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病理室出來的那道走廊,一向行人疏落。遠遠的轉角長窗前,她背著她那隨身不離的黑色大包包,倚在那兒。今天她穿銅紅外套,配幾何圖紋的短裙,黑毛襪黑靴子,把一雙腿塑得筆直挺秀。
走近時,高騰云鎖起了眉心。那女孩雙肩一直在聳動著!“閔小姐,怎么了?”他來到她背后問。
她震了一震,沒有回頭,但是高騰云知道她曉得他。
她搖起頭來。“沒……沒什么。”沙啞的嗓聲,就是不回頭,移步想走。
高騰云一嘆,伸手扣住閔敏的手,也不多說,把人拉出廊道,在火焰木下一張鐵椅子坐下。
此時看她,果然眼睛紅紅的。
起先他也沒說什么,雙手交握,手肘放在膝上,望著綠地另一端小小的噴泉,白色醫師服在陽光下泛亮。末了才慢條斯理道:“有時候,跟不相干的人講講心事,會更輕松的!
隔壁的悶了半晌,脫口道:“作家朱莎死了!”
這朱莎是名女人,出書、演講、主持節目,在文藝界很風光,個把月前入院,才傳出有精神耗弱的病況,前晚上吊自殺,就在大觀紀念醫院的私人病房。
連著兩天,家屬進出,記者穿梭往來,高騰云猜想閔敏也是來采訪的。
在朱家,眼見哀痛欲絕的家屬還要強打起精神應付記者,一遍遍向各個媒體重復朱莎從發病到自殺的過程,朱父應要求捧著女兒著作擺姿勢拍照,朱奶奶一哭,閃光燈便閃得像國慶煙火。
下午大批記者跟著喪家來到醫院,太平間里死者被移出來,朱母暈厥在地,攝影記者沖上前搶鏡頭,好不容易朱母被抬起來時,有人大喊:“讓她再躺一下,我換個角度照!”
人群中,朱父那茫然無助的眼神抬起來,遠遠地恰與閔敏對上,她大大一震,眼淚不禁迸出一方干凈的藍紋手帕,遞入閔敏手中,她抽噎道:“我……我想我不是個好記者,我太容易動私人感情了!”
高騰云慢慢把一手按在閔敏手背上,他的手大而溫厚!拔矣X得你是個好記者,你有一顆溫暖熱烈的心。”
閔敏忽然間安靜了,手里握住他那方手帕,她的眼淚被它吸去,不見了。
火焰花瓣自樹梢飄下來,落在高騰云的白長衣上,紅色的,溫暖的,熱烈的。
他的一句話,使她得到慰藉和鼓舞。他近在身邊,她想……想把頭靠在他肩上,把人偎進他的懷里,讓他擁抱著……老天,這么沖動,這么好幻想──他真覺得她是好記者嗎?過片刻,她說:“我在布告欄看見啟事,你為一名傷患家屬募款,你捐了三萬元!
高騰云挪了挪,不大自在!笆莻布農家庭,大孩子在工地發生意外死了,家境很苦……”
她彷佛感覺從他身上有一股暖意、一種男子的氣息,向她籠罩過來。她捏弄他那條手帕,喃喃道:“我把你手帕弄臟了……”
高騰云一笑,從她手上把手帕拿回去,收入口袋。
有人在樓上走廊探出身來喊:“閔敏──”
她嘆口氣。“是同業,大概有什么消息。”她從來沒有在離開一張鐵椅子時,是感到如此依戀不舍的!她登上長廊,高騰云喊了聲:“閔敏,”她在階上回頭。他道:“你敢直言,你能抓問題。
“山地悲歌”那篇報導證明你是有實力的……”其實,他后來只覺得是自己過于沖動,他把那篇報導看了又看,不能不說,那是個認真的記者寫出來的東西。這些話,早想告訴她了。
“繼續做一個好記者!彼麑λf。
閔敏覺得她的心長出一對翅膀來,使她一路走得飄飄欲仙。
傍晚時候,高騰云下班,提了一袋吃的回宿舍,有紅燜雞翅飯,幾樣小炒。青狼對于美食或許興趣不大,但是高騰云總希望轉移一下他的注意力,那家伙磨起人來比牙醫師還要狠!剛到宿舍的大門,有個柔脆的聲音在后頭叫著:“高醫師!”一條秀麗的影子穿過暮色匆匆而來。
是下午才和他碰過面的閔敏。他很驚奇,下意識朝他屋子那頭瞄一眼,青狼不會闖出來嚇人才對,不過他還是移到了圍墻外。他開了個玩笑,“還要找我講心事?我不曉得我當心理醫師比當外科醫師好。”
這種黃昏的光線下,看不清楚她是不是臉紅了,不過她略低了低頭,雙手抵在胸前,有點躊躇的開言道:“是有件事,不知道能不能跟你談談?”
