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滿意地叫停。張笑艷離開小童的胸膛,拿起毛巾擦干額前和頸子的汗。
這場戲折騰了好久。像是為了報復她以前的不合作,導演硬是重來了好幾次,她跟小童摟摟抱抱的,看紅了一旁許多雙眼睛。
大銘社長走過來,遞給她一杯開水。她伸手接過,仰頭咕嚕咕嚕地一口喝下。大銘社長在一旁忍不住叫道:
“喝慢點,小心嗆到了!”
她把杯子遞還給他,隨便用手臂抹干嘴角的水漬。大銘社長把杯子擱在旁邊,笑說:
“張艷,你越演越好了,我果然沒有看走眼!連導演都夸贊你把那個癡情的角色演得入木三分,不像是演的,倒像是親身陷在感情的痛苦中。他還開玩笑說,你是不是真的愛上小童了!”
“社長,”張笑艷眼光朝向導演休息的方向,轉回來面對大銘社長:“我在想,可不可以……唔……是否能將那一場戲刪掉?我知道!那場戲相當重要,但我想……唔……我是想,可不可以用--”
“張艷!”大銘社長搖頭,打斷她:“我知道你覺得很為難,可是那場戲是為了傳達主角內心情欲的掙扎與渴望,太清純的詮釋固然很好,但整個效果還是會打折扣。你可以將她演得更好更完美的,為什么要反其道而行呢?”
“可是……”
“不要說導演不會答應,”大銘社長又搖頭,“就是問阿祥,他也絕對不會贊成的……”張笑艷無奈地看著他,他嘆了口氣!昂冒!我替你說說看!我不應該這么做的!”
“謝謝!”她低聲道謝。其實,她也知道她這個要求會破壞整駒戲的美感與張力,可是那場戲老是讓她想起三年前的往事,她實在無法面對它。
休息完畢。導演集合大家,中氣十足地說:
“后天就要公演了。大家都表現得很好,保持這樣的水準下去,一定沒問題。待會我們做最后一次的彩排,整本戲完全演出,不準再有任何的借口……”說到這里,看了張笑艷一眼,然后繼續扯著嗓門說:“七點在這里集合,最后一次的排練。明天大家好好休息,養精蓄銳,準備后天的挑戰!有什么問題嗎?沒有的話就作鳥獸散。記得!七點集合!”
大家四下散開。大銘社長超前在導演身邊低語數聲,只見導演臉上肌肉抖跳個不停,青筋暴起,一下子就火山爆發,聲音大得連禮堂的頂蓋都要被他掀開來。
“張笑艷,你是什么意思?!后天就要公演了,你到現在還在搞這種飛機!不演你就說嘛!從頭到尾全是你……你的問……問題……你……你……你……”
他又開始口吃了。團員被他的大嗓門嚇一跳,紛紛圍過來,探問發生什么事了。
“怎么回事?”阿祥問。
“這家伙……”導演指著張笑艷!斑@家……她……竟然……竟……要要……刪……我的……的戲!刪……刪……”
“什么?!”這下換阿祥抓狂了。“張艷,我的祖奶奶,拜托你行行好,我給你磕頭好不好!這是全戲的靈魂所在呢!整個劇情,主角的境遇起伏都因這場戲而改變,而你竟然要纂改它,太不夠意思了吧!你……怎么可以這樣沒良心!意圖更改我的曠世杰作!”
“我……”
“是。埰G!”另一個女主角,碧紅也說話了:“這場戲是刪改不得的。我知道你覺得不好意思,可是站在演員的立場,就要‘盡忠職守’!更何況你演得那么好!好端端地怎么會突然退卻?你這樣,整駒戲會因你而毀掉的!”
“我……”張笑艷百口莫辯,只好向大銘社長求救,他雙手一攤,表示無能為力。
小童穿過人群,雙手搭在她肩上,看著她,神情專注地一如戲中的男主角。
“張艷,”他說:“看著我。其實我比你還緊張,你看,我緊張得都在冒汗。我們已經努力這么久了,你忍心看它成為一出失敗的劇作嗎?你一向很體諒人的,這一次,希望你也別辜負了大家的一番心血。你知道那場戲的重要的,是不是?在場的每個人,都為了這出戲的成功,投注了無數的心思,你忍心就這樣讓戲毀得支離破碎,一無是處嗎?阿祥的理念,導演的結晶,大家的努力,都包含在其中。這一切,你忍心看它被破壞嗎?”
“沒……沒那么嚴重吧!”張笑艷看著大家,大舌結小舌,吶吶地說著。十幾雙眼睛盯著她,默默地向她抗議。
“嘿!”她心虛了!澳銈儎e這樣看著我!我……我……”該死!她暗咒了一聲,豁出去了!拔已菥褪橇寺铮∥腋銈兊狼,對不起!對不起!我一定盡全力演出可以吧!”
她對著大家打躬又作揖,才算平息眾怒。
小童咧嘴笑了。拍拍她的肩膀。門外有人叫:
“小童外找!
