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雖不是大唐帝國的最西線,但南接吐蕃,北連大漠,萬里孤山黃沙,無窮無盡。雖也號稱絲綢之路上的明珠,沒有商隊經過時,也是人煙稀薄,如入無人之境。
這里卻有莫高窟。
不知哪一朝的和尚云游至此,又渴又累,頭昏眼花,竟于崇山間見到佛光普照,于是視為圣地,開鑿佛窟。此后歷朝歷代,無論皇族貴胄高官富賈還是善男信女,紛紛捐了錢在這兒挖窟。至今朝,此風更盛。
鳴沙山的斷崖絕壁上,一個個人工斧鑿的窟洞,蟻穴般,里面塞滿了經文壁畫,佛像法器。不過是些冷漠的巖石絹紙,他們當然不怕惡劣的環境。承受一切的,是將他們創造出來的,活生生的人。
新來的一批和尚已經在這里工作兩天了。
兩三人一個洞窟,在里面描摹壁畫佛像。
正午時,大家坐在洞窟邊兒上,吃飯閑聊。大都來自長安的名寺——云居寺,彌陀寺……
行蘊同窟的和尚叫寶文,與行蘊年紀相仿,活潑健談。
說是和尚,他卻留了滿頭長發,在腦后隨意扎個馬尾,只有那身僧袍才算與出家人沾點邊。
“我是西林禪寺來的。你呢?”
“經行寺。”
“經行寺啊……我曾去過呢。你們的方丈是法度禪師吧?!很嚴厲的師傅啊。”他拍拍行蘊的肩笑,“你是為什么來的?”“我……是師傅……師傅讓我來的。”
“可憐!”他撫了撫行蘊的肩,“他肯定是讓你來磨煉意志吧!真是,現在又不興苦行僧。攤上這種師傅也是很無奈的——”
行蘊被他說得難受,也不去理會,靜靜地吃餅。
遠方的天空,烈日黃沙,哀怨地藍成一片。
小蓮現在在干什么呢?沒有如約而歸,她定會氣壞的。
她的嫁衣已經準備好了嗎?閉上眼,幻想著她身穿嫁衣時的美麗模樣,他悄悄地笑了。笑得好苦澀。
寶文盯著他的獨自沉醉的臉,突然大笑著使勁地拍了他一下,“喂!有喜歡的姑娘了吧。”
被他這么一拍,行蘊嚇得差點兒嗆著,捶胸猛咳,紅了一張臉。
寶文滿不在意,“有什么好害臊的?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密宗的那幫和尚們,連供養的佛像都是歡喜交媾的。告訴你,我可是自愿來的呢。從這兒干完了,賺了錢,我就還俗去,和我家小滿兒成親,做一輩子的夫妻。”
。啃刑N詫異地瞪著他,這輩子也沒見過如此大膽恣肆的和尚。他笑得好自信,好漂亮,如果能有他一半的勇氣神采,自己也就不會只能坐在這里難過了。
寶文挑眉瞧著他笑,“很詫異嗎?我家小滿兒可是輔興坊有名的點心姑娘,人跟她做的點心一樣,酸甜適口。說說那姑娘吧,叫什么名字?”
“小蓮!
“哎?!”他沒聽清,附耳上前。
“小蓮!
“很好聽的名字!你們怎么認識的?”
“……”
“咳!不說也沒關系,告訴你,我和我家小滿兒可算天作之合呢!那天……”
夜晚的莫高窟氣溫驟降。
所有人都下去睡覺,只剩他,躲在佛窟里日夜趕工。
按理說,晚上不宜畫畫,不僅視線模糊,昏黃的燭光還會使大多數配色失真,白天在陽光下一看,完全變成另外一番風景?伤麑嵲谙肟煨┊嬐辍
快些,越快越好。
越快越好……
起風了,鳴沙山在嗚咽哭泣。
從夜空里急速飛來一道身影。
小蓮怒氣沖沖地踏入佛窟,一只垂淚的紅燭,輕輕顫抖。燈下的僧人已經睡著了。他半倚在墻邊,沾滿顏料的筆散落一地。
不自覺地,她放輕了腳步。因為他臉上的疲累憔悴。
走到墻邊,一低頭,看見上面的壁畫。剛剛勾勒出墨線的供養故事,她借著燭光辨認,竟是似曾相識。經行寺,禪房雨夜,大雄寶殿,溪邊小筑,流螢照水,竹林械斗,只有一幅上了色,顏色還是濕的,最左面的供養畫像——紅蓮鎧甲,英姿颯爽的護法。
啊!赫然竟是自己!忙亂間她碰翻了色板,五顏六色扣在地上,一片花團錦簇。
她怔怔地盯著地上的油彩,朦朧成一片的顏色,紅里有黑、綠中帶黃、青里泛紫。喜怒哀樂卷在一起向她襲來,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
她真沒用!
