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拂過,月兒東落,夜已深。
剛把竹葉哄上床的孤竹逍遙走出竹葉的廂房,沿著竹廊要回房內時,一個翠綠身影也剛巧坐在廊上。
“你還沒睡。俊惫轮皴羞b走近。
淚竹稍稍抬眼。“嗯!
孤竹逍遙落坐他身旁!霸谙胧裁矗俊
“沒有!
“總覺的你身上有許多的秘密。”
“你多心了!
“假使我幫的上忙,盡管說出口,朋友之間,毋須在意!
“不必!彼麖膩砭筒恍枰笥。
一個都不需要!
聽見淚竹堅定的拒絕,孤竹逍遙瞥見他突然黯下的神情,腦中不斷閃過對他的大肆猜測。
瞧淚竹儼然不需要朋友的態度,是他曾受過朋友的背叛?還是他認為自己真的無所不能,因此不需要旁人協助,又或是……另有隱情?
假若要淚竹把自己當成真正的朋友,或許該該先從解開淚竹的心結著手。
不過,活那么久,有些事情還沒看開,真是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還虧他是竹葉嘴里萬能的主子呢!
“我相信人生在世,或多或少都有需要他人幫助的地方,有時候承認自己不行,也不是很可恥的事情!比缢,雖是囹珠,卻仍有惋惜之時。
對他而言,自在一點比較快樂,當囹珠時,他就這心態,現在為人,依然如此。
“孤竹逍遙,你妄想改變我么?”淚竹聽出他話中的意思。
改變淚竹?孤竹逍遙不以為自己有這能力,他決定先慢慢調整淚竹那種對任何主動接近他的事物都排斥的心態。
“你覺的自己會受到我的改變?”孤竹逍遙機靈地反將淚竹一軍。
淚竹突然說:“這雨,下的可真好,涼了悶熱的夜。”
孤竹逍遙愣了愣后,回道:“也是,不過淚竹……”
當他還想繼續先前的談話內容時,卻注意到淚竹的目光落在外邊的竹林上,彷佛正在享受此刻的靜謐一般。
于是,孤竹逍遙打住聲音,跟著淚竹靜靜欣賞雨夜,氛圍顯的十分融洽又適宜,好似他們認識彼此很久了。
這份融洽的親昵感,徹底融入這良辰。
稍后,淚竹的視線落寸回到孤竹逍遙的臉上。
“你應該早就知道我不是人了吧?”
這叫人措手不及的問題,果真令孤竹逍遙心頭一冷。
淚竹怎會突然問這問題?是看出什么了?
或許他有心成為淚竹的朋友,但可不表示淚竹亦有相同心思,畢竟每只妖魔都對囹珠恨之入骨,巴不的永除后患,上次叫九魘重重一傷,到現在還沒恢復全部元氣的他,可不想死在這里,因此對這問題,他格外小心應對。
自己能看出淚竹與竹葉是妖,乃因為他是囹珠,天生對妖魔有感應之故。
那淚竹亦是自己看出來的么?不太可能,他對自己隱匿靈氣的功夫很有自信。
竹葉說出口?不會的,他信任竹葉。
他該如何說才能取信淚竹?
說是竹葉告訴自己……,他也并不想害了竹葉,誰知道淚竹會怎么懲罰竹葉。
“……我是有察覺到一點點!蹦┝,孤竹逍遙選擇較為含糊的答案。
“不怕么?”
果然不出他所料!
明明他有異于常人的行為,此處又顯的神秘詭異,偏偏卻看不見孤竹逍遙有一絲的異狀,因此他便猜測,或許孤竹逍遙早就知道他不是人了。
“怕什么?我問心無愧!
“喔,那你覺的我是什么呢?”淚竹存心刁難地問。
孤竹逍遙目光沉穩,毫不遲疑道:“無論你是什么,都不會改變我想跟你做朋友的初衷!彼矚g淚竹,愈來愈想和他做朋友,才不會管他是什么。
為此,淚竹感到莫名困惑。
孤竹逍遙都知道他不是人了,還想跟他交朋友?
人類自古以來不是最會排擠與自己相異的外族?
淚竹眉心攏起,想由孤竹逍遙的五官上看出破綻。
坦白說,如孤竹逍遙這樣個性的人,他以前不曾見過,他的眼十分清澄沒有任何邪念,倘若道出自己是專吃人的竹妖,不知他會不會心生畏懼而打退堂鼓?
