踢了幾下,行蘊才還禮話別。
“那些倭人是干什么的?”小蓮歪頭瞪著行蘊,滿臉不快。
“他們是日本的留學生,那個……另一個是隨行的商人。”
“你怎么會講他們的話?”
“道場常有遣唐的日本僧人,所以自幼和他們學了一些!毙刑N靦腆地笑笑,補充,“也不過皮毛!
“我看你和那些色狼說得很投機呢!
“他們人地生疏,很難遇見會說本國語言的。我告訴他們有時間可以去寺里!
“其他幾個倒還好,可那個癟鼻子的……那么猥瑣……居然連本姑娘都想……”一面憤憤地發牢騷,小蓮瞟著行蘊,突然道:“你說,是剛剛的舞姬漂亮,還是我漂亮?”
“……”
小蓮嘻嘻地笑,“說嘛,誰更漂亮?誰……”說著,突然將手貼到他心上,“更讓你心動?”
行蘊一驚,隔著衣袍,少女淡淡的體溫傳到胸口,熾如烈火;琶ν罂s著身子,那手卻不依不饒,一路糾纏上來,把心也燃燒起來了。
誰更漂亮?這還用問嗎?
當然是……
當然是……
行蘊瞧著她狡黠的俏臉,看到黑亮瞳仁中的年輕和尚。
漸漸迷失了——
“當然是……”
她也瞧著他,眉開眼笑,“當然是誰?”
“當然是你吧。”
誰?
兩人都微微一愣。循著聲音望去,從樓下上來個公子,身畔還帶個十一二歲的少年。
原來是玉煙。
“你來干什么?”小蓮撇著嘴瞧他。
一旁的少年馬上咬牙回瞪,“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先生怎么就不能來?”
小蓮也不理他,一徑看著玉煙。
玉煙靜靜地坐著,視線在小蓮和行蘊的臉上穿梭片刻,忽然笑了,從小飛手上接過一個巴掌大小的收口兒錦囊遞給她。
紅色的錦囊,用金銀線秀飛天流云紋,精致美麗。打開一看,里面卻躺了個半拳大小黑漆漆的藥丸子。
“這東西你們也許用得著!
玉煙朝少年揮揮手,起身欲走。走了幾步,又停下來。
“入冬前我都在鋪興坊的云來客棧,有事可以到那找我。”
有事可以來找我。有什么事呢?究竟,能有什么事?
月光從窗口飄進來,灑了滿床,照得人難受。行蘊輾轉難眠,腦子里全是先生的話,還有小蓮的臉。
肯定會有什么事的。
先生走后,小蓮就一徑對著藥丸子發呆。問她怎么了,也不答話。問她那是什么藥,只是搖頭說不知道。
那副模樣,怎會不知道?!
只是不想說吧……
一連幾天,夜不能寐。
又過幾天,這日行蘊正心不在焉地坐在經堂誦經,家仆忽然來報,說有訪客。不多時,有人推門而入。一個方面闊耳的壯年男子,滿面絡腮胡,脖子上隱隱冒著青筋,黝黑健壯得像尊玄鐵塔。
經堂原本很寬敞,多了這漢子,空間竟霎時狹窄起來。行蘊怔怔地瞪著他左手,粗壯的腕間系了一串雪色念珠,都是崎嶇凹凸的骷髏,大如銅鈴,顆顆泛著粼光,上面還鐫刻了梵文的六字箴言,字字鮮紅似血。
漢子斜眼瞟瞟行蘊,徑直走到小蓮面前。
小蓮仰臉看著他問:“什么事?”
漢子轉身看行蘊一眼,沒有說話。
行蘊只好摸著鼻子躲到院子里。
“砰”的一聲,經堂的朱漆木門隨即四分五裂。黑臉漢子滿面怒容沖出來。他相貌本就不善,生起氣越發顯得猙獰,簡直像活夜叉。
哎!行蘊悄悄嘆口氣,暗自數著心跳上前施禮送客。
那漢子也不理他,錯身而過。沒走幾步,他突然煞住腳,回身瞪著行蘊左腕的骷髏念珠。然后扯開一抹冷笑,揚長而去。
行蘊呆呆望著他消逝的背影,許久才回過神。
偌大的廳堂里,迎面一張梨花木的大椅子,平日小蓮總喜歡坐在這上面,聽他誦經。黑臉漢子來訪前,還可愛地瞧著他呢,不過片刻工夫,那個古靈精怪的小腦袋已經耷拉下來,陽光在她身側拉出一條長長的影子。
“小蓮……”
本想安撫她一下,手尚未觸及青絲,她已經抬起頭,揚了滿臉的笑,一路笑到他心底。
行蘊沒想到她會笑的。那只手停在半空,悄悄地紅了臉。
“知道嗎?”小蓮捉住他的手,按在膝頭,“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呢。小蓮,不是施主,不是姑娘,是小蓮!”