行蘊被驚醒了,他猛地坐起,迷茫環視著四周,不知今夕何夕。
再抬頭,對上一雙晶亮的眸子。
風很大了,外面哭成一片,月光冷冷照到洞口,卻被燭火的昏黃融化掉。
相顧無言。
他是大喜過望,她卻站著,拼命忍淚。
“小蓮!”他將她摟進懷里,連聲低喚,“小蓮、小蓮、小蓮……”
每喚一聲,她的心就痛一分。干脆埋首在他懷中,生怕一抬頭,淚會噴涌而出。
“小蓮,我好想你,”他細細地訴說著,生怕她不能感受,“你……抬起臉讓我看看,好嗎?讓我看看你的臉。”
小蓮干脆現身出來直面他,眼淚明明曾經已經流出,卻被他的袍子擦干了。
紅燭影里,似乎又回到了初識的那個雨夜。
她也是這樣闖入他的房間,闖入他的心,連半點喘息轉還的余地也沒有。
小蓮啊……
隔了一臂之遙,她罩在他溫柔而哀傷的目光里。
他很無辜地望著她,非常的無辜。
他總是這么無辜。該死的!
該問的還是得問:“為什么不守約定?!你說過,十天就回來。怎么卻跑到這個鬼地方來畫壁畫?!”
“是師傅叫我來的。小蓮,你還記得漢真樓的那個日本商人嗎?”
行蘊苦笑了一下,緩緩道:“就是被你打翻在地的那個日本人,他去過寺里不知他對師傅說了些什么,那天我剛回寺便去找師傅說還俗的事。生氣是當然的,可他卻說我與你當街淫亂,還出手打人。師傅說,起初并不信那日本人的,但我竟一心還俗,可見是真的了!
他嘆口氣,又道:“我極力澄清請求,后來師傅答應了。他說,緣起緣滅,無法強求,但求我為寺里做件事。正巧長孫府的大夫人捐錢造佛窟,師傅說,莫高窟算是大唐的佛教圣地,可惜他年邁無法前來,讓我前來,說是畫完這個窟,我就可以還俗回去了!
“還俗?!哼!我看他是不想放你還俗了!
“我去寺里找你,你知他對我說什么?”小蓮進了一步,逼視他,“他說,你早在佛前立誓,皈依我佛,此生不變!他說你不再回頭了!他說,我迷得了你一時,卻惑不了你一世!”她一字一頓地說著,說得行蘊漸漸變了色。她卻不放過他,“他甚至問我是何方妖孽!你說,我是何方妖孽?!”她忽然笑起來,神色哀艷。
“小蓮!”那神情刺傷了他的心,行蘊忙上前抱住她,“小蓮!不要這樣!我毀了承諾,我沒有如期回去,是我不對!你不要和自己過不去好不好?!我、我……”
“放開我!”
“不!我不放!”他緊緊抱著她,恨不能刨心挖肺,“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是我喜歡你,真的。即使你是妖孽,我也還是配不上你,還是喜歡你。再給我些時間,好嗎?”
“你還不明白嗎?把你騙到這兒,又對我說你不會回頭。他是故意的!除非你現在同我回去,他不會放你走的!”
“不不不!會的,師傅一定會的!待我畫完這個,”他摸索著粗糙的石壁,喃喃道,“你看,這是我們的故事!我要把我們的故事畫下來,畫在這萬年不毀的石壁上。我陪你一輩子。你的一輩子好長,待來生,又是你來找我,我怕我會忘,忘了這一世的種種,忘了你。那時你就帶我來這兒,讓我看著他們,我就會記起。好嗎?”
“我的一輩子……真的很長嗎……”她怔怔地撫上巖壁,撫上墨線勾勒的她的臉和他的臉。那只蒼白的俊手,靜靜罩上她的手,交疊在一起。有淚,晶瑩剔透,一顆顆落下,有她的,也有他的。流在一起,匯成一片。
一片咸澀的湖水。
一片哀愁四溢的藍天。
行蘊抽開手,從懷中掏出一串紅豆,“我答應送你的。”他抬起她的手腕,輕輕為她纏上,“這回跑不了了,再也跑不了了!