淚竹緩緩啟齒,欲道出自己過去殘忍的一面。因為突然之間,他真想瞧瞧孤竹逍遙驚慌駭怕的表情……故做清高的人,他可不欣賞。
“孤竹逍遙,我認識的人不多,殺過人的卻數不清,對于身為妖的我,你還能保持平靜之心么?”寒冰刺骨之聲,輕輕逸出淚竹之口,他的神情顯的一派淡然冷漠。
對于昔日所做之事,淚竹從不曾后悔,也不會否定,不過他也有原則,立誓不再殺人,便會徹底遵守。
“淚竹,倘若你想殺我,當我第一次觸怒你時,你就不會轉身離開了!惫轮皴羞b眼神炯炯,沒有泄露任何膽寒之色。
如今與淚竹對陣,孤竹逍遙不認為自己能占多少上風,當然不會想以此為靠山,只是與淚竹相處也有一段時日,他決定信任自己的感覺。
假使淚竹真是那種不懂的思考,沒理由就無辜傷害生靈的妖,那么,太云仙應該早早就找上他,哪還由的他在此恣意。
能讓囹珠看上眼的妖,絕對不會差到哪去。
淚竹為了掩飾自己的心情,特意讓口吻更加帶有威脅性。“孤竹逍遙,你實在太高估我了,我隨時隨地都可以殺你,那次不殺你,只是不希望你的血染上我心愛的斑竹而已!北鞠雵樆9轮皴羞b,豈料竟因為他的話而莫名感到愉快。
孤竹逍遙是信任他么?
他被一個人類信任了?
“那這么說好了……淚竹,我不知道你為何有這么多機會依然不殺我,但我認定你是個可以講理的妖,做事必定有其原則。再說,光看你珍惜斑竹的心與對竹葉的態度,就知道你是溫柔有感情的妖。”
“溫柔有感情?”以前也有人這么說過他,不過是很遙遠、很遙遠的事,在他還誤以為自己是人的時候……
“是啊,在我眼底,看到的正是如此的你。你外表雖無情冷漠,但骨子里隱約透出來的氣息卻很溫柔,因此我相信你本質應該壞不到哪去,人說‘相由心生’,大抵就這意思了。我猜你如今會變成這副模樣,應該是曾發生過什么事情才改變你原本的性格!惫轮皴羞b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好透徹的分析!
孤竹逍遙說的這番話,好似地底涌出的一道溫潤泉水,緩緩滲入他心底,叫他刻骨難忘。
怎能有人將他看的如此明白?
“即便我是妖,你依然要做我的朋友?”
“是妖又如何?相交貴在真心,我可是拿出了十足的誠意。”能讓他盡心盡力對待的,恐怕也只有淚竹。
淚竹對孤竹逍遙想要與自己交友的提議仍舊沒有正面答復,因為要讓他付出信任,他暫時還做不到,最后僅說了一句謝謝。
“何故?”他不太明白淚竹的用意。
“你不需要明白,只要接受!辈豢芍M言,他喜歡孤竹逍遙信任他的感覺,好似將他看的很重要。
“淚竹,有時候,想太多并不一定是好!
“我明白!
罷了,至少淚竹還聽的進自己的話,這總比最先的情況來的好些。
剩下的,以后再說了。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兮,赫兮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充耳瑩,會弁如星,瑟兮兮,赫兮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瞻彼淇奧,綠竹如簀,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寬兮綽兮。善戲謔兮,猗重較兮,不為虐兮。”
一陣午后雷雨剛剛停下,雨水洗凈了大地萬物,清明的蒼穹透著道道金色光芒,在日光之下,尚未蒸發的雨珠停留在斑竹上,與金色的光芒爭相輝映,讓斑竹呈現出潔凈圣潔的味道。
翠綠筆直的竹林深處,因風而沙沙作響。規律地搖晃,也搖出清閑幽靜的……
睡意。
孤竹逍遙不雅地打了個呵欠,這也不能怪他,用過午飯,加上此時此刻、此情此景,真是舒服愜意到了完美的境界,便會令他昏昏欲睡。
相較于孤竹逍遙趴在廊上的慵懶模樣,竹葉倒是一派正經地坐在他身旁,吃著涼拌筍片。
“逍遙,你剛剛念的是什么?好多兮喔。”把一些字去掉,她懂,合在一起,她聽了很不明白。
“《詩經.衛風》淇奧篇,這是以竹子來贊美武公的詩。若撇開武公不談,大意是說竹子的德行如君子,有莊嚴的態度與威儀,秉直而溫潤。其實竹子本就有隱逸之意,后來又被文人不斷附加道德上的形容,肯虛心、節操高!
