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讓我用法術為你捉鳥兒、采山頭的花、摘樹上的野果,每次我捉了鳥放到你手心,你總是親一親鳥兒就雙手送它重返天空,你還說希望有一天我能學好飛翔術,這樣就可以帶著你像鳥兒一樣遨游四方,帶你離開關著你的飛馬山。
“幾年前我入朝為官的時候便向師父要求帶你一道,即使我不能帶你飛,但我依然可以帶你走,帶你離開那個關著你、我的地方——因為那是你的愿望。我雖然從未答應過你,可是我記下了,并且……做到了。這些……你還記得嗎?”
步忍佇立在一旁靜靜地聽著海日楞描述與紅蔌姑娘的舊情往事,那……像不像他和舞雩的愛呢?
“爹?您怎么來了?”
紅蔌驚訝于父親的深夜來訪,請父親進里屋說話,她命丫鬟取了碗薏米粥來,“夜深了,我就不泡茶給爹了,怕您老晚上睡不好。”
“好好好!彼舆^薏米粥,一勺一勺地品著嘗著。他這個女兒心思細密,處處想得周到,誰娶了她絕對是那人的福氣,這福氣他自然不能隨便給人,“你回來也有兩天了,我一直忙著,也沒找到機會好好聊聊我們父女間的閑話!
她垂手立在一旁,自小爹就在家里立了許多規矩,父嚴子敬是其中一條,“爹有大事要做,女兒明白!
“你知道爹的苦心就好!彼肜锏霓裁茁灶D了頓,繼而說道,“我解除了你和海日楞的婚約!
她愣了片刻,以為自己聽錯了,然爹臉上嚴肅的表情一再地告訴她:她并沒有聽錯,不該發生的事,成為了現實。
“爹,您怎么能這樣做?”
紅蔌轉身向門口跑去,她要去找海日楞,告訴他那完全是爹的主意,絕不是她的意思。她不要解除婚約,即使只能站在他的身后靜默地看著他的背影,她也不要放棄這等待的位置。
“給我回來!眾W達大喝一聲,喝住了女兒向外奔跑的雙腿,“就算我不解除你和海日楞的婚約,過了今晚,你也不會想再嫁給他!
紅蔌的指尖絞著掌心里握著的帕子,一圈圈絞緊了又松開。深呼吸,有些話必須甩開女兒家的羞澀說個明白。
“爹,您知道自打您讓我和海日楞定親,我從心底里就認定他是我這輩子的丈夫,我這一生唯一會嫁的人。嫁給他,做他的妻就是我人生全部的愿望——全部的,您明白嗎?”
“別怪爹絕情,要怪就怪你想嫁的這個男人實在太不爭氣!
在女兒面前,奧達不再掩飾自己對那個徒兒的不滿,“這些年來,我拼命為法師一族,為海日楞擴充影響力,我要讓法師一族做大做強,重新豎立在王朝中舉足輕重的地位。可是他呢?步步后退,甘于做一個平淡無奇的閑官。他不爭氣,我不能任法師一族跟著他衰敗!
紅蔌忙不迭地為愛人辯解:“海日楞他不是不爭氣,他是害怕法師一族的勢力無限膨脹下去會引來滅族之災,他有他的擔憂,他的考量——爹,你莫要誤會了!
“不是我誤會,是他天生沒有成就大事的魄力。當初我推選他出任族長正是看中了他毫無野心,容易控制。他可以代我周旋于御臨王朝之中,我好騰出手來壯大法師一族的力量。但這有利也有弊,一個沒有野心的人總是甘于現狀,一個沒有野心的當權者只會捆綁住我的手腳,令為父無法大展拳腳!
當初是他一手推海日楞上位,到了要換掉他的時候,奧達絕不手軟。
在紅蔌看來,爹的理由并不能斬斷她和海日楞的一切關系,“您若不滿意海日楞族長的身份,大可以聯合幾位長老將其撤換。為什么要解除我和他的婚約呢?”
海日楞不做族長,也許更有利于他們的關系。紅蔌隱隱覺得,正是因為他的身份,他才會對她總是不冷不熱,“我去找他,我要跟他解釋清楚!
紅蔌急急地向外跑去,裙角拖出一片花來。
“婦人之見!眾W達放下那碗薏米粥,輕輕地嘆了口氣。對這個女兒,他已經浪費了太多口舌。反正說再多她也聽不進去,說再多過了今夜她還是什么都記不住。
不如,到此為止吧!
