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頭看了看自己,步忍笑瞇瞇地回道:“流火說黑袍子比較耐得住臟,可以少洗幾回,省水省力還省布,這樣一年下來大可節省幾套制衣錢。”
御臨王翻了一記白眼,心底暗罵:妻奴!
全身都痛又舍不得花錢請大夫的流火想了想決定給自己開副藥——看賬本!每每看到賬上的金子數額持續增加,她的心情就好得什么病痛都消了。
“老二,賬本拿來!
流火小姐一伸手,直奔自己最關心的問題。她不在家這許多時日,堂內支出賬目一直由老二代為管理。她總得知道霸圣金堂這些日子開銷多少,還剩幾何吧!
老二雙手反剪在身后笑著勸道:“小姐,您剛回來還是歇歇吧!過幾日再瞧也不遲!
“是啊是啊!過幾日再瞧,反正不急。”
“不急不急!看賬本有什么著急的呢?”
“過幾日再看也是一樣……”
那幾個兄弟也在一旁點頭附和著,如此一來流火小姐更是急于看到那本大伙都不想她看的賬目。
伸出的手堅決不抽回來,沒奈何,老二顫巍巍地從懷里掏出一本賬簿,顫巍巍地伸出去,最終顫巍巍地落入流火小姐的掌心里。
翻開之前的幾頁收款項目,流火小姐邊看邊點頭,好歹嘴角還掛著幾絲笑容。越往后看,她嘴角的弧線越是趨向持平,看到最后幾面,嘴角已然垮了下來,像是倒塌的寺廟,居然冒出煙來。
“你們……你們這十六個人,三個月的伙食居然吃掉了兩千三百二十九兩七錢五厘金子?啊——”
“不是的,小姐,您聽我解釋!必撠煿苜~的老二搶先辯解,“我們開始的時候也沒多吃什么,想著只要不再繼續吃面片湯就行了!
“所以我們把面片湯改成了面條,比面片湯多花不了幾個錢。”老三如是說,“吃了兩頓面條,老四他們幾個建議面條里加點菜啊蛋啊,也貴不了多少。”
被點名的老四趕緊申辯:“加點菜那是真沒多花幾個錢,所以我們想著把面條改成米飯,應該也不會太貴。”
“于是在你走后的第五天我們晚飯就吃起了米飯!崩衔謇蠈嵔淮
“吃飯嘛!那點菜啊蛋啊就不太夠了。”老六用一副“你也了解”的眼神望著老七,老七認命地接過話匣子,“也不知怎么回事,飯桌上開始出現豬肉……其實豬肉挺便宜的,魚啊雞啊就貴一些了!
目光瞟向老八——
“我們從豬頭吃到豬尾,從豬耳吃到豬腿,吃著吃著就改了魚肉、雞肉、牛肉、羊肉……”
“整個吃了一遍,我還是覺得魚肉好吃!崩暇庞谜髟兊哪抗馔蚶鲜安贿^你說還是螃蟹好吃!
“什么?你們居然還吃上了螃蟹?螃蟹啊,老十?”流火小姐眼中噴火。
被流火小姐吃人的目光瞪得受不了,老十趕緊推卸責任:“我只提議吃螃蟹,還有那些更貴的海鮮是十一說要吃的。”
“什么我說要吃的?十二也沒反對!”
“還有十三……”老十二忙拉上一墊背的。
老十三不甘示弱,堅決將出賣兄弟的勾當進行到底,“我吃的海鮮可不算貴的,十四帶我們上酒樓吃的那桌值一百多兩金子呢!”
倒抽一口氣,流火小姐差點沒背過氣去。一百多兩金子,那能換來多少天的面片湯!
“從今天開始,早午晚全部恢復——面片湯!
“為什么早飯和午飯也吃面片湯?”十四皺起了眉頭,“以前我們早飯都是變著花樣吃點心的!