竹葉聽了點頭說:“嗯,形容的真好!彼麄冎褡庸蛔畎。
孤竹逍遙挑挑眉,頗不贊同!翱赡悴徽J為風來它就搖擺不定,很沒節操么?”他仍舊維持這獨樹一格的論調。
“這樣說好象、好象也……”竹葉表情有些僵硬,可是逍遙說的的確有理,叫她好生為難,到底要不要贊成呢?
“竹葉,我們是在閑聊,別老是在意你家主子,懂么?”
竹葉點點頭。
“那你認為我所說的對不對?”
“嗯,其實還滿有道理的!
“那是當然,我的看法本就空古絕今,少有人與我一致!彼墒翘焐咸煜陆^無僅有的一顆囹珠。
竹葉再進而一細想!板羞b,這樣一來不是連你自己也罵進去了。昨日你走路時,就因為風大而走的歪歪斜斜呢,算不算沒節操呢?”
竹葉不好拐了。孤竹逍遙頓了一下,隨即另辟話題。
“你家主子無趣冷漠,又不近‘人’情!惫轮皴羞b故意調侃地數落一下。
淚竹除了最初因自己說竹子不好而不悅以外,接下來,就不大有什么情緒變化,著實無聊的緊,反倒是竹葉壓根就像個人,還稍微有趣些。
“主子本來就是妖!鼻耙痪湫稳轁M貼切,下一句,她不太懂。
孤竹逍遙翻轉身體,側身面對竹葉。
“我的意思是他既然來到這人世間,自然要入境問俗,要懂的融入人間!
“逍遙,主子說我們做妖的也要有妖的格調,千萬不可與人類同流合污,要遺世獨立,最好與其它妖類也不要走的太近,免的滋事!敝袢~很認真的闡述主子叫給她的觀念。
孤竹逍遙翻翻白眼。這個竹葉單純如白紙,淚竹究竟給她灌輸了什么。
“竹葉,那根本是你主子自己性喜孤僻、乖張好不好?不要你主子說什么,你就相信什么,他那只妖啊……”
“我這只妖是怎么了?”低沉嚴肅的嗓音由孤竹逍遙身后響起。
“主子!”
竹葉那副鎮定態度顯然早就知道淚竹站在他身后,卻沒通知他,真不是朋友。
“竹葉,我以為我們是朋友!
“我們是啊。”逍遙是她第一個人類朋友,她很珍惜。
“那你怎么沒告訴我你主子來到我身后?”
“可是主子把手指放在嘴上,意思是要我別說。”
孤竹逍遙已不知道該稱贊竹葉的單純還是怨恨她的單純了。
“是我做錯了么?”竹葉雙眸猛眨,透出微微的水光,委屈地問。
“你沒做錯!睖I竹睨了孤竹逍遙一眼。
“真的?”的到主子的稱贊,竹葉杏眸立即轉向表情不甚好看的孤竹逍遙。
“是真的。”是他錯不該在背后說妖閑話。
竹葉甜甜地笑。“那就好。主子,你等等,竹葉馬上去泡一壺好茶來!闭f完,竹葉端起盤子,跑入屋內。
孤竹逍遙也趴了回去,繼續懶散。
“趁我不在,你打什么主意?”淚竹矗立在孤竹逍遙身邊,俯視他,不悅地丟出問句。
“豈敢,不過閑聊罷了!敝窳蛛m美,但待久了,有些悶。
“厭煩了,大門在那里,自便。”他豈會看不出孤竹逍遙那副模樣是什么意思,他從不勉強誰。
孤竹逍遙趕忙坐起身解釋:“我也不是這意思,只是……你既然住在陸竹鎮,都不會想去逛看看么?”像他因為有興盛孤竹府的責任在肩上,就不能四處游玩,體驗山光水色之美。
“我對人世的一切都沒有興趣!彼F在唯一感興趣的是……孤竹逍遙。
“莫怪你孤陋寡聞!彼K于明白竹葉喜歡找自己聊天的原因。
淚竹落坐竹廊上,等候竹葉為他泡的茶。
“我讓你留下,可不是要你數落我。”對于孤竹逍遙適才的精彩言論,他可以忍耐一遍,不表示還會有下次。
孤竹逍遙盤坐起身,只手瞠著下巴,目光落在淚竹美好的側臉上,將他的疑問化為聲音。
“淚竹,說真的,你這么壓抑自己的感情,不怕內傷么?”
