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蠢,心里多少有幾分明了,只是人死燈滅,難不成還為了一個死人,鬧得闔府雞飛狗跳?
忠勤伯傳到陸泓志已經是第三代,除了第一代的忠勤伯因侍君有功得到爵位,之后再無子孫能得朝廷看重,于是一代代沒落,如今也就領著個虛銜,眼看再傳兩代爵位就要沒了,可至今還不見上進子孫。
陸老夫人對此只有無奈,想當年真是錯了。
她總想陸泓志非自己所出,管得緊了,怕會母子離心、晚年無福,可如今子孫不上進,擔著老伯爺夫人這名頭,日后豈有臉面見陸家祖先?
家中光景已遠不如從前,陸泓志身邊仍有一妻四妾,謝氏是她作主娶進門的,性格強硬,卻也管不住丈夫,但這事兒賴不了媳婦,連她也管不住名義上的兒子,哪能要求媳婦?
然媳婦多年無出,總不能眼睜睜看陸家絕后,陸老夫人只好把兩個丫鬟開臉,送到兒子身邊。
但即使她慎重挑選性格安分的婢子,可此舉還是惹毛了媳婦,從那之后,謝氏對她這婆婆冷臉相待,一年進敬壽堂請安的次數屈指可數。
陸泓志對陸老夫人給的兩個丫鬟并不滿意,自己又從外面娶回兩名女子。
項姨娘是良家子,父親是讀書人,但懷才不遇一生碌碌無為,因為生了一場大病,不得不賣掉女兒續命;曹姨娘是個清倌,容貌艷麗,床上手段百出,一進門就讓陸泓志寵上心,十幾年來爭權奪利,隱隱壓過正室一頭。
她得寵多,孩子也生得多,接連四胎,可惜生的全是姑娘,直到三年前才生下兒子陸筠,偏偏那孩子多病多災,幾乎是泡在藥罐子里長大的。
項姨娘容貌娟秀美麗,只是性情溫吞,不懂得討男人歡喜,但她命好福大,進門不久便帶了喜,生下庶長子,如今已經八歲,那孩子聰明伶俐,是根好苗子。
去年底她又懷上第二胎,這胎孕程和前次一樣平順,沒想到前幾日提早發動,孩子生下,人卻沒了。
“母親有話想說,兒子聽著便是。”迫于氣勢,陸泓志終于開口。
對陸老夫人,他心底總有幾分畏怯,雖不是親生娘親,但當年她強勢對抗族人,保住伯府家業,又將自己拉拔長大,因此面對她,他心底多少有幾分顧忌。
“聽說你最近托人想謀個差事?”
陸泓志沒想母親竟主動提起此事,意外之余,舒展了眉心,臉上掛起笑意,“是,黃侍郎那里已經說上話,運氣好的話,年后許會有消息。”
這幾個月他忙著四處打點,打點嘛自然少不得用到銀錢,他算計著妻子的嫁妝,夜夜往謝氏房里鉆。
沒想到運氣好,謝氏這顆老蚌竟然懷珠,他正缺個嫡子呢。
謝氏心情大好,手上慷慨給了不少,他本以為這份差事跑不了了,可沒想人也托了、錢也花了,始終沒得到一句明白話。
周周轉轉,知道陸老夫人與黃侍郎的母親是舊識,早知如此,何必舍近求遠、大費周章,這不,傳到母親跟前來了。
揚眉,陸泓志等著陸老夫人繼續往下說。
陸老夫人卻在此時繞個彎,她捧起杯盞,輕抿茶水,不疾不徐道:“我原是不管事的,也不想多嘴多舌惹人生厭,你院子里的是非,我從不過問,可這幾年你也越發逾禮,縱得曹氏目中無人!
陸泓志心中一凜,果然母親是想說這事兒。他臉上出現幾分不耐,不過是個妾室,值得她在這時候拿捏自己?
見陸泓志不語,陸老夫人繼續往下說:“曹姨娘終究是個妾室,你給的體面已經讓她分不清身分,如今又縱得她釀出惡事,你就沒往深處里多想想嗎?”
眉心更緊,他心底卻是一聲輕哼。往深處里想了又如何?事情已經發生,難不成讓曹姨娘抵命?好歹這十幾年來,她安分守己、處處小心,還給自己生下一子四女,更別說夫妻十數載,感情豈能輕易抹滅?
“母親,此事我已訓斥過曹姨娘,她知錯了!眽合聟挓吐暬卦。
“知錯?你未免想得太淺。你可知道仕途競爭,多少進士還干巴巴熬著,等待補缺,有多少人眼紅,等著尋人錯處,那黃侍郎又是個規矩極嚴的,倘若有一點風聲傳揚出去,知你家宅不寧,你這差事還能順利?”