她怔怔地望著腕間,雪白的肌膚上一片刺目的紅艷。刺激著她的大腦,刺激著她的記憶。
是了。終于想起來了,主人的那串紅豆,是神界那小丫頭送的啊。
相思子。
這是相思子。
洞窟成了行蘊的睡房。每夜都待在這兒,因為小蓮會來。
許多許多天,快一個月了。
她來了。什么都不干,就靜靜坐在一旁,看他神情專注地描繪他們的故事。她說,她愛極了他畫畫時的神情。她說,誰說他什么都不會?他可以把她畫得這么漂亮呢,那眉目間的颯爽風致,只有用心去愛的人才能畫得如此傳神。
每次當然都會帶上輔興坊的美食,待休息時一起吃。
夜風冷硬,面脆油香的胡餅不禁折騰,吃的時候,總已經被吹得油冷面塌。他們卻還是很開心。
小小的洞窟,外面哀鳴四野,風沙漫天,這里卻溫暖安靜。
他現在也能無所顧忌地同寶文聊他的小蓮了。
如今只盼天黑,天一黑,小蓮就要來了。甚至想讓她白天來,再不回去,日日時時刻刻都能見面。
夜深了。
他坐在洞窟邊兒上,從傍晚到深夜,她一直沒出現。
怎么了?!
遙遠的夜空里,乍現一片紅光,煙花般,稍縱即逝。
他輕輕按著胸口,只覺心神不寧。
過了好久,久得他快要放棄了。
她來了。帶了一籃子食物,滿面淺笑。
今天有酒。紅艷血腥的,葡萄酒。
“喝!”她斟滿一杯,抿了一口,遞到他面前。
喝不喝?稍一遲疑,她已受傷,反手一拋,想扔了杯子。
“不!”他心一緊,趕忙握住她的手。
連夜飛來,她的掌心微冷。掰開那只小手,接過酒杯。里面的酒灑了大半,他又補滿了,迎著她,“我喝!”就著她喝過的地方,一飲而盡。
清冽甜澀的葡萄味,倒像烈性果汁。
不知是否錯覺,空氣里靜靜地彌散著血腥氣。一低頭,小蓮裸露的手臂內側竟沾著斑駁血跡。
“你……”大驚之下,行蘊捉過她的手臂察看,“你受傷了?又是上次那個叫影照的?!”
“沒有!毙∩彄u搖頭,想抽回手。
平日里斯斯文文的清秀和尚,此時力氣竟大得怕人。他捉著她的雙腕,前前后后檢視,“還說沒有?!”
石榴紅裙,不知何時飛濺上一片濕斑,仔細瞧瞧,深絳的顏色,原來是藏在紅裙上的血漬。
“這難道不是血?你傷到哪兒了?”
“這不是我的血。”小蓮乏力地笑笑,“不是我的!
“真的不是?”
他倒是真的很擔心她。
如果說這是經行寺和尚們的血……
酒喝多了,她有些醉醺醺的,斜著眼瞧他,嘿嘿直笑,“這是法度的血。這是你師傅的血!
“你、你……”他瞪著她,難以置信,攥疼了她的手腕。
“不!你騙我,對不對?!”
“如果是真的呢?”
“不!”
果然,在他心里,還是那個禿驢更重要呢……算了。剛剛他不也在為自己擔心嗎?她也不是全無地位呢。
只要知道他也擔心自己,知道他會為她心疼,這也就行了。他還說,要陪她一輩子呢。她的一輩子!
“行蘊,”她嘆口氣,輕輕喚他。雖然不想,卻還是不得不為自己澄清,生怕他真的誤會了,怕一句戲言打得自己再難翻身。
“你放心,這血不是他的。這不是人的血!
聽她這么說,他便漸漸安下心來,也暗暗責怪自己:他不應該懷疑她的。
小蓮靜靜看著他,神情悲哀。
再回首已百年身。她還有幾個百年?她還多少籌碼?也許……
行蘊在一旁看得心驚,早發現她不對勁了。這血莫不是、莫不是……她有她的危機,她早說過了,不是嗎?
她伸出手,輕輕撫摸巖壁上的畫,有些已經上色了,他實在是個天才——這些畫絢爛奪目,讓她想起初見的那些日子。她一徑地逗弄他,拉他下水。
他把她畫得好漂亮啊!
“別哭了,”行蘊為她抹著眼淚,輕聲細語地哄勸,“等我把他們畫完了就回去。最遲明年七月,一定會去。那時我就娶……”
話音未落,便被她撲在地上。
她撕扯著他的衣服,狂亂而絕望地吻他,淚越流越多,流到他臉上,便成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