“你說什么?”
冷冽的眸子即刻射來兩道寒光,好在孤竹逍遙正巧眨了眨眼睛才能減少部分傷害。
看來繼上次“毀竹清譽”事件后,他又踩到淚竹的痛腳!皠e這樣看我,我很容易受到驚嚇的。”
“孤竹逍遙,小心你的發言。”
孤竹逍遙特地輕輕喉嚨,“謹慎”開口:
“我為人的時間不短,可倒學了不少。有時候放寬心胸、想開點,會讓你的眼界更為寬闊,開心的時候,大笑幾聲助興,傷心難過,狠醉一場后,就別再去想。你既然是妖,又活那么長,不是更該了解這些道理么?”
“一帆風順的人,你有何資格跟我談論這些?”每次孤竹逍遙一講到有關他的過去,就會讓他莫名煩躁起來,因為孤竹逍遙把他看的太透了。
聽來淚竹的過去肯定有一段傷心往事。
“一帆風順的人也有其苦處啊!惫轮皴羞b微微嘆氣。
“哪里苦?”淚竹信了,也問了。
“就是太一帆風順了啊!惫轮皴羞b煞有其事地說,在見到淚竹寒氣森森的表情后,他連忙擺起笑臉!皠e這樣,說說笑嘛!”
“我不愛說笑!边@個孤竹逍遙……真是愈來愈放肆。
“淚竹,你不是人,壽命又很長,就算你背后有什么不為人知的辛酸血淚史,難道非要等到幾百年后才肯舍下?記那么久做什么?假使對方比你早一步見閻王,你還放在心上的話,豈不太傻了。如我‘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豈不快活逍遙?”孤竹逍遙口氣愈來愈有同情淚竹的意思。
怎知,孤竹逍遙無心的話語竟再度刺入淚竹的心底。
淚竹肯定孤竹逍遙不會了解他的過去,可他的話竟叫他無法充耳不聞。
孤竹逍遙的話不是那種存心想揭開他過去傷痛的毒刃,而是溫和徐徐如南風,悄悄撼動他如止水般的心,在沉靜的水面上畫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一點一滴慢慢進駐他內心最深處。
而他并不厭惡這種感覺。
孤竹逍遙說他自己是人,他也看不出他有任何異狀,但孤竹逍遙真的是人么?他那雙彷佛洞悉一切的眼神實在不像一名年約二十的青年所該擁有。
“孤竹逍遙,你到底是誰?”淚竹再次問出他的疑問。
孤竹逍遙微微愣住,遂而挺起身子,神情露出詫異,顯然是對他的問題感到不明白!皽I竹,你怎么了?假如我不是人,那會是什么呢?”他不答反問。
“這要問你了。你不是說我們是第二次見面?”淚竹把問題又丟回給他。
“主子、主子,茶好了!敝袢~猶如一陣風奔跑到竹廊上,手里遠程著托盤,托盤上頭有精致的茶壺與兩只茶杯。
面對淚竹如此直接強烈的質問,竹葉的出現適時解救了不善于說謊的孤竹逍遙,看見竹葉手上的茶具,他有了答案。
“當然見過了,還記的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么?你還不悅地轉身離開呢!彼m不擅長說謊,卻很能自圓其說。短短人間二十年,他可真學到不少好功夫。
“你明知我問的不是那意思!
“可聽在我耳里就這意思,就跟你說了,想太多不見的是好,要是進了連轉身都不易的死路,可就會走不出來!惫轮皴羞b話里有話。他一盼淚竹能淡忘過去,二來希望可別再針對這問題繼續發問,要不然,他就真的答不出來。
竹葉聽著兩人的話題,有點搭不上,只能靜靜為他們斟茶。
“你是人么?”淚竹仍執意這問題的答案。
“你問我?”孤竹逍遙指著自己。
“廢話!