“一個人的生活就有這種好處,”他笑!坝械氖菚r間跟人家談話!
閔敏抬起臉來看他,明眸眨了眨,帶點頑皮樣!鞍ㄇ樵挘俊
他又笑了,只牽動嘴的一角!叭绻阍敢。”
這回他看得很清楚,她真紅了臉,但是臉上隱隱有笑意。她很賣力的整頓神情,進入主題。
“這次又回哮天村,我感覺哮天村災變,除了我們所知道的因素,似乎還有另外的問題存在!
是有另外的問題,有很多的問題,然而高騰云每每碰上這樣的題目,總是深深一呼吸,戰栗又感慨,更多的是無助。
他離開部落近二十年了,家鄉的種種情況,有的變生疏,有的不敢聞問。
聞問又如何?他和大多數族人一樣,都深深感受到龐大的現實之無法抗衡。
他自己固然在漢人社會出人頭地,你眼見族人部落陷在掙扎不了的困境里,徒然是加深內心的郁卒,有更大的無力感。
故而此刻,他也只能深嘆。“山地部落本來就有著種種的問題,?知道,這么多年在外,我回部落的次數并不多,就是怕見了部落的問題會傷心!
即便他放棄外地更好的單位、更高的待遇,只為留在離家近一點的地方,卻還是近鄉情怯,無能為力。
閔敏在他跟前立定!暗俏覀儾荒鼙粏栴}嚇倒,我們不能逃避或退縮!”
她激蕩著記者的熱血!拔蚁胱鱿齑宓淖粉檲髮,有些事我覺得怪怪的!
那天,她向邵天俊那批水土專家詢問相關問題,聽到的卻是一些模棱兩可的回答,她開始覺得事有蹊蹺……她正色對高騰云說:“我必須做進一步的訪查,可是現在哮天村由對外界滿排斥的,”她絞手來回踱了幾步!按蟾攀敲襟w報導對他們太苛了,我是其一……”
她顯得有點內疚,高騰云一嘆,“有些事,或許是需要直接的批評吧!
高騰云有此諒解的一說,使得閔敏很感激,經過多日的省思,她開始在調整自我,她絕不愿意做一個下筆偏頗的記者。
而高騰云正如下午他所想的那樣,從激憤沉淀下來,他必須承認,閔敏對哮天村的報導是直言,而非惡言。
這件事情上,兩人終于漸漸靠近了。閔敏鼓起勇氣說:“要了解事實,要靠哮天村民,你是他們的族人,如果你能夠陪我去采訪,他們或許愿意配合!
不知什么時候夜色落下來了,閔敏那雙漂亮的眼睛充滿殷盼,幽微里都閃爍起來;高騰云望著她,覺得自己一顆心,原來暗暗的像夜空,現在?進了她星星般的一對眸子。
他對她說:“這么多事,這一件是我最樂意做的!
他答應了。閔敏泛出驚喜的笑靨!拔覀兊眉s個時間!”
高騰云又越過圍墻往屋子那頭瞄一下,隱約想著,閔敏人在這兒,該讓青狼見見她嗎?有這必要嗎?一?他咬牙,決定了,伸手攬在閔敏肩頭,說:“走!