背在身后的雙手捻起一團粉紅色的迷霧,唇齒微動,一長串的咒語撲向即將跨出門外的女子。紅蔌痛叫一聲倒在門檻邊,奧達蹲下身子右手摩挲著女兒的臉,過了這一夜,她還是這張臉,卻再不是他的女兒。
“兒啊,莫怪爹心狠,要怪就怪你生在飛馬山,要怪就怪你這張臉,誰讓你投胎在別人的軀殼中呢?”
左手撒開,粉紅色的迷霧趨向紅蔌,一點一滴沁入她的周身,終于全都消失不見。
剩下的是奧達無盡的欲望……
今日的紅蔌與以往有些不同,步忍說不上來,只是遠遠望著她朝自己走來,他就覺得心不安地亂動著。
“忍……”
她望著他開口說的第一個字叫他不由得想起那位故人,他告訴自己:他之所以會產生這種錯覺,只是因為她們長得相似而已。
“找我有事?”這么早就跑來他的房里,叫海日楞看到怕是會誤會吧!好歹人家也是正經定了親的。她擰著粉色的衣袖,訥訥地再度開口:“忍,是我!”
糟糕了!這下子連他的耳朵都出了錯,仿佛聽見了故人的聲音。下意識地回頭望了望,他期盼著流火小姐的金算盤就在這附近。
“有事請說,紅蔌姑娘!
“什么紅蔌姑娘?是我啊,忍!”
她又用那個字叫他,只有“她”才會這樣帶點嬌藏點媚地用那一個字喚著他。他定是昨夜守著流火小姐沒睡好,所以今早出現了幻覺。
是這樣!定是這樣!
“那個……我一大早起來,還不曾洗漱,紅蔌姑娘若是沒什么要緊事,我先去了!
他拔腿欲走,她的手更是攀上了他的大掌,“忍,是我——舞雩,你忘記我了嗎?”她話未落音,已是淚痕滿面。
“舞雩?舞雩……舞雩……”他無法置信地一遍遍念著她的名字,掌心感染著她的溫度,同時亦觸摸到她的魂魄。
他看見了粉紅色的迷霧染上這具軀殼,他看見了奧達在她身上所做的一切。
她是舞雩,真實的舞雩,他觸手可及的舞雩。
他的舞雩——回來了。
“你……”
她不說一字,撲倒在他的懷里,任淚水訴說永世相隔的傷與痛、哀與怨。
舞雩的魂魄、紅蔌的身體、舞雩的容顏、紅蔌的氣息……她們彼此交匯,終讓步忍難再分清。
雙臂掙扎了許久,終究攀上了她的柳腰,它們慢慢收緊。將她收藏在他的溫暖里,他埋首于她的頸項,他以為那便是今世的終結。
他以為……
下一刻,一抹紅繞進了他的眼簾,伴隨而來的還有算盤珠子碰撞出的嘩啦啦。他的雙臂倏地松開,她卻依舊沉醉在他的懷抱。
越過懷里的人兒,他的目光飄向屋檐下流火般的艷紅。望望懷里的人,再看看廊下的她,那眼神是掙扎,是求助,是期盼,還是……
所有的復雜在廊下那抹艷紅轉身的一瞬間化作無法言喻的無奈,她走了,可懷里的人仍在。步忍松開的雙臂依舊殘留著舞雩抑或是紅蔌的香味,淡淡的,揮之不去,卻又握不住,抓不緊。
然廊下的人終是走了,遠了,再也回不來了。
他……又何嘗回得去——
一一得二、一二得三、二、三得五、三五是八……
流火小姐手中的金算盤噼里啪啦一轉,轉得整個飛馬山都回蕩著清脆的算盤珠子聲,乒乒乓乓敲得人實在是坐立不安。
族人因為此事紛紛找上海日楞,雖是交出了白玉飛馬,可他自動放棄族長身份一事到底師父尚未宣布。背著族長的頭銜,他只好親自出馬找到那個制造煩躁的人。
“我說流火小姐,我知道我欠你錢。我不是說了嗎,等這里的事情一結束,我定當加倍償還,你不能因為討債不成,就折磨我們整個飛馬山的人!”他欠她錢,總不能讓整座飛馬山的人來償還。
他不出現還好,這一出現點燃了流火小姐的怒火萬丈。食指戳著他的胸膛,她每戳他一下,連帶著一句咒罵。
“你還好意思說?要不是你欠我錢,我會丟下賺錢的營生,到這里來遭罪?要不是你把我騙到這鳥不生蛋的鬼地方,步忍能圍著你媳婦團團轉?要不是你不及時還錢,讓我不得不在這里繼續耽擱下去,我怎么會看到你媳婦摟著我的人?”她不想說的,可話不自覺地溜出了嘴角,想攔卻晚了。
不想這最后一句軟綿綿打在海日楞心上,竟打出內傷來,“你說的是紅蔌?”
