,竟然還不死呢……”一陣虛弱的嗤笑聲從茂林深處傳來。滯重的喘息,伴著一聲聲嗆入心肺的狠咳,生生折斷了夜的寧謐,“呵呵……作孽,真是自作孽……咳咳咳……”
熹微的月色越過雜纏的枝椏,隱隱投射在一株攀藤古樹下。那兒正倚坐著一名少女,半狹著雙眼,唇角泛起一絲自嘲的苦笑。她的容貌被密葉的落影遮掩得模糊,只見她慘白的臉色以及被鍍上一層黑褐色的唇,一看便知是中了劇毒,且命不久矣。
腹中驀然又一陣絞痛,貪婪的蠱蟲一直瘋狂嚙噬到骨子里,少女不禁嚶嚀著皺緊了眉,“娘的……”她咬緊了牙低咒,冷汗濕了一身,“混蛋蠱蟲,死個人也不痛快些……”那萬毒之首的百絕蠱,竟是一定要穿腸撕心足足一百次才能死!
如今究竟是第幾次穿心……她記不得了……
“很痛苦呢!币粋輕飄飄的嘆息聲從頭頂傳來,柔軟的音色,似喜又似憐。
少女心下一驚,本能地抬首,便見坐在枝椏上一個晃著雙腿的錦衣少年,正垂著眼笑瞇瞇地望著她?床磺逅娜蓊,只見他蒼白似紙的臉色,白到迎著寒森森的月光竟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連自己這張中了毒的臉也不及他的慘白駭人呵!
“你……是誰……”她凝眉謹慎地問,語氣卻虛軟得沒有絲毫魄力。
少年并不回答,仍舊是笑,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的。半晌,卻輕輕巧意地問出一句:“既然那么痛苦,為何不自行了斷呢?”
少女渾身一顫,細細的桃花眼里掠過一道精光,再抬眼望他時卻只剩灑脫的笑意,“我雖不是君子,卻也言而有信!彼媛段⑿,神色平靜地望著他。沒有恐懼,亦不再戒備,像是一個將死之人可以坦然地對任何過客道出自己的遺言:“我曾答應過他不會輕生,便絕不會食言!焙呛,怎么已經感覺不到痛苦了?定是真正的大限已至了吧。
“哦?”但聽一陣“簌簌”聲,少年已輕盈落定在她面前,俯下身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她。
少女這才看清了對方的容貌,好漂亮的少年!完全不同于他的陰柔清冷之美,卻是美得精致而秀靈。尤其是那雙紫黑色的眸子,熠熠晶燦,似將漫天華彩皆采擷了進去。
“那……你怕不怕死呢?”少年湊上了她的耳朵,用那樣細柔的、魅惑的語氣問她。沁涼的呼吸偷襲進頸項,像極細的冰蛇繾綣地纏上了她的頸,死死扼住了她的呼吸。少女恍然意識到,這個外表純真的少年,根本是個妖孽般的人物啊……
她闔了眼避開他的目光,忽然又睜開,卻是“哈”地大笑出聲,“怕!我可是怕得很呢!”她舒服地仰靠著樹干,眼睛直視著他的,閑適的神情更像是早已解脫,“不死多好!可以吃喝玩樂,可以把酒言歡,可以跟相愛的人廝守到老……”她的眼神溫柔了下來,唇角微翹,一副欣慰又貪戀的神情,“可是又能如何,不得不死啊……”驀然心弦一動,她忽地以手背遮住眼角,卷翹的長睫也黯然垂了下來。
少年卻是笑了,更近一步咬著她的耳朵道:“噯,若我說,我可以讓你重生呢?”
少女陡然一怔,抬眼望他,卻只見他的手指緩緩落在她胸口的位置上,“只要你……”蒼白的手指細致地描畫出一顆心的輪廓,少年眼里的笑意越發幽深,霰霧一般飄忽迷離。
“把心給我!