他的女朋友來探班了,一旁小杜跟玫子嚼舌根:
“又來了!她把小童看得緊緊的,生怕被搶走了!毙《耪f。
玫子撇嘴一笑,回說:“也難怪!要換作是我,看見自己好不容易才追來的男朋友和別的女人摟摟抱抱的,我不瘋了才怪!”
“嘿!你沒搞清楚狀況。磕鞘茄輵!”小杜瞪大眼睛。
“都一樣!”玫子擺手說:“摟抱是最真實的接觸,誰管它是不是作戲!”
“這下子張艷可慘了!惹上那個醋醰子!”
“噓!小聲點!”攻子作勢叫小杜噤聲,張笑艷早走近說:
“別噓了!我都聽見了!
“嘿嘿!我們剛剛說的。全屬虛構,你別放在心上!”玫子立刻堆起滿臉教人看了放心的微笑。
“但愿如此!”張笑艷大氣一嘆,攻子看情勢不對,拉著小杜趕緊閃到一旁。
但愿不要出什么差錯才好!她已經夠煩了,實在不希望再發生什么額外的糾紛……
“想什么?”大銘社長走過來問道。
“沒什么!彼⑽⒁恍ΑiT口又有人喊著:
“張艷外找!”
她跑出去,看是鐘立文,詫異地問:
“阿咪呢?”
“阿咪有事先回去,吩咐我過來看看,接你回家一起吃晚飯。”
“!謝謝!”她說:“不過不行!今晚要做最后一次彩排,排完戲大概就很晚了。你先回去吧!跟阿咪說我不能過去,還有……”她轉身從袋子里取出劇情簡介塞給鐘立文:“千萬記得,不要讓阿咪來看公演,記得!晚安!”
然后她跑回舞臺。不一會,又有人叫她說“外找”。
她出去,鐘立文還沒走。他拍拍身旁的座位叫她坐下。
“我剛剛打電話回去,告訴阿咪不回去吃飯了!彼麄戎。微笑地看著張笑艷說:“我在這里陪你排完戲,再送你回家!
“不!你不要看!”張笑艷舉手亂搖,不希望鐘立文看見待會的排練。
“放心!”他圍著她的肩膀,搖搖劇情簡介的小冊子說:“阿咪不會怎么樣的!事情都過去那么久了!艷艷,我……這駒戲多么巧啊!我……艷艷……真的很抱歉……”
鐘立文心疼地擁著張笑艷,臉龐貼著她的面頰。她的心一顫,微微地想落淚。
“討厭!怎么說這種傷感的話!”張笑艷涌上滿頰的笑容,藉著說話的轉姿,離開鐘立文疼憐的撫觸。
七點。里頭適時在喊人了。她探頭望一眼,縮回眼光,又是一笑:
“我得進去了,快開始排演了,待會見!”
他點頭無言,目送她進去。
雖然明知他在臺下看著,可是為了大家努力的心血,張笑艷拼命摒除自己的心情,全神投入在劇情中。她很專心地演著,完全地溶入角色,每一幕、每一個場景她都投注全部的心神,靈與欲的交纏,她演來更是內斂自然。
小童也不愧是最好的對手。情的掙扎,欲的渴求,他詮釋得那樣逼真,那樣扣人心扉,賺人熱淚。她在他的帶領下,忘掉一切;他的身影,他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完全罩住了她的眼波。兩人的呼吸、動作更是配合得完美無缺。天衣無縫。
那場戲終于來了,全場屏氣凝神,鴉雀無聲。
舞臺上,只聽見小童的喘息聲,和她的掙扎、恐懼,卻又充滿思慕眷戀的心跳聲。汗珠從他們身上每個細胞泛聚而出,小童的唇,從她的肩頸臉頰熱燙到唇齒眉目之間。然后,汗珠一滴一滴地被凝重的氣氛蒸發掉,碧紅披著黑紗的暗影從她的眼前晃掠而過。小童的頭埋在她的背脊中,而她匐葡在地,伸出手想抓住飄掠而過的黑紗一角……
然后,燈光暗下來,她埋首伏在地上。緊接著,強燈由舞臺后方打在簾幕上,透映出小童和碧紅的身影,音樂聲激情澎游,暗示著兩人在黑暗中的歡媾。
然后場景一轉,碧紅向她哭訴那一夜的鬼迷心竅。她面對著觀眾席,仰頭閉目,兩行清淚無聲地滑落下來。燈光,慢慢、漸漸地消弱下去……
接著,是明月海天的景致。浪潮聲不斷地自四面八方滲透而出,簾幕波動,在清冷的月光下,恰似波濤洶涌。
她慢慢走向海潮里,遠處是一輪明月。月光將她籠罩包圍,慢慢地,她消逝在簾幕里……燈光明滅不定,忽閃忽溺;潮聲不停,從四面八方而來……然后消沉……燈,暗了下來……
“太棒了!”
