煩。
十四歲的楊堯深穿著上好的黑色手工西裝,冷眼望著眼前來去的人潮。
占地遼闊的花園,布置得盛大的場地,那些自麥克風透出的聲響破壞了這片原該寧靜祥和的土地。
他站在角落,一百七十出頭的身高在人群中并不突出,不過自他身上散發出的氣勢,卻令人難以忽略。
這該是莊嚴而令人哀傷的場面,可他卻只覺得厭煩。
瞥見人們打量的目光,他煩躁的瞪了回去,讓本想上前攀談的人紛紛識相的走避。
與生俱來的威嚴,大概是他從那老頭身上遺傳到唯一可取的優點吧!至少在這枯\燥無味的時刻,他極度不希望有人跑來對他說什么節哀順變之類的話。
是的,他唯一的感覺,就只有厭煩而已。盡管那躺在鍍金棺木中的,是他的親生父親。
親生父親?想到這個詞,他冷冷一笑。
從有記憶以來,父親便一直屬于另一個家庭,一年能和他見上三次面,就已屬難得了。
血濃于水的親情,在他看來,不過是個笑話。
世界上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死去,只不過這回剛好是他認識的人罷了,他不覺得自己該為那男人的死傷心。
發現這角落的位置依然阻擋不了眾人的關注,楊堯深不耐的轉身走進一旁以藤蔓編織而成的迷宮,任由那兩公尺高的綠色屏障擋去外頭的紛擾。
走在小徑中,茂密的枝葉偶爾劃過肩頭,拐了幾個彎,將煩悶的思緒都隔在外頭,他才漸漸放松心情。
他已經十四歲,大到夠了解許\多事。
他很早便知道自己是私生子,父親是臺灣傳統產業龍頭“楊氏企業”三位主事者之一。
在他還小時,父親的元配曾至他和母親的住處鬧過幾次。那位看似優雅的貴夫人,歇斯底里起來時倒是挺可怕,每次都非得驚動附近的鄰居出來看戲她才高興,似乎半點也不介意將丈夫在外偷腥的丑事公諸于世。
他在迷宮內順著路隨意走著,并不急著找到路出去。
如果,外面的世界就是那副模樣,他寧可永遠留在這片沉靜里……
“就是那個男孩子嗎?”忽然間,一陣壓得不夠低的耳語飄入他耳中,令他頓下腳步!奥犝f楊董就這么一個兒子,還是在外頭生的呢!”
他瞄了眼四周的環境,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竟繞到迷宮外圈,綠色的圍墻外,便是一大片的花圃。
“哎呀,你沒瞧他和楊董根本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嗎?除了他還會有誰。‘斈陾罘蛉吮粰z查出不孕后,也只好放任老公在外頭尋歡作樂了……”另個女人開了口,語氣中帶著一絲幸災樂禍。
真煩,連在這兒也不得安寧,那些貴夫人是不是整天除了八卦外,就沒其他事好做了?
“不過楊董在外的女人可不少,怎么就只有一個孩子?這下可便宜那個男孩的母親了!闭f話的女人酸溜溜的道。
楊堯深自藤蔓的縫隙中,隱約見到三名身材臃腫的女人正坐在花圃邊的石椅上閑聊著。
“誰知道,怕是上天懲罰他四處留情,才只給他一個孩子的,據說那孩子的母親,還是他一夜風流的對象而已,當初根本沒打算認真的!
“還真沒想到呢,所謂母憑子貴,就是他們母子的寫照吧……”女人輕蔑的一笑。
他懶得再聽,往另條岔路走去。
別人怎么想,他壓根不在乎。
或者該說,這世上根本沒有什么值得他留戀的人、事。
漫無目的的在迷宮中走著,他腦中充斥著厭煩的情緒……
“阿深,你怎么在這兒?快回里面去!”一襲黑衣的母親快步的走向他,美麗的臉龐寫著不悅。
楊堯深這才發現,自己竟不知何時已走出迷宮,此刻正站在靈堂不遠處。
原來,這迷宮終究還是不夠大,不足以替他阻去外界的紛擾。
“進去?”他望了母親一眼,臉上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斑M去做什么?”
耍猴戲給人家看嗎?
在眾人面前被兒子堵了話,戴茜有些惱羞成怒。“你這孩子是怎么搞的?這么多人來給你爸爸上香,還不快點進去答禮?”
戴茜今年四十出頭,由于保養得宜,模樣依然明艷動人。
可是人啊,一旦被貪婪蒙了眼,再美的容貌也會變得丑陋。
“我想除了你之外,沒有人會希望我出現在里頭吧?”他望著母親,冷冷笑道:“特別是楊夫人。”
他的存在根本不在任何人的期待之內,除了母親。
而且她費盡心思生下他也不是基于愛,而是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為了楊家龐大的財富。
他早就看透了。
一個才十四歲的孩子,便看透自己人生存在的意義,其實是件很悲哀的事。他甚至沒有選擇的權利,因為他還只是個未成年的少年。
自母親眼中,他看不到一絲與伴侶天人永隔的哀慟,有的只是對于即將到手財富的貪婪。
母憑子貴是吧?剛才那幾個女人的話再度于腦中響起。
確實挺貼切的。
“啪!”一道清脆的巴掌聲響起。
他微微偏過頭,感覺左臉頰熱辣辣的疼痛。
戴茜憤怒的瞪著他,胸口劇烈的起伏!澳阍诤f八道些什么?還不快進去!”
