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使蒼茫之處有幾點燈火若近若遠地閃爍,天地間仍是黑的,連綿不斷的雨幕便似把所有光亮都已阻絕在外。
一輛馬車在雨中狂奔。
突地,不知是否踏了一處水坑,前頭的馬兒驚了一下,所幸車把式手勢純熟,噓吁幾聲壓下驚馬,車速也因此緩了下來。
他一抹蓑笠下滿面的雨水,回頭朝車廂喊道:“二夫人,瞧這雨勢,今晚不大容易找對地頭,還不如等到明早雨停才過來!”雨聲頗大,便只隔了一道簾子也要使了力吼才能傳到里頭。
簾子驀地從內掀了一角,露出半張珠環玉佩的粉面,暗里看不清神情,語氣卻是暴怒的:“我等得了,琳瑯可等不了!六弄四十二巷,老柳樹下,今晚你定要給我找出來!”說罷,也不等車夫回應,放了簾子低首去撫懷中吱吱痛叫的雪白小獸,連聲心疼安撫:“琳瑯莫怕,莫怕,這便快到了……”
車夫吃了一記狗血怒罵,再聽得車廂內柔語,不由暗啐一口:“呸!不過是一只畜生貪嘴鬧肚,倒急得像自家兒子病了似的,對老子這般惡聲惡氣。這年頭,人卻不如畜生!”
無奈回身驅馬,睜了一雙眼在蒼茫大雨中努力辨認道旁模糊景象,心里卻又咕噥開了:“六弄四十二巷……老柳樹……見鬼了,老子就是在城里這些巷弄中混大的,可沒聽說過有什么四十二巷,更別說兩百年的老柳樹,這都轉好幾圈了……”
正想間,前方卻閃過一個幢幢黑影,他打個突,伸手揉去眉上水滴,卻見前方茫茫雨霧中晃晃悠悠浮出一點光來,先前所見虬橫樹影正是在這一點微光映照下,露了個模糊大廊的。
車夫手中的韁繩不由松了下來,馬匹緩步踱向那不知披散了多少枝條的老樹,車夫的疑惑也越來越深。真見鬼了,才剛說……不會便是這吧?
察到車速減慢,車中的人揚聲:“阿大,到了沒?”
阿大給這銳聲叫得心里一緊,忙應:“這該……便是了吧!”
應答間,車子又駛近了些,卻才瞧得那點桔色微光原來是發自樹根旁一盞晃晃悠悠的燈籠,那光映出的不只樹形,還有一個小小的人樣黑影。
阿大心一跳,本自給這雨夜與突如其來的樹影弄得忐忑不安了,這下便要喊出聲來,燈籠卻兀地揚高,照出舉著它的小童一張笑嘻嘻的圓臉來。
他那顆心才落了下來,吁了好大一口氣。他娘的,這陰氣森森的偏僻地頭,當真嚇死老子了!
那小童約莫十二三歲模樣,頭發一古腦結在了后頭,前額梳得無比順滑,便連一綹散發都沒留下,更襯得那張圓臉白玉般柔膩潤澤,眸中兩枚烏珠黑亮如星子般。燈籠光圈外一片疾風勁雨,他卻是笑嘻嘻的,將兩片花瓣般的粉唇彎個討喜的弧度。
見到這樣的笑顏,阿大心頭的惴惴也不由輕了,馬車駛至柳樹枝椏下,雨突然便小了些,只聽得上頭沙沙作響,卻沒半個雨星落下來,想是都給枝葉擋住了,難怪這小童竟連傘都不撐,燈籠之火在這般大雨中也不滅。
“我家師父說了,今晚有貴客上門,命我在此迎候!毙⊥瘬P聲說道,嗓音甚是清脆好聽。
二夫人在車里“啊”了一聲,喜道:“祀師原來竟已知道了,果真是名不虛傳,琳瑯這下有救了!