“去哪兒?”
“到對面咖啡店,我們談談細節!彼蝗患敝验h敏帶正。也不知怎地,不希望青狼見到她,和她相認,就算她真的是閔真真!前輩子是前輩子的事,有愛有恨,也都成了渺茫不可尋的云煙,不該今生再來糾纏。他不要青狼見她,把她嚇壞,何況她不是……然而一條影子,揚著長發,早悄悄的移近,當高騰云感到背心上一凜的時候,已聽見幽幽一聲:“真真,閔姑娘……”
高騰云倒抽一口氣,而閔敏已回過頭去,驀地張大眼睛,呆著了。他站在暝色里,長發赤足,豹皮衣被風拂起,露出腰際的獵刀,他的面貌十分粗獷英武,然而,頰上有淚……她整個人劇烈顫動起來,快立不住了,高騰云發急地要去扶她,只見她兩眼直勾勾,像失了魂,卻是滿臉淚下如雨,他心一驚,也呆了。
她向幽暗處那條偉岸的人影一步步走去,腦子里電掣雷轟,劃過古遠生命的一幕幕、一景景,所有的美麗、悲哀和愴傷。她顫顫啟了櫻唇,依舊是前世那癡心深意的佳人,淚聲一喊:“青狼……”
還來不及投身過去,她身一軟,往紅磚地倒下。
“閔敏!”
“真真!”
青狼搶先一步,把人抱住,他咬著牙忍淚,可是淚珠還是一顆顆滾下來。
高騰云沖W前怒道:“看你干的好事!你把她嚇昏了!”
“她是真真,她就是真真……”青狼又悲又喜道。
高騰云繃住下巴,無論他再怎么不愿、不能也不肯相信,方才一幕,他眼睜睜的都看到了──閔敏在一?那間變了樣,她喊出一個她絕不可能知道的古代布農名字:青狼。
她認得他,她認得青狼──她是二百年前和青狼生死相戀的情人。
她是高騰云前世的愛,今生的緣。
這一?,高騰云站在那兒,望著青狼與他懷中的女子,只覺得前世今生,情牽愛纏,那不能割、不能舍、不能斷的所有糾給,使他驚心動魄,人從骨子底悚然了起來。
他微帶踉蹌的向前,伸出雙手道:“把她給我!
“不要!”青狼抱人抱得緊緊的!翱蓯,把她給我!”高騰云吼叫!拔沂轻t生,我要救!”
這個二百年前的哮天社人,把閔敏交到高騰云手中的時候,臉上那種寧可去死也舍不得的表情,教人簡直看不下去。高騰云抱了閔敏進屋子,他那個“前輩子”也緊跟進來,好像他是黏在他背后似的!更煩人的是,高騰云解她衣扣時,那家伙嚷起來:“你做什么?”
他墊高她的腳,那家伙又叫:“你別亂碰她!”
高騰云想拿廚房那把水果刀,插在他背上。
最后,那家伙總算找到事做了,曲一膝在床邊蹲跪下來,伸手輕拂女孩的頭,喃喃道:“她的頭發變這么短,而且鬈鬈的,”一遍遍拂著,那語氣自己就癡迷起來!翱墒沁是好柔好黑……”
高騰云咬住一邊的牙關,忍著。
一會兒,他湊近她的臉蛋,這回是悄悄話,“可憐,剛才那樣子哭,流了好多眼淚!
用手去抹她的眉、她的頰,忘了自己臉上也有淚。
現在,輪到高騰云嚷起來:“你別亂摸亂摸的行不行?”
“要你管!”
高騰云兩邊的牙關一起咬住。他捧了條濕毛巾過來,不客氣的撥開青狼的手,小心為閔敏拭起淚痕狼籍的臉。
誰知青狼那雙手旁若無人的向下進行,一下驚叫,,“怎么她瘦成這樣子──”
一個男人的忍耐限度僅止于此。高騰云扣住青狼的手腕,霍然跳起來。
“我會照顧她的,老兄你不必費心了!”