第一章巧手簪蝶飛(1)
江南,正是春光乍暖的三月天。放眼望,滿樹新枝青芽兒連成攢,翠嫩嫩的一簇又一簇攀挨得緊,鬧春幾許,可也不輸花的嬌嬈。夭夭桃堇織曉色,落了的蕊便往池底陰,連陌上楊柳也堆上了翠煙。水鄉小鎮,排排紅磚綠瓦,卻不知,誰家紅杏已出了墻來?
江南的市集更是別樣繁華。店鋪琳瑯,吆喝聲聲,東市街頭人流成群。忽聞齊齊的一陣驚嘆“咦”、“哦”,伴著一陣脆泠泠的少女笑聲從人堆里傳出來。
循聲望去,便見偌大一塊空地上圍著一圈看熱鬧的人。而人圈里正有一黃衣少女眉眼彎彎笑語嫣然,抬眼,便見她頭頂上方正輕盈地飛著一只只的紫蝶兒。
江南本似畫,畫上美人嬌妖嬈。眉如葉,眸如月,綠意秋波漣漣。那黃衣少女本生著一雙細長的桃花眼,眼尾的睫毛尤其長,似鳳尾一般卷翹著,一笑起來便將整雙眼睛的曲線勾勒得更加嫵媚。而那蝶兒的翩躚便也如這笑容一般嫣俏動人。
細看才知那蝶兒竟是系在銀線上的,銀線的那端牽著少女的指,十指翻飛時,紫蝶兒便也跟著翩躚弄舞。莫不是個——賣藝的?
伴著陣陣哄鬧聲,蝶兒們漸低漸緩地舞了幾圈,乖順地回到少女手上。
“多謝各位能賞臉來看絳砂的小把戲!睉蚪K線收,便見少女朝四方盈盈一拜,眸光低低一轉,再抬眼的瞬間卻忽地起了陣霧,“實不相瞞,絳砂原是被推薦要去水家的丫鬟,怎料路上卻遇山賊洗劫……”
“水家?!”一聲低呼,四周皆“嘖嘖”稱道。水家,那個傳奇啊……
若提起這江南,誰不知“水家”和“瀲水城”?一個是商賈大戶,家業遍布大江南北,富甲一方;一個是江湖至尊,高手云集,更有能力顛覆整個武林。凡過往江南之客,無論尋親訪友或是流連山水,皆要留著三分敬意七分畏意。而這少女,竟是被推薦去水家的丫鬟?!
“難怪啊……”其間有人了然點頭。難怪這丫頭眉清目秀,氣韻非凡。眾人皆道,水家財富多,規矩可也多,對下人的篩選更是格外挑剔。便連丫鬟家丁也是由各地名門推薦過來的,論樣貌氣質可也算得上是萬里挑一,言行舉止更是比別人家的通情理明世故得多。
云絳砂接著道:“絳砂自他鄉而來,人生地不熟,舉目也無親。只想靠這點小把戲弄些盤纏去水家……還望各位——”她咬緊了下唇,似難以啟齒。
聞言,四方已是了然,一個個皆通情達理地掏出身上的銅板碎銀,“瞧丫頭的臉色白得喲,定是這幾天餓出來的吧!币晃幻寄亢蜕频呐执髬鹨幻嫣湾X一面貼心地道,“趕快拿著它去買幾個饅頭!
“多謝大嬸!痹平{砂朝她露出感激的微笑。
緊接著又有幾個好心腸的人將銀子放入她手捧的紗絹里,“怕是這幾日都露宿野外的。今晚去可要去尋個客棧住呀!
“對啊,姑娘家一個人太危險……”
“多謝,多謝各位!痹平{砂連連點頭,長睫垂下來,恰藏住了眸底的一抹奇光。嗯哼,果然好人通常是很容易騙的啊。
“噯,妹妹的手上,怎生了這么多傷痕?”忽有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從人縫里傳來。有人往后看,便見一個同樣丫鬟裝扮的清麗女子,手上提著包袱,正滿眼不可思議地望著云絳砂傷痕遍布的手。本該是雙纖長柔美的手啊,偏交錯縱橫著許多傷痕,像荒野雜生的荊藤一樣,未免有些難看呢……
“姐姐是——”循聲抬眼,云絳砂的眸子驀地一亮,帶出希冀的炫惑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