流火小姐心情不好,口氣自然很差:“你有很多媳婦嗎?每一個長得都像那笨蛋的故人?”什么故人?分明就是已故的人。
越說越氣,氣得她胃都痛了。她都不知道看到步忍抱著紅蔌姑娘,她為什么要逃跑?她又在氣些什么?這似乎是比賺錢更難的事,有著她搞不懂的復雜。
雙手一伸,她只問他要錢:“快點把錢還給我,我要離開這鬼地方。”至于步忍,要不要跟來隨他。了不起再把他轉手賣掉,賣給那個紅蔌姑娘好了,讓她一個姑娘家盡享齊人之福,反正她不吃虧。
不能想,只要一想,那兩人相擁的畫面就在她腦中重現,現得她心都揪緊了。也不知這痛因何而來,她又沒有丟錢。
揮揮手,她試圖揮去那些不愉快的記憶,“總之海日楞你把錢還我,我這就走,才不會在這里礙誰的眼……”
哪里還有海日楞的身影,只看到他飛快消失的背影。
“你又想逃債!”
流火小姐只能沖著他的背影干瞪眼,嘴巴倒是不甘示弱地嘟囔了句:“反正你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笨刹皇菃?她就住在廟里呢!
照著流火小姐的說法,海日楞在步忍住的那座院里見到了正迎風而立的紅蔌。她消瘦的身形立于院中,風拂面而過,她如楊柳身姿搖曳。
她的美全是為另一個男人而綻放。
“紅蔌……”
他輕喚了聲,卻等不到她的回眸一望。他不相信,不相信師父一句話,紅蔌就會離他而去,甚至當他從未存在過。
海日楞上前幾步,停在她的身后再度喚她:“紅蔌,這么早就過來了?我陪你去河邊走走吧!”
等了片刻,依舊未等到她回首。倒是站在她身邊的步忍拽了拽她的衣袖,示意她向后瞧瞧,“他……叫你!
“呃?”她驀然回首,見著海日楞頓時揚起親和卻陌生的笑,“你在叫我?”
“紅蔌,你……”
“對不起,我想你認錯人了,我不是紅蔌,我叫舞雩!
海日楞腦子“嗡”的一聲就大了,什么舞雩?她明明就是紅蔌,怎么一夜之間就變成什么舞雩了?
“紅蔌,是不是師父跟你說了什么話?我是海日楞,和你定親的夫婿,你……不記得我了?”
她笑吟吟地搖了搖頭,那模樣更叫海日楞心如刀絞。他失去理智一把上前抓住她的雙臂,拼命地搖晃著她的身體,想將她搖醒。
“我是海日楞,你不可能不認識我,我們倆是自小一起長大的啊!
“以前我學法術的時候,你總在一旁靜靜地等著我。待我累了餓了,你便不聲不響地為我遞上水啊點心。∧切┎椟c都是你親手做的,現在別人都夸你做點心的手藝好,他們不知道那都是委屈了我的口舌好幾年換來的成果。
“你還讓我用法術為你捉鳥兒、采山頭的花、摘樹上的野果,每次我捉了鳥放到你手心,你總是親一親鳥兒就雙手送它重返天空,你還說希望有一天我能學好飛翔術,這樣就可以帶著你像鳥兒一樣遨游四方,帶你離開關著你的飛馬山。
“幾年前我入朝為官的時候便向師父要求帶你一道,即使我不能帶你飛,但我依然可以帶你走,帶你離開那個關著你、我的地方——因為那是你的愿望。我雖然從未答應過你,可是我記下了,并且……做到了。這些……你還記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