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然將長發束得低低的,幾乎遮住頸項,寬大的黑色體恤,下身是一條洗得有些泛白的牛仔褲。若不是那條牛仔褲看起來不太搭調,這樣的背影會給人居家主婦的感覺。
水流間歇發出嘩嘩的聲音,碗盤清脆地響著,除此之外,再無別的聲音。蕭晴并不知道陸川站在她身后,她以為他已經離開了。
所以那句話出口時,她一點都沒有掩飾。
“媽的!”
陸川的眼睛立刻瞪得大大的。
蕭晴用口含住手指——被盤子邊一個小缺口劃破了。巧得很,正是之前削蘋果時劃破的地方。蕭晴有些呆地看著那根指頭,竟然是同一個地方。之前的疤痕已經變得很淡,而現在卻從之前那道傷口上斜出去,變成一個丑陋的叉叉。
“創口貼在我房間書桌的最下一層!标懘ǹ拷呎f道,然后伸手拿起池子里的那個盤子,“我來!
“嚇我一跳……你什么時候進來的?”蕭晴感到耳際灼熱,心臟差點停止跳動。
這里實在太寂靜,而陸川的腳步也同樣無聲,突兀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再輕柔也難免嚇人一跳。
“我一直在!标懘ú粦押靡獾毓雌鹱旖切,“原來你會罵粗口!
蕭晴默然地退到旁邊,讓陸川洗碗。
“快去貼!
“不用了,小傷口!
蕭晴解下圍裙,從后面環住陸川的腰際,將圍裙掛在他身上,并打了一個好看的蝴蝶結。她帶著欣賞的目光看著那個結,突然覺得這個結打在陸川身上是一種很有趣的事。于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沒有發現的是,陸川在她的手從他身后環起的時候,他的身子明顯僵硬了一下。僅僅瞬間,他便恢復手中的洗碗動作。
“你在看什么?”
“看你洗碗啊!
“手指不疼?”
“不看也不會不疼啊!
此后,兩人沉默了一段時間。只有水聲嘩嘩地響著,在空寂的房間發出短暫的回音。
蕭晴依然帶笑看著系著蝴蝶結圍裙的陸川,而陸川一直低著頭洗碗。過長的劉海遮住他的眼,他的唇微張了幾次,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卻什么都沒有說。而他平日掛在唇邊的微笑,不知不覺消失了。
關上水龍頭,陸川將碗盤放入頭上的碗櫥里,然后拿旁邊的毛巾擦干手。
“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标懘ū硨χf著。
蕭晴眨眨眼,“我今天申請了外宿,住你這里好了!
陸川驚訝地轉身。
“你第一天出院,我怕你哪里不舒服又昏倒在房間……干嗎這種表情,我又不是非法入侵!
“……不,只是很驚訝而已。你父母竟然會同意?”陸川一邊走出廚房一邊說道。
蕭晴跟在他身后說:“老媽是堅決反對,不過老爸同意。二比一,申請成立!
“你家還真民主……”
“你好像很不情愿!
“沒有啊。我很高興啊!
“是嗎?”從語氣實在聽不出高興的意味,不知背對著她的那張臉是什么神情。是她的錯覺嗎,陸川好像并不希望和她在一起。也對,剛出院可能會想要好好睡一覺。
“好吧,那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擾了。不用送了,反正都是打車走!笔捛缋@到陸川身前,歪著頭笑著揮手說道,然后便轉身往玄關走去。
陸川看著她的背影,面無表情地,眼中卻深沉得好似在痛苦掙扎。
待到她打開門的時候,一只手輕輕從她耳際略過,將門推上——發出咔噠一聲輕響。
感覺得到另一邊耳際傳來溫熱的呼吸,均勻而輕微。陸川身上依然留著醫院消毒藥水的味道,不過并不濃重。
“留下!倍呡p聲的呢喃,帶著他的氣息。
“不會影響你休息?”