她掀了車簾欲下,小童機靈地將燈籠舉高,騰出一手扶她,舉止熟練妥帖,顯是常做這活,“夫人請這邊走!彼麑艋\一偏,阿大才看清原來老柳樹粗壯的樹干后,還有個開在墻上的小門。不,門卻是不小的,只是因給樹干遮了一半,讓好好一扇精雕細刻的門洞顯得委屈了。
“那……我呢?”眼見小童正要將二夫人引入門洞中,阿大忙問。這夜黑雨疾的鬼天氣,他可不想一人守在外頭。
小童回頭看他一眼,“敝地狹小,只能招待一名客人,你車里不是有盞馬燈嗎?點了它陪你,疑懼自然便消!
阿大被他提醒,忙取出駛到一半便被風雨吹熄了的馬燈掛起,幸好仍能點著,他心略安了些,坐在車頭回身瞧去,小童與二夫人已隱入了門洞中,那兩扇門板何時無聲無息關上的他竟然不知。
他撓撓頭,“奇了,他怎知車上有燈的?”
卻沒再深思,抬頭去望柳樹攀附而生的院墻,只黑黝黝的看不出高低,再望那門洞,像是大戶人家的偏門,卻又雕琢用心,隱隱透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來。
阿大看了半晌,仍是猜疑不定,“這地方,當真放不下一輛馬車嗎?”
二夫人心里也有這般疑問,她隨小童進了門洞,只覺四面俱黑,燈籠的光只罩了二人,并不延伸向外,便讓人覺得走在一條窄長遂洞中,倒真合了小童所說的“敝地狹忒”。
她這時才生了不安,懷中小獸又是尖聲嗚鳴,只能定了心神安撫它。
引路的小童聽見動靜,俯身湊近,便像是玩鬧般笑嘻嘻道:“不痛哦,昭兒給你吹吹!闭f著吹了口氣,倒也怪,小獸當真安分下來,吱吱聲也轉回低低哼咽。
二夫人喜道:“我這兩日訪了幾位道長,都不能讓琳瑯減半分疼痛,你卻吹一口氣便奏效了!小兄弟,你便治一治它吧!”
小童搖搖頭,“這是暫且的,要治它,還得見我師父,只不過……縱算見了他,也不一定肯治呢……”
嘆一口氣,他又回身走到前頭,搖頭晃腦地嘟囔:“好不容易于人肉臭濁中聞得同類氣息,自然心安,可惜身疾還得師父除,師父他今日……心情不見得多好罷?”
他語速甚快,二夫人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只是聽到他先頭說的“不一定肯治”,卻不由先擔憂了幾分。人說這位祀師脾氣古怪,想是真的了,他若不愿救琳瑯可該如何是好?
尋思間,前頭已有燈光,兩人像是又穿了一扇門,進到一間廳房中。地方不小,四壁卻亂糟糟堆了許多說不出名堂的物事,只余正中一片空外放了張木桌,桌上無燈,也不知照出四壁的淡淡柔光從何而來,那光也照不到上頭,頂上只黑幽幽一片,便由那深幽之處斜伸下來兩根粗竹,并排倚到屋子一角。竹是老竹,顏色深至黑中帶紫,也不知是上了釉粉還是怎地。
二夫人出自城中顯貴,加上這幾日為了琳瑯走訪不少道士仙婆,布置詭譎之處看了不少,雖是覺得這兒比他處要古怪些,也只面露訝色地打量,仍記得問正事:“小兄弟,你師父呢?”除卻他們方才進來的那道門,這房間再無門戶,祀師卻要在哪兒見她?