十五忙不迭地點頭,“午飯也最少十菜兩湯,外加甜點!
“還是天上樓的呢!”老十六補充說明。
老十七順帶眉飛色舞地介紹著天上樓的招牌菜:“什么醉三鮮啦活魚三吃啦佛跳墻啊海參燕尾……”
“絕食!從今天開始你們十六個通通給我絕食,我說怎么我出門一趟回來見你們一個個都變得肥頭大耳呢!”流火小姐深吸一口氣,盡可能平靜地說道——她可不能氣得昏倒,那不又得花錢請大夫嘛!“你們這身肥油必須得餓上幾天才好。”
步忍在他們十六個兄弟的一席話里明白了一個道理:欲望永無止盡。
那日看過賬本之后,流火小姐又一連病了好些時日,身子才完全康復。
就在流火小姐病著的時日里,御臨王突然公布了王后人選——元家小姐閨名筌筌。
聽到這個消息,元家沒有歡天喜地,也沒有感恩戴德,只是平靜地做著大婚的準備。
倒是與元家一墻之隔的汝嫣家在少爺失控的情緒下被折騰得雞飛狗跳,再無心情翻墻上瓦的汝嫣尋直接拿錘子砸了兩家間的院墻,在元家上下一片驚呼中闖了進去。
“三個圈!三個圈,出來!”
他輕車熟路地跑進她的閨房,拉著她的手就往外去,“走,跟我走!現在、馬上、立刻跟我走,我帶你離開這里,我保證王上這輩子都找不到你,你也用不著嫁給他!
“是我主動跟他提的!
她滿不在乎的一句話將汝嫣尋徹徹底底地打趴下了。
“你說什么?你主動跟他提的?你瘋了嗎,三個圈?”
他拼命搖晃著她的身體,想將她給搖清醒,她卻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好似頭遭見面,“小尋子,嫁給御臨王成為王后是多少姑娘小姐夢寐以求的事,現在這等好事落到我頭上,就算是瘋也是笑瘋了!
她打開首飾柜,將許多精巧貴重的首飾一件件拿出來擺在他面前,“你看看這些!這些全都是小隨送給我的,是不是很漂亮?外面還有好多好多貴重的禮品,有宮里送過來的,也有大臣們送來當賀禮的——真的很漂亮,我帶你去瞧!
她牽著他的手將他往外帶,嘴里還咕噥著:“我最大方了,你看中哪件盡管說,我送給你就是了!
“啪!”
他用力甩開手,毫不介意將她的手甩在墻壁上,她痛得捂著手臂未吱聲。
“三個圈,你不是那種權力至上的女人,以你的個性也不可能自在地游走于宮廷、女人和王上之間,你根本不是做王后的料,為什么跑去皇宮跟王上說你想做他的王后?”
元筌筌也不回答,只是歪著頭用奇怪的眼神望向他,“你為什么生氣呢?”為什么生氣!“每個人都跑來恭喜我,為什么你卻這么生氣?我嫁給王上成為王后不好嗎?反正在我和幼微姐之間總有一個人會成為王后,我不做,難道你希望小隨封幼微姐為后嗎?”
他不吭聲了。
他的沉默卻讓她就此陷入無比的失落之中。
她在等什么?到了今時今日,她還在等他抽回那些早在十年前就給了另一個姑娘的感情嗎?
十年前的鎮神儀式上,他的手是握住了她的,可從那以后他的心就落戶在幼微姐的身上,再也抽不回來了。
她知道的,她早就知道的。
每個人都覺得她活得無憂無慮,輕松快樂,只有她感受著自己的苦與累。每個人都以為她單純得一無所知,其實她翻墻去汝嫣家的時候常常見到爺爺跟汝嫣老爹談著她聽不大懂的重大事情。
她沉默地笑著,只因為身邊的人活著都已經夠難了,于是她不停地給大伙說笑話。她告訴自己:他們笑了,她也就樂了。
笑著笑著,忽然有一天,她忘了自己真心微笑的模樣。
嫁給小隨做王后,成為王上拿捏在手中控制元家、汝嫣家的一顆棋子,這或許是她能為小尋子,為幼微姐,為家人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小尋子,給你說個笑話好不好?”元筌筌倚靠著汝嫣尋淡淡說道,“這個笑話不是你說給我聽的,是我自己的笑話!