“沒關系。”
他說的是“沒關系”,而不是“不會”。
真是誠實得連虛應都不會,如果他說的是不會,蕭晴會覺得假,但他說的是沒關系,于是她的心頭涌上一點溫暖。的確會影響他休息,但他不介意——這是一種被包容的感覺,真實而沒有輕浮的包容。
陸川拉起她的手,關上客廳的燈。整間屋子頓時陷入黑暗,只有對面大樓的燈照在客廳的地板上。陸川的身影在她前方走著,腳步依然很輕,不過聽得見鞋子摩擦木質地板是發出的響聲。
世界靜得好似只剩下他們兩個人。蕭晴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平穩而規律;手掌傳來的溫度,比她自己的體溫微微高了一點。
這一刻,盡管身處黑暗,但她感到安全。
走進陸川的臥室,他按下墻壁上的開關,日光燈瞬間亮起來。蕭晴微微瞇了一下眼。
“今晚你睡這里,我去隔壁的書房睡。如果我昏倒,你應該聽得見!标懘ㄐχ砰_她的手。
“拜托……這種借口你也當真。我只是突然不想離開而已。”蕭晴笑瞇瞇地說道。
陸川揚眉,不置可否地笑笑,沒有接話。
“原來書房也有床?”蕭晴問道。
陸川意味深長地一笑,“如果你希望沒有,那它就沒有!
“去死。沒床我不會睡沙發啊?”聽出他話里的揶揄,蕭晴立即反攻。
“哈哈……”陸川大笑起來。
蕭晴偶爾的可愛實在讓他忍俊不禁。
“好多書哦。這里是臥室吧,那書房的書有多少?”蕭晴瞪著墻邊的那個高大的書架發出驚訝的聲音。
“要參觀?”
“好。
走進書房,陸川打開燈。
蕭晴的嘴巴微微張開,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
三面墻,都是書!并整齊地分門別類放置著。有軍事、歷史、政治、文學……甚至連天文學都有一排。當然,最多的還是心理學和地質類的書,占了一面墻。
“……瘋子……”這是蕭晴給出的第一句評價。
“你男朋友這么博學,你應該高興才對吧!标懘ǹ吭陂T上,閑閑地笑著,欣賞某人的一臉呆愣。
“……我就不信你都看完了!
“那倒是。很多只是看了個大概,不是每本書都有認真研究的價值!
蕭晴隨手從墻上拿下一本。
“柯云路的《人類時間》。原本對這本書期待很高。因為很多人推薦,說什么句句箴言。買了后大概翻了翻就再沒動過了。里面的確有不少類似警句式的語句,卻經不起邏輯上的推敲,作者急于將腦子里的思想變成文字,但卻忽略了文學上的處理,最后變成一堆矛盾重重的言論!
陸川說著便坐在地上。這似乎是他的習慣,喜歡席地而坐。
“大概翻了翻就能得出這樣的結論,不覺得太武斷?”蕭晴一邊翻一邊說道。
“在《文化學批判》這一章里,同時出現這樣幾句話——‘自由是文化的內容。’,以及‘自由,在文化范疇內,是對權力的一種描述!,這是兩句篤定的評價。翻過一頁,又有‘從文化學的定義評價存在主義的自由,是幼稚的和膚淺的!。這無疑是在自打嘴巴!标懘p手撐著下巴,抬頭看著蕭晴手中的書說道。好似不是在說給蕭晴聽,而是說給那本書聽一樣。
“……你真的只是大概翻了翻?”蕭晴抽動嘴角說道。大概翻翻就能記這么清楚,那么他認真研究了的書豈不是都能背下來了。
“是啊。只是因為這里實在太明顯,所以記住了。順便一提,第二部的《文化學新概念》我一點都沒看。”他笑著。
“就沖這四十八塊錢,你也應該看完它!笔捛缈粗鴷澈蟮亩▋r說道。
“既然已經搭了錢,就不要再把時間也搭進去了吧。”
“沒看出來你這么會算賬啊!笔捛鐚呕卦。
“你指房租的事?那個就不用計較了。日后還要相處,不想弄得不愉快而已!
原來真正會算計的是他!
她只是算表面的價錢而已,而他卻連人際關系上的利弊也一并算了進去。
挫敗感爬上蕭晴的臉,發覺自己做的事好像都很多余,他根本不需要。然而這種感覺在她瞥過一本書的時候,立即一掃而光——《讓我們一起幸!。
這是什么……言情小說?!
蕭晴緩緩抽出那本書,神情怪異地回頭看坐在地上一臉悠閑的陸川。
“你也看這個?”
“什么?”