她的手微微顫抖,旁人以為她是氣得發抖,但只有她自己明白,顫抖,是因為恐懼。
她不想在眾人面前丟了臉,才勉強鼓起勇氣端出母親的威嚴。堯深這孩子從小個性就深沉,有時她還真有些怕他。
“我是不是胡說八道,你自己心里有數!睏顖蛏钜稽c也不打算給她留面子,淡淡拋下一句,轉身便走。
“阿深,你給我回來——”母親尖細的嗓音自身后傳來,他卻已不再理會。
反正她能夠分到的財產也不會因為他的出席與否而改變,他應有權利保有自己小小的私人空間吧?
楊堯深頭也不回的走著,只希望快點遠離這個虛偽的地方。
“你不該這樣當眾給你母親難堪的!焙鋈,一道聲音自頭頂傳來。
他抬眼,見著一名相貌和自己有幾分神似的青年,正蹲在石墻上瞧著他。
若沒記錯,這看起來比他年長幾歲的青年是大伯的兒子,吊兒郎當的模樣,儼然是不學無術的富家子弟。
“不關你的事!彼淅涞幕貞,足下的步伐踏得更快了。
他對于楊家人一向沒什么好感,特別是眼前的堂哥。
明明自幼銜著金湯匙出世,被人捧在手掌心上疼寵,卻全然不思長進,不過才十八歲的年紀,幾次鬧上新聞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瞧不起這種人。
“還真冷淡!”楊堯修顯然看不懂他拒絕的神色,起身拍了拍褲子,輕松躍下那起碼有***高度的石墻,與他并肩而行。
“你沒別的事好做了?”楊堯深沒好氣的道。這堂哥非要跟著他不可嗎?
楊堯修聳了聳肩!胺凑矝]人在乎我這敗家子的去向!
堂哥漫不經心的語調,奇異的在他心中留下一道刻痕。
楊堯深覷了他一眼,卻在那輕佻的神情里,看見一閃而逝的精光。
“你是嗎?”他不禁脫口問道。
楊堯修輕輕的笑了,“藏不住本性的人,是無法在楊家生存的!
楊堯深聞言不覺一凜。堂哥可是在暗示他什么?
“所以……你才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他問得小心翼翼。
楊堯修將手插進口袋,微微一笑,沒回答他的問題!熬湍撤矫鎭碚f,你實在應該要感謝二叔的!
“感謝那男人?”他不以為然。
為什么該感謝那個對他不聞不問的男人?除了錢之外,他不認為那個男人曾盡過什么為人父母的責任。但堂哥的話卻像一顆投入靜止湖水中的小石子,悄悄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他不是固執不通的人,而且因為特殊的成長背景,使他比同齡的男孩更為機靈敏銳,很快聽出堂哥話中有話。這個他一直看不起的堂哥,到底想說些什么?
許多念頭在腦海中繞啊繞的理不出個頭緒,他正思索著應如何開口,不料回身卻已不見堂哥。
“哇!居然有賣冰淇淋耶!要不要吃?”
啥?
話題跳得太快,楊堯深還沒能反應過來,就見堂哥已溜至路旁的店家,買起冰淇淋。
他頓時愣在原地。
“喂,小堂弟,你想要哪種口味的?”楊堯修興致勃勃的看著玻璃柜中一桶又一桶的冰淇淋。
“我……”
“哎,我幫你點好了!睏顖蛐廾掳汀!斑@家的藍莓起司和提拉米蘇口味不錯……”轉頭向店家吩咐,“老板,我要兩支雙色甜筒冰淇淋,都這兩種口味!
“……”他開始懷疑自己剛是不是錯把蠢材當天才了。
無言的看著堂哥興匆匆從店家手中拿過冰淇淋,并遞了一支給他,楊堯深直覺的伸手接過。
“這家冰淇淋超好吃的喔!快試試!睏顖蛐薮叽僦。
試試?
老實說,他對這種甜得膩死人的點心一點興趣也沒有。他冷冷的瞪著手中的冰淇淋。
楊堯修一手拿著甜筒,一手摸著口袋翻找了好一會兒,忽然“啊”的叫出聲。
“小堂弟,我的皮夾好像忘了帶出來,你身上有錢嗎?”他一臉無辜看著楊堯深,不忘舔了口冰淇淋。
楊堯深默默的掏出皮夾,抽出幾張百元鈔票交給店家。
錢,大概是他身上最不缺的東西了吧!
“謝啦!下次我會回請你的。”楊堯修大力拍拍他的肩。
“……”算了,剛剛一定是他的錯覺,這堂哥根本無可救藥。
楊堯深嘗了口手中的冰淇淋。嗯,果然跟想像中的一樣難吃,心中頓時生起將它扔掉的想法。
就在這時,一陣悅耳的音樂響起,楊堯修掏出手機看了看,臉上露出大大的笑容,笑咪咪的接起。“哈啰,寶貝,有沒有想我。俊
看著堂哥一臉陶醉的樣子,楊堯深覺得開始頭痛了。
“哎呀!寶貝,你知道我今天是不得已的嘛!我也想你想得不得了,可是沒辦法啊……”
決定不再理會這個怪里怪氣的表哥,趁著他在講電話之際,楊堯深緩步朝另個方向走去。
哪兒有垃圾桶呢?他邊走邊找。
自小過著富裕的生活,這一支將近兩百元的甜筒冰淇淋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么,也沒有舍不舍得的問題。
他打算在冰淇淋融化弄臟他的手前把它給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