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面上顯現忍俊不禁的神情,“你想問什么便問吧!边@般說著,笑意漸漸冷下了來,“只是答不答卻在我!
問什么?六六一怔,念頭浮燈幻影般掠過,卻一個都抓不住,下意識只將手中的瓷娃娃遞出,“這個,你為什么要送我這個?”
對方似乎有些意外,看了她半晌才道:“不是已說了嗎,我一個男子帶著這東西做什么?女孩子家興許愛這小玩意……你若不喜歡,丟掉也無妨!
她自然曉得,那問題不過是推搪而已。
六六不吭聲地別開臉,心下些許懊惱。她當然有許多疑問,諸如,這人當真是道士口中的紫竹枕嗎?若是,又是如何修煉成形,封在那洞中的?他明明見她使過陰火,為何不說出來?那道士又是什么人……
至少,也該喝罵他幾句,責他引了生人進來。
……種種統卻說不出口,只因怕看他有些冷淡的神情。
她煩惱了一通,兀地又莫名一呆——這人,剛說了什么?他說了女孩子家嗎?他把她當女孩子家看?
“說來,我為何偏要送你呢,便給了路邊的頑童也是一樣的……”喃喃聲從旁飄來,那男子扶著酒盞沉吟,似也在想這個問題。
六六的心跳突地加快了。
他轉目朝她一笑,燦若夏花,“興許是不討厭你吧!
轟!
六六只覺一張面皮都要炸開了,只死命咬了唇,低頭瞪那瓷娃娃,那小玩意冰涼的釉花面此時竟也是燙手的。
紫衣男子卻不察,一句笑言說玩,又自閑閑地啜他的酒。
六六此時的境況用“坐如針氈”來形容也不算夸張,只恨不得等面上熱度退散便要跳起逃之夭夭。逃逃逃,逃離這個奇怪的地方,逃離這樣奇怪的自己,逃離……讓她變得如此奇怪的男子。
便在此時,一聲尖利呼嘯兀地響徹山間,她一怔,猛地跳起,“是狐貍!”
話聲未落便已幾個起落沿著溪流奔向山底。在此山與對面山頭交界的谷底,山溪傾成一道小澗,水草茂盛,因而澗底下的游魚也格外鮮美,向來是兩山走獸爭搶之地。此時澗中浮石上正立著兩頭毛發豎立對峙的野獸,其中一頭口里還叼了什么物事。
六六眼尖,看出露在外頭的半截薄翼,心一凜,“小蝠!”
不假思索便是數團陰白火焰擲過去,那黑獸忌憚躲閃,小蝠便從松開的齒間掉落下來。與黑獸對峙的紅尾狐貍眼疾嘴快地叨起小蝙蝠,從浮石跳至岸上,恢復了尖嘴狹眼的婦人形象。
六六看到攤在她掌心的小蝙蝠,心不由一沉——那一對黑翼已扭曲得不成樣子,幾簇細毛亂七八糟地粘連在一起,隱隱透出黑褐色的血沫。
“還有氣,快!”平日里最涼薄的狐貍也慌了手腳,“六六你想法救救它呀!”
“藥草……”她只有一門陰火護身,卻無其他本領,緊要關頭,也只想到去采幾味山林百獸用慣了的治傷止血草藥而已……可來得及嗎?
旁側突地伸來一手,輕輕接過小蝠。
六六回目一看,卻是不知何時跟了過來的紫衣男子。
他并不言語,神色平常地將五指置于小蝠七零八落的身軀上,指下立時瑩光流轉。在場數人都呆怔了看他,六六離得近些,鼻間便嗅到一陣清香……有如隨山間松濤襲來的涼風,沁人心脾。
她一直覺得這人氣息古怪,仙氣魔魅混雜了一身,如今見了這般祥靜的瑩光,方相信他真是從天界落下了。
那人指下的咒術轉瞬即收,輕輕忽忽地將小蝠遞還與她,“今兒個我心情好,便多管一回閑事!
六六忙將小蝠接過,污血殘毛依舊,只是傷口已愈,斷翼也被接上,不復之前觸目驚心的扭曲模樣。
她一咬唇,轉手將小蝠交給狐貍照看,抬眼怒瞪那黑獸,“黑熊,咱們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做什么傷我朋友!”
那黑獸哼唧幾聲,也化做人形站起來,卻是個獨眼猙獰的魁梧大漢,“好一個井水不犯河水!此地僅一道溪流,大半流經你們山頭,先前說好了此處的山澗歸我所用,你那條騷狐貍平日偷偷摸摸來逮條肥魚,我睜只眼閉只眼放過去了,可今日竟大白天便來這兒撒野,我豈有忍氣吞聲之理!”