汝嫣尋默默無聲地聽著她說出那個屬于她自己的笑話。
“有一只很愛吃蘿卜的兔子妹妹,有一頭囤積了很多蘿卜的熊哥哥,他們倆是鄰居,就像我們倆一樣,隔著一堵墻毗鄰而居。兔子妹妹總是提著籃子,跳過院墻跑到熊哥哥那里要蘿卜,這一天她又翻墻過去了。
“兔子妹妹說:‘熊哥哥,給我些蘿卜吧!’
“小氣的熊哥哥說:‘沒有了,沒有了,我沒有蘿卜了!
“兔子妹妹提著空籃子走了,第二天她又跑到熊哥哥那里說:‘熊哥哥,給我些蘿卜吧!’
“熊哥哥不耐煩地揮著熊掌道:‘都說了,我沒有蘿卜了,你再來煩我,我就拿錘子把你的牙敲掉。’
“兔子妹妹很傷心地走了,第二天她不死心地又翻墻跑到熊哥哥的家里,繼續請求道:‘熊哥哥,給我些蘿卜吧!’
“熊哥哥二話不說轉身進了屋子里提了把錘子出來,惡狠狠地把兔子妹妹的牙給敲掉了。
“來日,沒有牙的兔子妹妹掛著眼淚珠珠跑到熊哥哥的家里,進門就說——
“‘熊哥哥,給我一桶蘿卜汁吧!’”
三個圈的笑話說完了,小尋子笑了,可她的眼睛卻紅了。
“熊哥哥,你知道嗎?我就是笑話里的兔子妹妹,我執著地向你要著我的蘿卜,明知道那是不屬于我的東西,可是我寧可被打掉了牙和血吞,也想得到——哪怕……只是一桶蘿卜汁!
她的傷心在笑聲中淡去了,她卻再也找不到她的笑容。
感受著她的溫度,汝嫣尋赫然發現他從未真正了解過她,也不曾真心愛過她。他的覺悟和他的感情一樣,總是來得太晚。
深夜的皇宮內苑沉寂在靜謐中。
御臨王坐于書房內隨意翻著奏折,桌上的燭火跳了兩跳,他微抬起眼赫然發現他發下海捕文書全力通緝的那位仁兄正站在他的面前。寬大的黑袍幾乎遮擋了他的臉,卻遮不去他臉上一貫攜帶的從容的笑。
“你來了?”見到他,御臨王似并不訝異,仿佛早就料到他們會再見面。
不用相請,步忍兀自坐上一旁的椅子,拿了御臨王桌上的茶便喝了起來,“聽說你將大婚,再怎么說你也是我自小看到大的。按道理,我該來對你說聲恭喜!
他心情似乎不錯,御臨王挑了挑眉,“這樣說來,流火小姐死而復活了?”
“你的消息網還是那樣靈通!
御臨王謙虛地笑道:“這回先生還真是弄錯了,這可不是來源于本王的消息網,單看你臉上愜意的笑便知你在乎的那個人一定還在你身邊!
步忍丟出一記贊賞的眼神,換了個他感興趣的話題聊開來:“可以告訴我一件事嗎?”
“先生也有不知道的事?”御臨王略帶得意地看著他。
“我想不通你為什么會選擇元家小小姐!痹诓饺炭磥硭x幼微的可能都比選元家那個一天到晚笑呵呵的傻丫頭來得大,“她跟你可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
“這大概就是我選她的原因吧!”其實也不算是他選擇了筌筌,準確說是筌筌選擇了他,而他不過是點頭應了而已。
宮里的茶確是比流火買的一兩金子二十斤的茶葉好喝多了——步忍貪心地多喝了兩口,“你不要跟我說,你其實很想成為元家小小姐那樣的人哦!”