“你……喜歡我這樣叫你?”
“如果前面加上‘我的’,我會更喜歡。”
“我的?”
小蓮……
我的……小蓮……
我的小蓮?!
小蓮笑嘻嘻地瞧著他,一雙黑眼睛骨碌碌的,頑皮閃爍。
“我……”
那只手還附在她的膝頭,滿把的汗。
“我什么啊?”
“我、我……”行蘊掙扎了一會兒,終于抽出手,慌亂道,“我去瞧瞧飯好了沒。”話音未落,便紅著臉一溜煙地跑了。
傍晚的時候,風終于停了。
廚房的謝大娘做好了晚飯,招呼大家出來吃。
說是大家,坐滿了也不過三人。不過,陪吃的可不只三人。
小蓮喜歡在外面吃飯,她說,就著綠陰碧草,清風鳥鳴,吃飯就變得很快樂。有時她也會挑一點米飯餅餌在桌邊,樹上的云雀就飛下來陪大家一起吃。日子久了,飯桌一角自然成了他們的領地。
開飯時間已過去很久,眼看胡麻餅的滾滾白氣漸行漸淡,小蓮卻一直沒出現。
桌角的一對食客也著了急,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
行蘊掰了一塊餅,搓成碎屑撒在桌角。那對食客趕忙蹦蹦跳跳飛過去,點頭啄食。
“這丫頭跑哪去了?居然連飯也不吃!”謝大娘挽袖子擦著額角的汗,塞了口餅,“再不回來,餅都不脆了!
“大娘,我去找找她。您自己先用吧!
順溪流往上游尋覓,沒走多久,便聽到不遠處樹林中乒乒乓乓的打斗聲。
夕陽漫天,染紅了半邊天空,染紅了整座竹林,還有,林子里凝神備戰的俏姑娘。她提了支金剛寶杵立在風中,眉目間英姿凜冽。夕陽映得她滿身血紅,仿佛鍍了金,周身隱隱有流光閃爍。
與她對峙的年輕男子長得很漂亮,一身鎦金鎧甲,血紅戰袍,威武好似天人。
小蓮注視著他,滿心不屑,卻絲毫不敢怠慢輕敵。
他很厲害,她知道的。他手中那條六棱八寶辟火鞭不知飲了多少三惡道眾生的血。
他也知道,所以將纏在手腕的鞭子揚一揚,輕輕笑道:“快快與我回去,大家都方便!
小蓮沒有說話,一徑瞪著他,將手中的杵拽得吱吱響。纖纖素手卻握著如此陽剛的兵器,實在是很不搭調。
他看著那素手,看著手中的金剛寶杵,突然想起了什么,笑容僵了僵,隨即換上一張更加玩世不恭的笑臉,“你還在替他保管著這東西哪。他兒子呢?怎么沒傳給他兒子?你……”
他還待說什么,一記金杵迎面飛來,斷了他的口風。
這一記來得又快又狠,險些打在臉上,他就勢一個轉身,將杵用鞭子牢牢纏住。
“喂!要打也得招呼一聲嘛!”他嘻嘻地笑著,輕撫著動彈不得的金剛寶杵道,“杵啊杵,可憐你的主人拋下你,也不顧多年一同出生入死的情誼,連個招呼都不打就與那神界的小丫頭私奔了,還把你留給這不濟事的小姑娘,才受我這鞭子的窩囊氣。哎,遇人不淑啊!”