青狼嗤鼻!耙磕,我還不如自己來,她可是我的女人!”
高騰云還以冷笑!皩Σ黄,老兄,你大概忘了,這女人前輩子是你的,這輩子可是我的!”
“她是我的!”青狼怒吼。
“是我的!”
躺在黑白相間床上的女孩呻吟了,“好吵呀……”
兩個大聲公一?靜下來,一起掉頭看閔敏。她睫毛眨著眨著,眼睛睜開了,非常迷惘,“我……怎么在這兒?”
“你昏過去了一下!备唑v云盡告知責任。
“又來了嗎?”閔敏自己很吃驚,想爬起來,卻忽然一僵,呆望著床前手扣著手的兩個男人;兩個男人也望著她,氣都屏住了,端看她反應。
“你……你們兩個,”她滿臉的不可置信!笆请p胞胎嗎?”也就只有驚奇了,那張臉眉清目秀,再不見一絲的牽扯窒礙。
她忘了,高騰云忖想,乍見青狼之際,激起?那前世的記憶,有如電光石火,倏起又倏落,一場暈厥醒來,她忘卻了一切。高騰云一顆心始放下來。
兩個男人各自把手甩開,高騰云搶著說:“這位是……呃,我表弟!
青狼張口便喊:“真──”
高騰云把冒失鬼的背心一抓,拖了回來,擠出一個最融洽的笑臉,惡狠狠對他說:“人家芳名叫閔敏,懂點禮貌,稱呼人家閔小姐!”
字面下的意義是──如果你當她的面,扯出真真一個字眼來,我和你沒完沒了!表親兩個在那里看誰的眼珠子可以瞪最大,閔敏卻笑吟吟開口道:“不必那么拘泥了,叫我閔敏就行了。你們兩個還長得真像!”她嘖嘖稱奇。“布農男人都像你們這樣嗎?不是長得酷,就是長得帥!”
兩個男人都想問,哪個酷?哪個帥?閔敏打量扮相和大家比較不一樣的那一個。“這位表弟,請問怎么稱呼你?”
青狼立刻靠過去,柔聲道:“叫我青狼,真──閔姑娘!
他望著她、看著她,眼神深切切,心頭熱呼呼,巴不得和她相認,巴不得和她重續百年的情緣,但見她一臉純真無邪,渾然不知前塵,他一肚子欲吐的話,只得硬生生又吞回去;他,也和高騰云一樣,只怕前世記憶一挑起,對她,會是傷害……然而他終究情不自禁,執住她的手,殷殷道:“閔姑娘,和你相見,我實在好歡喜、好快樂,你可知道,我天天夢、天天想,向祖靈求了又求,求了又求,為的就是見面的這一刻!”
一旁,高騰云把雙拳蜷起來。青狼再用那種肉麻腔對閔敏說話,他就要把他推出去!閔姑娘卻咯咯笑,雖不明白這小伙子怎地這么熱情,說出這羅曼蒂克的話來!澳氵@人真有意思!你一身打扮好──好英俊呀,你剛參加豐年祭回來嗎?”
高騰云豎著一只耳朵聽。她把青狼歸入英俊之流,這么說她是覺得他“酷”?“我平常就是這么穿的。”青狼訥訥道。
“真的?真是太酷了!”她笑說。
怎么?青狼又變“酷”了!那他呢?他到底是她心目中的“帥”,還是心目中的“酷”?高騰云想得眉頭起碼打十個結。
可惜這位女評審不知道高騰云內心的煩惱,把研究興趣放在青狼身上,看到他胸前佩的山豬獠牙,美眸一亮。
“你這串項煉很特別──”
“你喜歡?”青狼二話不說,把獠牙串摘下!八徒o你!”他親為自她戴上。獠牙溫順順地躺在美人胸前,好像找到最好的依歸,而美人盈盈的笑靨,把英雄的心都融化掉了。
“謝謝你啦,你人真好!”閔敏喜孜孜道。
從這里開始,青狼便以-種小烏依人之狀,挨在閔敏身邊,和她有說有笑。都沒有人發現到高騰云變成一個熱氣球,鼓了一肚子氣,硬在那兒憋著。
終于,他跳起來,對那小倆口大聲打岔:“閔敏,你要去哮天村采訪,不是得定個日期嗎?”