“我……孤竹逍遙?”孤竹逍遙巧妙地又問一遍。
“你答不答?”
孤竹逍遙執起杯子一口飲盡后道:“我當然是人了!
孤竹逍遙是人……這也不算說謊!
竹葉搔搔臉蛋,對于主子與逍遙的所談的內容,仍是一頭露水。
孤竹逍遙是人啊……
既然孤竹逍遙是人,那將來他也可能會老去、死去,方想到此,淚竹黯然沉下眼眸,不知怎地,他聽見這回答竟有種莫名的失落感。
他……不希望孤竹逍遙死。
對他而言,孤竹逍遙是個相當特別的人,他不曾遇過,即便自己依然無法將他當成朋友,日后,恐怕也沒人能取代他的地位。
上次孤竹逍遙曾問他他可曾寂寞過?他活了三百多年,或許,他一直都是很寂寞的,要不然他為何會讓竹葉陪伴在身旁。
但有了竹葉,他也不滿足。
竹葉以他為天,不曾反抗過他的命令,他要的并不是類似尊敬的感情,而是另一種更深、更深的……什么呢?
是什么呢?
他的心因為答不出來隱隱作痛著,那種痛就好似想要的東西在以為是伸手可及的咫尺,但實際上是無法觸摸的遙遠,叫人無奈。
淚竹徑自起身,默默離開竹廊上。
竹葉目送主子的背影,不解地問:“逍遙,主子是怎么了?”
“……可能是在思考什么偉大道理吧!彼钦嫘钠谂螠I竹會用心去思索,而非繼續將自己關在心隅之中。
湘江水、潺潺不絕,兩岸邊、綠意悠悠。
蒼穹末、淊淊云海,斑竹淚、痕跡點點。
打有印象起,他就在竹林深處內到處奔跑了,白天休息,晚上游樂。
直到有個以制作竹器具的師父臨時在夜晚前來砍竹時,他才第一次見到與自己相同的……東西。
他握住劉師父伸出來的手,跟著他進入村子里,他發現更多更多和自己相似的“東西”。
“劉師父,他手好冰!
“我發現他的時候,他可什么都沒穿呢,自然會冰了!
“劉師父,他叫什么名字?”
“這……我在斑竹里發現他的,叫斑竹……不好、不好。啊,有了,斑竹的別稱又稱‘淚竹’,就叫你淚竹好了!
劉師父的手摸著他的頭,對他微笑。
那時,他根本聽不懂圍在他身邊的“東西”是什么、又是在說些什么,等明白之后,已是半年后的事了。
在他們眼里,他是個十歲多的孩子,因此劉師父與村民都待他非常好,不僅叫他寫字,還很照顧他。
這樣平安快樂的日子一年復一年,數十年過去后,村民對他的視線愈來愈奇怪,那種盯著他看的眼光已經沒了最初的善意,只剩下懷疑、害怕,村民一見到他也會紛紛走避。
他清楚這跟自己長不大的原因有關。
他也想長大啊,不過無論吃再多、喝再多,他的身體依然不聽他的意志,對此他也是莫可奈何。
雖然村民都變了,劉師父卻不曾變過,這點至少令他安心,可劉師父年歲已大,或許再沒多久也會死去,想到此又讓他難過。
“劉師父,我不要你死!
“傻孩子,是人都會死去!
“那我為何不會長大?我以后也會死么?”他不是人么?為何沒有體溫、又不會長大?誰來告訴他。
“這或許是上天賜給你的禮物,讓你可以活的更久,淚竹,你要試著這樣想,才不會讓自己更難過!
他皺緊眉頭!拔覍幵覆灰@樣的禮物,村民看我的眼神都好奇怪,我非常不喜歡!”
每當他痛苦或是心煩時,劉師父總會如同第一次見面那樣用手摸著他的頭,只是他這次有些力不從心,試了好些次才把手放在他頭頂上。
“習慣就好了!
“師父,難道你都不覺的我很奇怪么?”
他瞧見劉師父努力地審視自己。
“你跟我一樣是個人,哪里奇怪了?”
“可是……”他很想說出自己藏了許久的秘密,可又怕劉師父最后會跟村民一樣討厭他。
“淚竹,師父陪在你身邊也沒多少日子了,你是個溫柔叉有感情的孩子,師父可一點都不后悔把你帶在身邊,你要堅強,別讓師父失望了。”
他點點頭響應:“是,師父,我知道了!