正在將燈籠吹熄掛好的小童聞言,正要答話,空氣中卻多了一股淡淡的香氣。
二夫人的眼睛突地直了。
她看見……一只赤足。
一只憑空出現,踏在紫竹之上的赤足。
白玉般的色澤,修長圓潤的弧線,那晶透無血色的圓甲便似凝在了雪里的冰鱗,于紫袍一角中若隱若現。
那雙玉足是踏在一支勁竹上的,光滑斜陡的竹身,它們卻如履平地,不緊不慢地走下來了。
隨之迤邐而下的是一襲暗色紫袍,同色繡青玉帶,在腰側拖了兩綹瓔珞下來,結個繁復古意的紋樣,更襯得一襲腰身修姿纖長。走動處,袍上隱隱流光,教人疑忌是何神仙般的人物。
二夫人的頭,便像是被根繩子牽了似的,一寸寸不覺地仰起,直至將那人的顏容收入眼底。
那人從頂上的一片幽深中現形,卻并不下落塵地,只負手赤足立在紫竹之上,居高臨下地睥睨著她。眉睫深重的細長狹眼,偏仄秀挺的直鼻,卻搭上了兩片似笑非笑的豐澤紅唇,妖氣、仙氣、魅意便在這五官七竅通透交織,如那一頭黑中帶紫的綢緞長發,密密地披散下來,將人的吐息也要纏住了。
二夫人就似被定住了身形,只僵直著脖頸仰視其人,眼光呆直。
那人看她片刻,只覺無趣,在紫竹上倚坐下來,曲肘托腮,懶懶開口:“小昭兒,叫你把人打發走,卻如何迎了進來?”
這一開口,憊懶慵沉,雖是柔膩順耳,卻也教人聽出明顯蹊蹺來。
二夫人便怔了一怔,心訝:這般標致的人物,卻……竟是個男子!
那喚做昭兒的小童并不看他,只低頭在桌上不知摸索些什么,嘴里嘟嘟囔囔:“哪有這樣的?人家在雨中轉了大半夜,這般誠心,治與不治也該見一見再說,師父你好生沒道理……”
二夫人給他點醒,猛然記起此行目的,忙道:“夜深打擾確是不該,只望祀師看在妾身意誠上,瞧瞧琳瑯的異狀卻是為何!闭f著,偷眼瞄到紫衣人隨意支于紫竹之上的半只白玉赤足,面上便莫名紅了幾分。
那人卻不理她,因是倚著身,絲般長發流水似的瀉在肩側,滑下竹身,在半空中掛起一道細藻黑簾,他便晃著這道黑簾對小童嗤聲:“你近來……倒是囂張不少呀,卻不知是誰喚誰師父?”
“莫多說了,反正人已在這,治與不治,一句話罷!
紫衣人側個身子,只比手臂粗些的竹枝,他卻倚臥得好生自在,偏了頭沉吟:“我今兒個心頭不甚快活,卻也沒啥煩心事……我且問你,你這小獸有甚毛?”
“不知……不知是吃了什么怪東西,日夜痛叫不已,也無法進食。訪了幾位道長,符水喝了,法也做了,卻仍不見好轉。”
“好生沒趣的毛病,”紫衣人不甚了了地一拂袖子,“城中妖獸精怪血脈占不了兩成,這等凡俗毛病便要像尋常貓狗那樣醫治,何需符水作法?你來錯地頭了!”
“祀師!”二夫人心一慌,竟“撲通”跪了下來,“真是什么法子都用盡了呀!琳瑯、琳瑯與那些尋常妖獸不同,乃是縉王王妃恩賜與我的,平日游玩都帶著它,若出了差錯,我……我說不過去啊!”
說著,她將懷中小獸輕輕置于膝上,含淚指了它腹部,“若是尋常肚疼,決不會長這么個瘤子,城中有個洋教士說得剖腹醫治,我愣是沒敢。都言祀師法術神通,妖鬼精怪之事無不通曉,求你救救琳瑯!”
紫衣人“咦”一聲,突地凝目于橫臥女子膝上的小獸,見它身形似兔似貓,通體雪白,一雙紅眼剔透如寶玉,只是此刻卻痛楚地半閉了,一截紅濕小舌露在尖牙之外喘氣,顯是疼痛至極。再看它柔軟腹下,竟從雪白之中突起一塊透明肉瘤,瑪瑙一般,里頭似乎有異彩流動,說不出的美麗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