“能每天開開心心地笑著,誰不想過那樣的生活?”先生以為他生來就想做爭權奪利的霸主嗎?還不都是給逼的。
幼主登位會面臨什么?
臣子的不服、四海的威脅、百姓的怨言……
十年時間他讓御臨王朝再無人敢抬頭仰視他的存在,他這才發現看不到別人的表情,他也同時失去了洞察人心的機會。
宮里宮外、朝上朝下那么多人,只有筌筌會直視著他的眼睛說好聽的笑話給他聽。其實有些笑話并不是那么好笑,可看她說得那么熱火朝天的,他不自覺地就咧開了嘴角。某一天,她忽然不來了,他才發覺這一天他陰沉的臉都不曾見過陽光。
他想和她在一起,雖然明知她不是合適的王后人選,雖然明知宮里的生活會捆住她的手腳,雖然明知最后的結果很可能看到的只是對方眼中的烏云。
“我們做筆買賣怎么樣?”
不愧是跟富賈天下的人待在一起時間長了,瞧他張口閉口都是買賣啊交易啊。御臨王彈彈指尖,“這買賣怎么個做法?”
“你答應我三件事,我答應你一件事!
御臨王不自覺地皺了皺眉頭,“聽起來我好像不太劃算。”
“那你先聽聽我打算答應你什么事吧!”步忍大方地攤手告訴他,“在你和法師一族之間我選擇中立。”簡單來說誰也不幫啦!
他一向很懶,所以他能在宮里待個幾十年懶得動窩。這次大手筆的動亂,他自然也懶得出手。
“怎么樣?這買賣有做頭吧?”
御臨王含笑地托著腮幫子,懶洋洋地問了:“那得看你提哪三個條件了。”
條件一,“放舞雩出宮!
步忍坦白地說出舞雩目前所有的價值,“你將她關在宮里無非是想釣我入宮,現在我明白地告訴你,她已不再是可以威脅我的對象了,你還不放她出宮?養著也是白浪費糧食!痹愀!跟小氣鬼湊在一塊日子長了,連他也變得斤斤計較起來——有點丟臉!
“本王應了!
宮里養個看上去跟自己年紀差不多大的曾祖母可不是什么好事,沒法子向一班宮人解釋,她說的話又往往會被當成瘋言瘋語。
可把她一個女人家丟哪兒呢?
在他曖昧的眼神下,步忍的頭和手全都搖了起來,“別用那種眼神看著我,我是希望她能離開皇宮,過上些輕松的日子,但你可別指望由我來承擔她的人生!
“還沒成親,你們家的母獅子就吼上了?”御臨王從未想過那個無所不能,對什么都滿不在乎,臉上永遠掛著從容的先生也有懼怕的人。
一身黑袍的家伙還死鴨子嘴硬,“我可不是怕她,我們家的小氣鬼也不會為這事跟我吼上了,是我自己不想惹麻煩!弊钪匾氖牵在霸圣金堂讓人養著呢!那個小氣鬼是絕對不愿意再多養一張口的。“你想讓本王把曾祖母隨便扔到大街上去?”好人他來當,麻煩讓別人兜著,先生什么時候學會了這一套取巧之術?
既然步忍開這個口,他自然為舞雩想好了后路,“相信我,自開草堂的門一定為她敞開著!
他是說……海日楞?
御臨王的腦子轉了一圈,揮手招來門外的侍官,“去景秀宮讓舞雩小姐收拾收拾,明日將她送到自開草堂,告訴海日楞,就說是本王的命令——讓他好生看顧舞雩小姐!
這第一個條件就算是答應了。
“你的第二個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