小蓮氣急了,使勁拉扯。怎料鞭子已悄悄松了力氣,不曾防備,摔了一個大跟頭。
當然不服氣,奮起再戰。
尚未站穩,黑森森的鞭子已一路抽來,驚起滿林雀鳥。
小蓮不怕,奈何先機盡失,只得招架著一邊閃躲。
他很得意,越發咄咄逼人。所及之處,草飛木斷。
“今早摩羅來找過你吧?你不說我也知道,那黑鐵塔肯定是勸你回去負荊請罪的!彼尚陕,悄悄發力追上,將鞭網織的密不透風。
稍一不慎,頸子被鋼鞭掃過,頓時綻開一道血痕。小蓮咬牙飛身而出。
“你看,若是聽他的,何必受這皮肉之苦!
他也不打了,遠遠地打量她,“難道想學你家韋將軍?他那樣厲害,最后還不是被打成重傷封在塔中。你及他十分之一嗎?竟然還敢把他偷偷放了?他是護法菩薩,打入輪回最差也不過做人,你呢?!哼!黑鐵塔這么忠心莽撞都不敢做。”
“影照,你變嗦了!
小蓮被念惱了,又一記金杵呼嘯而去。叫影照的男人猝不及防,肩上重重挨了一記,金甲竟飛起了碎屑。他猛咳著吐了口血,驚起一身冷汗:若非甲胄護體,只怕這半邊膀子早已粉碎了。
“你!”他有些急了,揮鞭而起,“我雖不及阿天名頭大,畢竟也是三十二護法神將之一。小小部眾,真以為勝得過我嗎?”小蓮也不理他,將金杵立在地上念起佛號。
狂風四起,她周身隱隱反射出金光,氣流飛旋著聚集于金杵四周,只待一聲令下,便奔涌流瀉,勢不可擋。
只是,她忘記了,影照的八寶鋼鞭不止能辟火,也能辟風辟水。
氣流漸強,他破風而入,風刃在臉頰頸項劃破血痕,那鞭子卻如水蛇般游進,步步緊逼,將她掃飛。
溫暖的血盡數涌出來,暮色染上了腥氣,妖艷萬分。
撞斷幾株蒼木,連強韌的竹子也攔腰撞斷,她飛跌在一個人懷里,將那人一并拖倒。
帶著淡淡檀香味的胸懷,溫暖忘憂,讓人想沉溺其中,一醉不醒。
這是誰?
掙扎著想起身,小蓮一低頭,看見那雙蒼白修長的俊手。
原來、原來……
他都聽到了?他知道她的來歷了?
那雙手緊握著她的肩,隔著衣料,溫熱的懷抱微微顫抖。
果然,還是聽到了吧……
什么護持佛法,普渡眾生!原來也不過是個異類啊……無端地,一顆心竟凄惶起來。
小蓮低低地笑著,推開他站起身。他卻不依不饒,一路扶她走出樹影。
“怎樣?還打嗎?”影照抱肩而立,一眼看破那兩人間的忸怩情狀,放肆大笑,“你果真是阿天的好徒弟,連這私奔的事也學來了。阿天好歹找的是金枝玉葉的美人,你倒找了個人間的窮和尚。橫豎你是得墮入三惡趣了,不如我送你一程,魂飛魄散總好過地獄受苦。也省得化了個餓鬼嚇壞小和尚!
一時間佛號震天,血色天幕下,無數條巨大的鞭影席卷而來。
行蘊驚呆了,扯著小蓮的手臂急道:“快走!”
“來不及了,他出手從不留情!
小蓮閉上眼,幻化出一身紅蓮火焰般的鎧甲,也開始高誦佛號。周身氣流重新凝聚起來,狂奔而去。兩股力量在半空糾纏,冤家對頭,難分難解。
颶風刮得人睜不開眼,小蓮回頭對行蘊大聲呼喝:“快走!”
“你呢?”
“走!”
“你……”
稍一分神,鞭影已破了颶風。誰也走不了!
小蓮一咬牙,將行蘊撲在身下。
千軍萬馬奔騰踐踏,升起黃煙滾滾,摧枯拉朽。猩紅滾燙的液體,噴薄涌出,染紅了唇頰。她抽搐著,吐不盡的血,一口又一口,浸透了他素白的僧袍,染紅了他茫然的心。
殘陽劈頭蓋臉灑下來,紅艷艷的,與血跡模糊成一團。行蘊緊緊抱著她,臉頰流下一行水跡,蜿蜒繾綣,被映得通紅。
是淚?
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