閔敏回過頭,“呃,是的……”她忽然瞄見壁鐘,人像彈簧,也跟著一跳,嘴里直嚷,“完了完了,都這時候了!截稿時間趕不上,我準被殺頭!”
“誰?誰敢殺你頭?”青狼手按獵刀,勃然怒吼,“我先把他人頭獵了來!”
高騰云的眼睛向空中翻,閔敏卻笑得花枝亂顫。
“謝謝你,青狼,你真有義氣!”
接下來,高騰云不知費了多大的勁,才把閔敏帶出屋子。要不是閔敏答應會再來“找他玩”,青狼根本不讓她去!公園墻外,高騰云都還覺得青狼一雙眼睛跟在他背后走!他執意送她過兩條街,回報社去。
“明天我到醫院,盡快挪出假來。”他向她保證。
“好!彼芨吲d。
在街燈下,他悄悄觀察她,遲疑地出聲:“閔敏?”
“什么?”
“你……真的沒事?”
“我很好啊!彼f,蹦蹦跳跳上報社臺階,一頭鬈發都成了風中的波浪。她站在階上回過頭,對他嫣然一笑,揮了手。
他覺得自己的心像被溫柔的手握著了。
他直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大廳,這才緩緩回轉,重上紅磚道,然而傳來一聲喊:“高騰云!”
他揚起頭,閔敏從二樓淡綠的帷幕窗探出身來,“你提過的事,要說到做到!”
濃眉詫異的一抬!笆裁词?”
“談情話的事!”
那條銅紅色的俏影子自窗口隱去后,高騰云人在街頭,立了好久好久,面上一抹惺惺忪忪的笑容,讓過往的行人以為他站在那兒作夢呢。
約好第二天要聯絡,可是高騰云數度打電話到報社,都找不到閔敏,只得留下口信。
值班到中午,高騰云回宿舍。才到圍墻大門,便聽見屋里傳出一陣野獸般驚人的嘶吼聲,他胸口猛一撞──是青狼!高騰云拔腿便往屋子跑。他和青狼從碰面的那個晚上起,沒有一天不抬杠斗嘴的,昨天閔敏出現,十八世紀的青狼和二十世紀的青狼更正式成為情敵。競爭狀態下,耍高騰云承認他欣賞青狼、關切青狼,那絕對是二萬一千個不可能!可是聽見青狼在嚎叫,他沖得比什么都要快。
一頭撞進門里,高騰云呆了──青狼半蹲在客廳中央,雙手高舉,搖頭吶喊,完全一副大猩猩的模樣,而趴在米灰地毯上,笑得前俯后仰的,正是閔敏!“可以請問,老兄,你這是在做什么嗎?”高騰云得先換過一口氣,才能用那副謙虛的口吻請教那頭大猩猩。
青狼慢慢把雙手放下來,訕訕地說:“我擺大黑熊的姿勢給閔姑娘看。”
大黑熊!虧他還是他們的民族英雄!閔敏笑得香喘吁吁,“青狼在演戲呢!他說大黑熊喜歡山腳下的美姑娘,準備下山搶她回去當老婆。”
“幸虧我回來得早!备唑v云嘀咕道,狠狠瞪青狼一眼。
青狼聳聳肩,重新坐下來,地毯上琳瑯滿目的,閔敏挪出個空位給高騰云,他聽見青狼津津有味大嚼手里的東西,仔細一瞧──麥當勞的雙層大漢堡!“這是閔姑娘帶來的!鼻嗬桥湟淮罂诒蓸,將半塊漢堡塞入口中。
“喜歡嗎?”閔敏又遞上一份蘋果派給他。
“?準備的,我卻喜歡!”青狼露出滿臉幸福的表情。
當下高騰云心生警惕,他擔心的不是大黑熊要搶美姑娘,他擔心的是大黑熊終于體會到新世紀的奧妙,就此決定要死賴在這里!閔敏自然也為高騰云備了一份午餐,他啜一口咖啡,對她說:“我打了幾通電話到報社找你!