陸老夫人語音微弱,漸漸不聞,只一雙眼睛灼灼地望著兒子。
這話說得陸泓志坐直了身子,原來問題竟是出在這里?他滿臉惶然,不敢隨意接口,堂屋內一時肅然。
他總覺得不過是后院小事,哪就嚴重了?何況誰家后院沒幾件齷齪事,豈能拿來大作文章?只不過黃侍郎倒真如母親所言,正直重規矩……
母親是正陽侯的嫡女,從小到大受的教養讓她比尋常女子更有見識,她很少對他的媳婦姨娘指手劃腳,今兒個特地尋了他來,莫非外頭真有什么風聲傳揚出去?
過了好一會兒,陸泓志壓下不耐,低聲道:“是兒子沒本事,管不住后院,不知母親有什么想法!
陸老夫人見他聽進去,方才松口氣。
項姨娘產子那天,謝氏剛好回娘家小住,管家權交到曹姨娘手里。
發動時,身旁的人全被支出去,身邊只有一個二等丫鬟,分身乏術。等她得知時連忙命人出去請大夫,怎知滿京城的產婆大夫全出事啦,從中午到子時竟請不回半個,硬生生把項姨娘給熬死,幸好那孩子命大,沒隨了母親過去。
當然,這當中疑點太多,不完全是曹氏的問題。首先謝氏怎就掐準,項姨娘會在那幾日發動,提早回娘家?離產期還有一個多月呢。至于曹姨娘就更狠,手段拙劣得讓人想不懷疑都難。
“項姨娘這事兒,泓兒打算怎么辦?是要打迷糊仗,一句認錯便揭過去,還是要拿人抵命?”
他猶豫片刻,終究不忍心對曹姨娘下手,道:“這些年曹氏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她為兒子生下四女一子,若傷了她,怕是在孩子們心頭留下疙瘩。”
果然,他想要輕輕放下……
可他怕在四女一子心底留下疙瘩,怎就不擔心在庶長子心底留疤?
“你的意思是打算輕放?”
“項氏已死,再追究也沒意義,總要顧慮活著的!
“那么如今家中沒大沒小,妻妾不分的情況,你打算怎么辦?”
陸泓志滿面愧疚,連忙作揖,“母親明鑒,項姨娘與兒子十余年感情,那日返家見她離世,兒子心中自是悔恨難當,下人膽敢如此猖狂,就是沒有嚴厲的規矩約束所致,謝氏管家不嚴謹,想來根源就出在這上頭,我已下定決心,必得整肅門風,只不過謝氏現下已懷上孩子,身子得將養著,難免有顧慮不到的地方。”
話里兜兜轉轉,意思已然清楚,他打算把過錯全推到下人身上,再讓謝氏擔個管家不嚴的名頭,至于曹姨娘那里,竟一丁點也舍不得教她沾上。
更甚的是,他依舊打算把大半的管家權力交到曹姨娘手中,偏頗至此,這陸家家風怕是……陸老夫人搖頭,眼底滿是失望。
陸筠的身子無法指望,謝氏肚子里的是男是女還難說,下一代只能指望庶長子,可泓兒這態度,怕真要鬧得父子離心了。
冷笑兩聲,她端起茶碗輕輕吹著,喝過水后,軟聲道:“我深知你宅心仁厚,只不過愛之適足以害之,你的寵愛讓曹氏越發不知進退,殊不知許多世家大族都是從內里爛起的,需知禍起蕭墻,咱們陸家想要子孫綿延,就得從嚴治家!
陸泓志平庸無才,本性卻不壞,就是耳根子軟,有曹氏天天吹枕頭風,他的心不偏都難,可端正家風非小事,她不能不計較。
眼看話已至此,陸老夫人仍不肯讓步,陸泓志不得不低頭。
“都是兒子的錯,過去兒子太過糊涂,我立刻去找謝氏把話說開,將曹氏手里的中饋接收過來。”
這是他的底線了,陸老夫人也明白,無法再逼他更進一步。
“謝氏不是個寬厚人,項氏、曹氏日子過得不易,你重感情,深怕子女們遭受委屈,這才處處維護,我如何不知你用心良苦,因此這些年裝聾作啞,事事不管,卻沒想到竟害了人命,釀下大禍。”
“都是兒子無德,母親字字句句說到兒子心坎,日后必不再犯下此錯。”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黃侍郎娘親那里,我這張老臉還能說上幾句,這些天我就遞拜帖,走上一趟!
目光一閃,陸泓志更加確定,這事恐怕真是黃侍郎那里遞話,否則素來不管事的母親怎會找來自己?
也好,話敞開說了,母親愿意為自己出頭,差事肯定能夠穩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