沒多久后,村里開始有人死亡,連大夫也查不出原因,村民因為恐慌,便把罪怪在他頭上,趁他有次上山砍柴火時,將他捆綁帶至崖邊。
“你們做什么?”
“淚竹,不能怪我們,是你害苦了我們的村子,現在陸續都有人死亡,我們要殺你祭天。”
殺他祭天??他瞠目瞪著這些村民。
“跟這個妖怪說那么多做什么,快點放火將他燒死就是了!”
“不!我不是妖怪!師父說我不是妖怪……”他大吼。
“不會長大,不是妖怪是什么?一定是你的關系,要不然我們村子以前都好好的,怎么會突然就有人莫名其妙死亡!
“是啊,一定就是你這個妖怪害的!
“那不關我的事!我是人,不是妖怪。師父他說我不妖怪,我不是嘛……”
每當他站起來時,就有村民踹他一腳,但他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最后依然不支躺在地上。
“你就是妖怪!快把油潑在他身上!
他開始掙扎,奮力想要逃出生天,他不想死,一點都不想死,他還要照顧師父,師父需要他!
“師父!師父!”他嘴里不停喊著師父,無視于村民落在他身上的拳打腳踢。
“抓住他,不要讓他跑了!
“閉嘴!叫什么師父,就是你師父要我們殺掉你的,連他都不要你了,你還喊他做什么!”
師父要殺他??
聽見這番話,他的頭猶如受到重擊,整個人再也動不了。
師父不要他了?
不可能、不可能,師父不會不要他。
“我不信!師父說我是人,他不會不要我的。”他繼續狂吼,更試圖掙脫村民的制服,他要回去親耳聽見師父說。
“快點壓住他!”
“放開我,放開我!”他不想死、他不想死啊。
他的掙扎在肚子感受到一股劇烈的疼痛后宣告停止。
他低下頭,看見一把刀子沒入他體內,鮮紅的血液汨汨流出,那些村民看見他這樣子,也忘了繼續抓住他。
他看著村民紛紛退開,他的嘴角不由自主扯出一抹笑,抽出刀后,跟著顛顛倒倒地往崖邊移動。
他也會流血,會有痛的感覺,難道不是人么?
那怎樣才算是人呢?
他不是人,又會是什么?
誰來告訴他,他到底是什么……
即便是妖怪,他也不曾有害人之心,村民只因為猜測他是妖怪,就要殺他,人與妖,分界又在哪?
重重把刀子插入土內,他的腳再往后一吋,就會跌落身不見底的崖底。
“不要怪我們!
耳邊聽著村民統統要自己不要怪他們,他的笑容更是悲絕。
他不想死的,可他們都要他死,那他就死吧,沒什么的!
真的。
他的心隱隱抽痛著,假如他真是妖,那他再也不要信任人類,誰都不信任了……合上雙眸,他將自己對人世間最后一眼保留在心底深處,往后退了最后一步……
他身為人的部分,已死了。
但當夜……不屬于人的那部分竟在崖底重生。
他回到村子里,首先到昔日住過的房子,但哪有房子,那里已是一堆繞過的灰燼,他隨即抓住一個村民逼問真相。
村民怕他,老實說出事實。
“是村長和一些村民決定要殺你祭天的,但劉師父要通知你叫你快逃,結果村長就下令連他一塊……不關我的事、不要殺我,不要!啊……”
他的怒氣在聽完之后瞬間達到極限,殺了他不夠,竟然連師父也不放過?
狂熾的怒意無處可發,胸口傳來陣陣的劇烈痛楚,時,殺意凝在腦海處,因此,他殺了第一個人。
人心已死,妖心正燃,之后他見一人殺一人、妖力初展,焚盡一切,滅了整個村子,一點也不留情。
正如村民的無情一般。
沒過多久,村子便形同一把燃燒旺盛的火炬,燒了整整三日,直到最后的火苗熄滅,他才離開。
此后,他沒有名字,以竹為生,就叫竹妖。
他身為人的部分,已死了,死在那一天、那處崖底……
他的心也封死,再也無人可窺。
淚竹、淚竹,醒醒……
誰在喊他?
他已經不叫這個名字了。
是誰在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