她眼睛亮晶晶的看他!澳闩渤黾倭?”
“明后兩天!
“好極了!”她拍手道。
兩人商量動身事宜,談到哮天村問題,青狼靜坐一旁聆聽,神情顯得極沉穆,也了解談話內容的嚴肅性。其實,部落的現況,家鄉的變遷,高騰云大抵對青狼說過,他不知道他能理解多少,也許,不要知道太多反而好……三人吃吃喝喝聊聊,過午二點多,閔敏又是十萬火急跳起來,忙收拾包包,道:“下午開小組會議,遲到了組長會殺──”
瞥見青狼臉色,她及時收住口。剛才他已經憂心忡忡勸過她,要她換一個“社”,別待在這個會自相殘殺的“社”里頭。他真是可愛!閔敏忽上前在青狼臉上親了一下,誰都意想不到。這舉動非但使青狼傻住,面孔由黝黑泛成紅,旁邊,高騰云也僵著了。他看著閔敏,而閔敏看著青狼,她,眼底有柔色。
那一?,高騰云心頭陡跳──二百年前的記憶又回來了嗎?又在撩亂她了嗎?下一秒鐘,她又要撲入青狼懷里,認她前世的情郎……一相認,她就永遠離不開他了。
這么一想,高騰云狂動的心像被箭穿過去,他想大叫──不,這女人是我的,這女人這輩子屬于我,誰也別想搶走她!而閔敏愣了半晌,忽然一笑,一臉的無邪,把這云霧迷離的氣氛驅散掉了。
高騰云暗暗的吐出一口長氣。
原來那一親,只是一個無心的動作,只不過……他睨了青狼一眼,那會使他們的民族大英雄至少癡呆半年之久!閔敏堅持不要人送,扛了包包倉卒就走,卻在廊下給高騰云叫住,他拿著她一本忘了收的皮面萬用冊出來。
“丟三落四的……”她對自已咕噥,把萬用冊丟入包包。
兩人在廊下相對,忽然有種獨處的心跳感覺。-只雀兒在生了苔痕的檐角上叫著,午后很靜,涼涼的風吹著她白白的臉,白里一抹有意無意的紅暈。
高騰云凝看著她,剛才的那股激動還未完全過去,耿耿地想問:你喜歡的是我吧?是我吧?他忽然想起昨晚她在報社朝他喊的話。呆子,那樣還不能明白嗎?他心里罵自己一句,把她拉過來,低頭吻她的嘴。
很柔很軟的一個吻,分開時,人也變得軟軟的了。
“我說到做到!彼吐晫λf。
她沒作聲,唇角像抿著一個淺笑,有一點點羞。末了,她道:“明天見!
“明天見。”
他目送她走,及至回過身,才覺察窗后青狼的身影。他看見他吻她了。
以為青狼會大發雷霆,不料他沒有,只變得異常沉默。一下午高騰云收拾上山裝備,有件事直梗在心頭,最后不能不問。
“青狼,你怎么回你的時代去?”
饗郁他盤坐窗下!鞍推骒`自會安排!
看著這個與他生得一模一樣的年輕人,高騰云內心去不了那種復雜情緒……青狼出現至今,號稱是他的前生,他在二百年前活過的生命,他卻始終沒有對這個“前輩子”產生聯系感,心理上,始終青狼是青狠,高騰云是高騰云,不相干的兩個人。
一切從閔敏開始,她的出現,使得高騰云和青狼形成對立,然而他不能不承認,他對青狼卻也因此有了認同感,因為──他們的生命里有同樣一個女人,他們同樣愛這個女人。
青狼來時,他曾難以想像,現在青狼若去……他又會怎么想?他不知道,他很矛盾。一個問題盤來盤去,還是問出口:“巴奇靈……什么時候會召你回去?”
