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整整考慮了三天,終于決定響應這個提議,畢竟,也許是最后一次以這種方式和他接近了。”她預見自己將全程言不由衷,笑容僵硬,步伐沈滯,卻還是認真整裝,帶足備糧清水,像往常一樣,沒有半點馬虎。
“其實那個路線從前跟著系上教授探勘植物時去過,只是沒有太深入——噢,忘了告訴你,我大學念的是植物系!彼。
佟寬羽眉一挑,哼笑,“想必為的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理由!
她居然如逢知己般睜亮雙眼,點頭如搗蒜,“是。∥覌屧鴮ξ艺f,“搞不懂你在想什么,念這種麻煩又沒用的東西!”。她說對了一半。我高中時參觀過一座規模龐大的玻璃蘭園,里頭包攬了各色各樣你想象不到的奇花異草,那些珍稀的蘭花,當中有一株朱紅色花蕊的樹蘭,哎,美得教人離不開眼。也不知怎么回事,那陣子鬼迷心竅,到處去收買挖掘蘭花,還瘋魔似地在我家后院搞了個小小蘭房。這樣還不夠,想想怎樣能一輩子名正言順和這些花為伍又不被家人阻撓呢?那就念植物系吧!念上了才知道根本是兩回事啊,很痛苦,那些拉丁學名……真是難記!耗費了這么大的力氣,就為了那些嬌貴又沒什么實際用處的蘭花,但它們那么美,我其實沒后悔過,所有為它們做的一切就叫代價,可如果你真心喜歡,根本就不會在乎!
佟寬沒有接腔,林詠南并未離題,她說的是她的愛情。
她忽然頓住,緊緊抿著嘴,又松開,又抿起,然后長長呵了口氣,雙手撐住兩腮,視線垂落,語氣懨懨:“對不起,我突然……覺得累了,下次再說吧。”
他走過去,靠著桌沿斜站著,一手執起她的下巴,端詳她浮起水色的眸光,不以為妖?道,“說下去,我不相信你還能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把那個女人推下山谷?”
她噗嗤一笑,揩了兩下微濕的眼角,輕聲述說,“……最后一晚,我們到達了旅途終點,那是一座人跡罕至的湖,得穿過層層不見陽光的樹林,爬過大石密布的河谷。我們在那里紫了營!
終點,意味著結束,她心頭雪亮。一路上,男人待她和從前沒什么不同,不遠不近,但表現比往昔活躍,“因為她吧,她是整個旅程的亮點,豪邁又迷人,連我都開始喜歡她了!闭Z氣凈是不為人知的惆悵。
但她終究做出了當時自己都不能理解的決定,“拔營是第二天中午,東西都收拾好了,本來還要再繞行,座林子后穿越快捷方式回頭,但前一晚有兩個人吃壞了肚子,不能再多跋涉,急著回車上找藥。有人另有行程,得及早回去,他們決定直接走快捷方式。我對他們說,請他們先走,我想單獨跨過那座林子找一株蘭花,我知道哪里找得到那個品種,教授和我提過,花不了多少時間,天黑前就可以趕上他們停放休旅車的地方,最多一個半鐘頭!
她說服他們,那里并不危險,她本來就準備好藉這次出游摘采的,天氣又好,下雨機率不大,她堅持獨自啟程。
“大概累乏了,沒有人有異議。而且那邊地形談不上復雜險惡,很單純的一片野林。我向另一個方向前進,走了兩步,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就那一眼,她和男人眼神對上了,相互凝望片刻,她對他笑了一下,沒說一句話,低下頭,緩緩背身離去。
“幾分鐘后,他追上來了!彼ひ舴泡p,近似夢囈。
她并不清楚他是如何和女人交代的,女人有事必須先行返回鎮上,無意跟上他,再說,女人一身爽氣,落落大方,不會在這種小節上留意。
但男人的決意陪同卻令她在心里激動萬分,步步忐忑。他們一路噤聲不語,一前一后,只有在路況窒礙難行時互相扶持一把。
多么想問男人,他心里有過她么?終究難以宣之于口,或許她下意識深怕這一問造成彼此尷尬,把奢侈的獨處時光都破壞了。
一小時后,他們看見了蘭花。
隔了一道狹窄山溝,一株參天老樹盤根錯節在溪岸峭壁上,望去枝干分岔處結滿了十幾株蘭花的假球莖。夏季不是它的開花期,但是她認得它特殊的莖葉,就是她心心念念的多花金鐘蘭。
山溝約有五公尺深,底部淺淺溪水流淌,縱溝上橫跨一截充當臨時橋梁的枯白樹干。她提足試試腳勁,感覺還算牢靠,隨即兩手平舉,小心翼翼移步過去。
對他們而言,那是簡單的跨越,她輕巧地通過了,在另一端站定后,回頭對他道:“別過來了,你站那兒等我吧,我采一下就回來!
為何如此建議?只因一個微不足道的疑慮,方才當她雙腳踩踏至中段時,她隱隱聽到了木干細微腐裂的聲響,不注意就會忽略。她心生不安,又想,他陪她一段已足夠,不必再無端涉險。
男人隔著縱溝望著她,若有所思地笑了,“我真不理解你,那又何必來?”
她感受到的甜意很短暫,男人已踩上另一端,兩腳敏捷地交錯移動,他們相距不到三公尺,她下意識伸長手臂想握住他,眼簾一剎間,根本是猝不及防,他猛然踩裂了某一段木質,鞋尖陷蛀空的樹身,他立即失去了重心。她張大嘴,驚懼的叫喊卡在喉間,她目睹他直直墜入山溝,伏躺在淺溪里。
“你猜,我當時的第一個念頭是什么?”不看佟寬,她捏緊杯腳,握出了手背青筋,“我這一生,再也不會碰那些蘭花了!
她瘋狂地飛奔回去求援,一刻不停歇,幾乎感到肺臟就要隨時爆裂。眾人把男人救上時,已是五小時后的事。“他沒有死,昏迷了四天,醒來時,左小腿已失去,因為卡在石縫里太久,沒能保住!
佟寬俯下身,靜靜注視她那張微笑里飽含罪咎的臉,柔聲道:“你說的這些,不過是誰都不能預料的一場意外。這世上,分分秒秒都在產生意外,誰都不例外,每一秒鐘意念的選擇,都可能改變結果,不全是因為一個人。”
她仰起面龐,搖搖頭:“你還是不明白,對吧?”她伸出手,就要撫上那張神似男人的臉,又縮了手,他及時握住。
她突然激動起來,流露出他認識她以來未曾見過的絕望表情:“我根本就不該堅持去采蘭的,根本回頭時不該看他那一眼,讓他心生不忍,根本不必發生那個意外的,根本就……”接著倏然直起身,用低啞的聲音急切地問:“你有過這種經驗嗎?你手里掌握著一件昂貴珍稀的東西,欣賞不了多久,就親手打碎了它。
你無法認賠了事,因為那件東西從不屬于你。你也無能為力買下它,因為你心知肚明,你無法守著它一輩子而不感到遺憾,更糟的是,沒有人要你賠償,也沒有人譴責你,但只要……只要你有足夠的良心,就再也不能面對自己。”
她失控了,在他面前。他想,她得花多少功夫把這件事深埋,淡化,才能無事一身輕地終日朗顏?真可惜,是為了這件事他才得以探知她心事。
他拂開她臉上因風纏絆的發絲,平靜地回答:“這種經驗倒是沒有,我認為,沒有什么東西是不能失去的。不過,能不能誠實地告訴我,到底,你是為了闖下彌天大禍而難過,還是為了失去他而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