話音未落,狐貍便不平叫了起來:“你當誰都似你那么笨嗎?我若來偷魚,豈會被你逮到!明明是方才那道士下山,我和小蝠不放心偷偷跟到這,誰知這蠻熊便沖了出來,二話不說便將小蝠咬成這樣!”
“笑話!此處地遠偏僻,哪來的道士?我來時一個人影都沒有,只見著兩只探頭探腦的小賊!”
“我怎么知道?那道士到這便失了蹤影,我倒還要懷疑是你將他藏了呢!”
狐貍自與黑熊在口頭上糾纏不休,六六卻下意識地轉臉去看那人,似是征求他的意見。
紫衣男子本在袖手旁觀,見六六望他,便微微一笑,“那小道士修行比我差些,施不得驅云術,想是尋了這處水氣旺的地方做個水遁法回了人間城鎮!
“什么?真有道士?”黑熊臉色一變,棄了與狐貍的口舌之爭朝六六咆哮:“六六你竟敢引道士入山,做何居心?這古怪男子又是何人?”這一帶山林間,它活的時間最久,頗有些道行,一眼就看出紫衣男子不同尋常。
六六蹙了眉道:“黑熊,莫要血口噴人,你只當你那處山林是寶,我們便全是拈死不足惜的臭蟲嗎?引人類進來于我們有何好處?反而言之,他們若是自個要來,擋也擋不住。我卻要勸勸你,雖說這一片山頭精怪無不憎厭人類,卻也都知他們的厲害,偶有商隊誤入并不招惹人家,偏你每每碰見必傷人!小心給咱們惹來禍端!”
黑熊給她一頓搶白,直氣得毛發倒豎連連冷笑,“別人給你六六面子,我卻不怕你,不就是仗了一手不知從何得來的邪門妖術嗎?論年歲你卻還要少我兩百年,真打起來還不知誰輸誰贏咧!”
六六眉一揚,也有些火了,“好呀,咱們便用爪子說話好了,我倒還要理論一下小蝠被咬傷之事!”
“哼,當我是傻子嗎?你們人多勢眾,還有個來路不明的幫手,只有傻子才同你打!改天卻要教你瞧瞧老子的厲害!”黑熊陰陰掃他們一眼,不等六六回話便從石上躍回對岸閃入了林中。
六六反應不及,也只能恨恨地一跺腳,“這蠢東西,幾時聽說我六六打架還用幫手的了!”
下意識又瞟一眼站在旁側神輕氣閑的“幫手”,心下直嘀咕:況且也沒有這般事不關己的幫手!
可無論如何,他施法療治了小蝠卻是不可置疑的事實。
六六心下好生別扭,她愛憎向來分明,性子也干脆,就算是前日還爭斗得頭破血流的人,只要今日有恩于她,一個“謝”字決計不會拖泥帶水。
只是對于這人,那個謝字還當真難出口……除此之外,還多了個莫名其妙的念頭。
這人墜自天庭,慣看的都是神仙人物,如今見了山精野怪市井小民似的爭斗,定在心里哂笑不已吧?
……怪了,她何時這般瞧不起自己過了。
思緒翻騰間,突聽狐貍喜叫一聲:“小蝠醒了!”
六六忙去察看,從方才一直昏迷的小蝙蝠果真睜了兩只小眼,呆呆茫茫地望著她們,半天回不過神。
六六正生出疑慮,才聽到它開口:“我……還有命嗎?”
“卻說什么傻話?這是自然!
小蝠茫然地眨幾下眼,綠豆小眼突地浮起水光,“六六,”它哽咽道,“莫瞞我……老實說,我現在還剩幾只翅膀,該不會……兩只都沒了?”
“……”六六沉肅的心緒霎時一掃而光。
狐貍咭咭一笑,“何止,不僅翅膀沒了,便連半身毛皮也給那笨熊舌上倒刺舔了去,能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小蝠哀鳴一聲,舉爪掩了眼睛,半晌突覺不對,它挪開羽翼細看幾下,便又怪叫起來,欣喜若狂。
六六道:“你現下倒樂,卻不知方才的模樣有多凄慘,多虧了……”心念微動,回頭卻看進四周已再無他人,那紫衣男子竟不知于何時離去了。
也罷,對那人而言,他們的事本就無關緊要。
她下意識地摸摸懷中的小瓷人,安然無損,觸手冰涼,只是傳到心里滋味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