“這個!”蕭晴將書湊在他眼前。
陸川微微后仰腦袋,接過這本書,然后笑著解釋道:“算是吧。有個朋友是從事這類文學創作的。這是她的第一本書,為了表示支持就買了。寫得不錯,很干凈的文筆……你想看就拿去看,不用這樣看著我!
蕭晴一臉垂涎,“不是不是,你認識這個作者?”
“嗯,高中同學。偶爾上網會碰到,很少聯絡!
蕭晴垂下肩膀。已經沒聯絡了啊……算了,反正她也不是很熱衷簽名書。
“我去洗澡了,你慢慢參觀!标懘酒饋恚炝藗懶腰。
“好。”
不一會兒,浴室便響起嘩嘩的水聲。
蕭晴站在滿壁的書前,一一看過去。其中有一些是她也有的,不過都是小說,軍史政治類的書她最多只是去圖書館看看,從來沒有興起買下來的念頭。這大概是男女的興趣差別吧。
在窗邊那面墻上的最下面一排,她注意到有一本書沒有書背。
蕭晴拿出那本書,發現原來是個筆記本。隨意地翻翻,竟然幾乎都是空白,但每頁都寫著一句話。那句話有的位于正中間,有的位于第一行……
有沒有一首歌,聽過后會讓人變堅強。
過去與未來,我站在正中央。
上天給了我翅膀,卻忘記留下可以飛翔的天空。
蕭晴拿著那本筆記,慢慢坐在地上,從第一頁開始翻,仔細閱讀起來。每一句話她都很認真地去看,有的甚至會默念幾遍。念著念著,她突然感到心情有些沉重。
這些文字,雖然都很短,但卻讓人覺得沉重。蒼白的紙面,很孤獨的一行黑色的字,沒有別的語句陪伴。這些字好像晨鐘暮鼓一般無奈,寂靜地訴說著一種心情,一種直抵人心的感懷。
這不是陸川的筆跡。
看起來更像一個女子的,纖細而柔軟,似乎可以順風而倒,但又倔強地不肯妥協于風,于是變成痛苦的扭曲。
“在看什么?看得這么專注!标懘ù┲抡驹陂T口,頭上搭著一條白色毛巾。
蕭晴緩緩抬起頭。
陸川頓時一怔。
“你怎么了?”他抓下頭上的毛巾,走到她身旁,蹲下。
“不知道……”蕭晴聽見自己的聲音變得沙啞,帶著濃濃的鼻音,眼前已是模糊一片。臉上有冰涼的水珠飛速滑下,然后眼前的陸川的臉才變得略微清晰起來。
陸川看了看她手中的本子,不禁再次一僵。
蕭晴忙著擦眼睛,于是沒有注意到他那瞬間的異常。
“這是誰的?”蕭晴抬起頭問道。
“一個朋友的,也是高中同學。去年寄了這個筆記本給我,然后就再無音訊了!标懘ㄆ届o地說道。
“凝碧的空,有寂靜漂浮著的被風撕碎了的云。”蕭晴輕聲念道,“為什么要寫這樣的文字?”
短短一句話,煽情得比悲情言情小說還讓她郁悶,郁悶得眼淚都流下來了。
“又不是我寫的,你問我?”陸川無奈地嘆息,然后用毛巾擦她的臉。
“唔,喂……”蕭晴的聲音從毛巾低下發出,聽起來悶悶的。她一把拉下他的手臂,“你輕點擦啦!”
“我都是這樣擦頭發的。”
“這是臉,不是頭發!眼鏡都被你擦花了……”
陸川笑得眉眼彎彎,“不哭了吧!
“這個借給我好不好?”蕭晴摘下眼鏡,微微瞇眼看著筆記本說道。
“我是無所謂……你還想繼續哭?”
“不是?傆X得,這些字看起來有些親切……”
沒有戴眼鏡的蕭晴,她的目光看起來很沒神。
陸川無聲地長出一口氣,然后站起身,喃喃地說道:“真是你的劫數……”
“什么?”蕭晴跟著站起來。
“我說沒問題,拿去看吧!标懘ㄐχ仡^。
于是那一夜,蕭晴就擁著這本書,漸漸入眠。
夢里,看到一個面色蒼白的年輕少女,站在風力放聲大哭。那哭聲大得好似在指控上天的不公和命運的不平,帶著濃濃的憤怒和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