青狼也怕這個問題,面容沉沉地暗下來;厝ァ啬腔臎隹嗉,沒有真真的歲月里……他的心扭曲般的痛苦起來。
然而身為戰士,絕不能喪失勇氣,青狼畢竟必須面對他必須面對的。嘆口氣,他揣測,“時候還未到!
“你怎么曉得?”
“巴奇靈若要召我,我會有感應!
經過一段長長的靜默,忽然青狼站起來,到高騰云眼前,一把堅冷之物交到他手中。是那刻有百步蛇紋的獵刀,哮天戰士隨身不離之器。
“這把刀,送給你,”青狼道,“你可要……好好照顧閔姑娘。”
高騰云握住那刀,他的手溫與青狼留在柄上的手溫相和為一。他的語氣同那刀一樣的堅悍。
“我會!
相同的愛,使他們敵對;相同的愛,卻也使他們的靈魂重疊。
閔敏回到報社,在會議室等著她的,不是小組會議,而是邵天俊,讓人驚異。他仍然一派斯文的笑容,閔敏卻不大自在。她知道他的來意。
果然,他開口問道:“今天報上刊出你的報導,我看了!
那篇稿子不長,發稿前閔敏還頗猶豫,但是她好幾次與邵天俊聯系,都只能找到他的助理,一切問題皆由助理回應。
然而助理沒法子回答,為什么邵議員找來的水土專家,都是美、日的“外來和尚”?為什么經過閔敏查證,這些專家并不具足以被肯定的資歷?這些問號,上了報。
現在,邵天俊對她說明:“找外人是迫于無奈,國內的專家,像劉毅、方銘玉教授一些人,他們怕壓力,躲得遠遠的。
可是為什么閔敏捧著邵議員發布的專家調查報告,去向諸如劉毅、方銘玉教授請教時,他們都說當初也曾參與鑒定,卻有人不讓他們說真話?他們指出,邵議員拿出來的調查報告雜亂無章,前后矛盾,這又是為什么?“那只是初步的調查報告,大家急著看,這才公布的,”邵天俊笑道。
“將來會有更深入的調查結果公諸于世,”他把雙子一攤!罢f來一些問題,都只是誤會,可是閔敏,你那么寫,可把我害慘了。”
閔敏沒作聲。
邵天俊踱到她面前,他穿一身考究的黑藍色,背著光,正面很陰暗。她看不清楚他,但聽他極柔聲的說:“這些誤會,你一定要幫我澄清,好嗎,閔敏?”
“如果是誤會,我一定會在報上說明。”
他“嗯”了一聲,雙手插入筆挺的褲口袋!皠倓偽液秃榻M長聊過,他說你要做哮天村的追蹤報導?”
她點頭!跋齑宓膯栴}不少!
他含糊笑了笑。“你需要有人幫忙,”沉吟一下!斑@樣好了,我指定一名助理專負責這件事,這段期間來幫你求證、找資料……明天我和你聯絡!
明天我就要上山,有人陪我去,正是要協助我……閔敏想這么告訴邵天俊,他卻忽然轉向會議桌,把藍瓶里一枝紅玫瑰抽了出來,舉到閔敏面前。
“你是個好記者,認真又有沖勁,”他用著磁性的嗓調夸獎她!暗饶忝ν炅,別忘了我們還要一起喝咖啡!
那條風度翩翩的影子出了門去,又引起外頭一陣女性的騷動。閔敏手持那枝紅玫瑰,立了半天才回過神,驀然覺得疼,一看,花刺翦翦扎入她的指尖了。
她沒有想到,隔天一早,她背著背包跨出大樓,一部氣派的墨綠賓士車,早在廣場上候著她。
高騰云也沒有想到。他駕著租來的黑吉普在路口等綠燈,遠遠望過去,賓士的主人殷殷下了車,親為閔敏開車門。
沒有多久,閔敏便坐著邵天俊那部賓土車,馳騁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