阿祥首先大叫,沖上舞臺。所有演出、幕后工作的社員,團團圍住了他們。
“真是太……太棒了!”導演笑咧了嘴!巴耆l揮得淋漓盡致!保持這樣的水準,后天鐵定叫人刮目相看!”
大銘社長跟著拍拍他們的肩膀說:
“加油啊,各位!你們實在演得太好了!繼續加油,公演這一個星期,讓大家眼睛一亮!”
氣氛很熱烈,所有的人都笑得好高興。突然有人小聲說:
“小童,你女朋友……”
小童跳下臺,跑向他女朋友。張笑艷抬起頭,看著觀眾席,小童的女朋友哭得好傷心,小童正低聲安慰她,她卻賭著氣一直不肯理他,情況看起來好像很復雜。
她將眼光調向鐘立文,他已經不在席位上了。
“張艷。外找!”有人喊她。
她急忙跳下舞臺跑出去,迎面一束花叢蒙住了她的臉。
“一束花聊表心意,你演得真是好得沒話說!”
這聲音--張笑艷抬起頭--趙邦慕!
“怎么是你?!”她四處張望,看不到鐘立文的蹤影。
“你在找誰?”趙邦慕掏出一根菸,點燃,吸了一口!斑@里就只有我!
張笑艷捧著花,突然覺得很沒意思,她還以為--算了!她甩甩頭,把花垂拿著說:
“你這個人怎么這么陰魂不散!你怎么知道我們今天在這里排戲?”
“你的事我都知道!彼殉椴坏綆卓诘挠趤G在地上,用鞋尖輕輕踩熄!皼]想到你的戲演得那么好。尤其那場親熱戲……”他將手架在張笑艷頸旁的墻上,俯臉看著她!拔覒撌栈啬蔷湓挘辉撜f你乳臭未干……”
話聲未落,趙邦慕突然抱住張笑艷,極其霸道地攫獲住她的--
花束因驚嚇而掉落在地上,張笑艷用盡力氣才將趙邦慕推開。她捂著嘴,瞪著趙邦慕,沿著墻一步一步地瑟縮移開,最后終于高聲罵了出來:
“你--變態!”
然后她慌忙轉身跑向禮堂,在門口撞到了一臉死灰的鐘立文。
他不發一語地走向趙邦慕,突然揮拳揍了他一記,然后擁著張笑艷移步走開。趙邦慕臉上的血污染了那張漂亮的臉,他用袖子隨便擦兩下,高聲吼著:
“鐘立文,你這算什么?!要打,也輪不到你!別忘了你自己的身分,你憑什么這樣擁著她!”
他把花撿起來,大步走到張笑艷面前,重新將它塞在她手中,同時大聲宣誓說:
“我對天地、所有宇宙諸神發誓:我趙邦慕一定要將你追到手,讓你成為我的人!”
他甚至不看鐘立文,說這話時,瞳孔里燃燒著狂野的火簇。
“你……”
鐘立文怒形于色,緊握的拳頭拼命在克制著。趙邦慕轉頭瞪著他,一臉挑釁的神色。
“如果你不服氣的話.盡管放馬過來。不過我先告訴你,我趙邦慕要的,絕對不會讓她跑掉。她,我是要定了,到死都不會放棄。這一拳我先記下了,我會加倍奉還的!”
說完,大步走開。張笑艷心里有著不好的預感,不只因為他霸無旁人的狂態,還有一種說不上來是什么,像正隱隱有種風暴來襲的悶郁不安,沉甸甸的感覺。
“原來你在這里!”阿祥和大銘社長出現在門口!按蠹乙コ韵梗黄饋韱?”
“不了!謝謝!”鐘立文主動代她拒絕說:“太晚了,我送她回家。”
大銘社長了解般地點頭說:
“也好!那好好休息,張艷,公演就全看你了!”
平常她一定會說些話反譏回去,或自嘲,或戲謔;可是今晚,她完全沒有這個心情。她只是無聲地微笑,沒有多說任何語言。
鐘立文送她回到家。在門口,氣氛沉重冷清得怕人。他啞著嗓子。黯然地說:
“他說得沒錯,我根本就沒有資格再擁抱你。很抱歉……艷艷,我……你演得相當好。舞臺上的你清艷逼人,動人極了?墒悄菆鰬颍覍嵲诩刀实每彀l狂……”他瘋狂地搖晃著頭!昂髞碛挚匆娳w邦慕那樣對你,我更是忍不住了--我知道,我根本沒那個資格,我知道……”
落拓癡狂的男子,最容易叫人心動。此刻鐘立文的黯然,深深教張笑艷動容。她很想投入他的懷中,可是她不敢,秦可咪甜美的笑臉始終盤桓在她的腦海中。
她打開門,手仍按著門柄,背對著鐘立文,低聲說:
“三年前,你既然做了那樣的決定,三年后。說什么都沒有用了。你一定要好好珍惜阿咪,對她好,不要破壞她現在的幸福。拜托……”
她輕輕掩上門,將鐘立文關在門外。簾外,月光正好,可是她知道,這將是一個無眠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