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譽手支在后腦勺,往后仰躺,老擺臭的面容徹底放空。
他很累,在搞壞掉一場婚禮之后。
「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大家都在等你回來!辜t燈,蔣烲腳踩煞車,轉過頭,用桃花眼瞪三哥。
他沉默,視線落在行道樹上。
「你打算怎么處理?讓杜絹直接變成二嫂?」
二哥和杜絹僵在那里,誰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最麻煩的是杜絹家人,他們毫無理由的反對二哥,好像二哥是他們的殺父仇人。
好啦,他同意二哥長得沒他帥,可也不像殺人犯啊,連杜絹都沒有這么反對,搞不懂杜家親戚是哪根神經錯亂。
總之,現在蔣家上下亂成一團,大家都等著三哥出面解決。
「該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你們決定就好!故Y譽說得事不關己。
喂,哪一國鬼話啊,這種不負責任的話,是他本人蔣烲專用,他怎么可以搶定?
「你不交代一聲就跑掉,對杜絹來說有多殘忍?要是讓你聽到那些耳語,說不定連你都會瘋掉!」他最舍不得女人受委屈,哪像三哥,好像全世界的女生都欠他一屁股高利貸。
「幫我轉告杜絹,我很抱歉。」揉揉眉頭,他頭痛得厲害。
「說抱歉就夠了?老大,幾十家媒體、上百個貴賓欸!大家等著門打開,新郎新娘走出來,結果咧?新郎走過紅毯,突然發瘋,二話不說就往外跑,大家當場全部傻眼!」
「……」蔣譽無言。
是他的錯,他克制不了自己。
跳跳說要在臺下觀禮,可是他到處找不到她的身影,他把禮堂里里外外翻逼了,都看不到他的小青鳥。
他發了瘋似的回家,發現她早就離開,Ross那里也人去樓空,他找遍他們每個停留過的地方,結論是,她蒸發了。
跳跳無端端消失,讓他措手不及,他再也管不了婚禮、管不了杜絹,連心底那個不知道從哪里蹦出來的大洞都管不了。
整整一個月,他留在希臘,找遍每間飯店,就是找不到他的跳跳。
「爸媽說,這輩子沒有這么丟臉過,他們低聲下氣求杜絹和二哥先把婚禮走一遍,對每個認識的人說對不起,婚禮一結束就關起門來,和大哥研擬如何做危機處理……」
現在想起來,蔣烲還是覺得頭皮發麻。
為了不讓記者發表離譜新聞,他和二哥聯手,連夜編寫浪漫唯美的愛情故事,唬弄參與觀禮的貴賓和記者朋友。
他們讓大家相信,杜絹是蔣昊的初戀情人,他們真心相愛但造化弄人,多年后再見面,竟發現初戀女友變成弟弟的未婚妻。
為了蔣譽,他們決定埋葬對彼此的感覺,但在最后一刻,蔣譽知道了所有的故事,為了手足之情,在婚禮進行中忍痛退開。
強吧,他不當導演也可以改行當編劇。
最厲害的是蔣譽的配合度,他兩個月沒進公司,所有人都相信他躲在某個角落療傷,所有的網路留言都是一面倒。網友聲討杜絹對愛情不堅定,造成蔣家兄弟鬧墻,殊不知,從頭到尾最無辜的人就是她。
而他們原本要以婚禮制作出來的廣告,始終不敢發出去,擔心造成反效果,不但沒有成功將品牌推銷出去,反而傷害公司形象。
「兩個月了,所有人都在找你,你要不要先回家和大哥二哥……」
蔣烲不停說話,蔣譽卻連半個字都聽不進去,他想跳跳、想自己、想過去的兩個月,想著心底解不開的謎題。
他不知道為什么,但就是確信自己沒有跳跳活不下去,這種沒有科學根據的確信讓人難以理解,包括他自己。
但心底那個聲音,不斷催促他去把跳跳找回來,那個聲音告訴他,失去跳跳,他將失去一輩子的快活。
他不要!
沒有晴天的日子太辛苦,好不容易跳跳出現,為他帶來陽光,好不容易他的心重新有了溫度,說什么他都不肯放掉。
于是他飛往美國,找到跳跳的學校,可是跳跳不在那里。
他輾轉繞了很多冤枉路,才找到新婚的商宗獻。
可商宗獻卻說:「跳跳很久沒和我聯絡了,我猜她對我很憤怒,也許等她氣消,她才會理我!
多不負責的父親,竟連女兒的下落都不關心。蔣譽生著氣,但他在對方的背影里看見落寞。
于是他懂了,商宗獻和跳跳相同,只肯讓人看見驕傲的一面。
他拍拍他的肩膀,懇切道:「我們可以對天底下的人生氣憤怒,甚至發下豪語永遠不見面,獨獨對自己的子女、父母親沒有這份本錢。我相信,跳跳不會一直對你生氣。」
在他轉身離開之前,商宗獻叫住他,給他一把鑰匙,鑰匙是跳跳用快遞寄還給家里的。
她很驕傲,驕傲得不肯拿父親的財產?他不知道,對,他什么都不知道,甚至連她為什么要離開都找不到答案。
商宗獻把鑰匙連同牛皮紙袋交給他,嘆氣說:「鑰匙可以打開天雨和她母親住的那間房子,而這些財產是我準備要給她當嫁妝的,里面有債券股票,有房契地產,也有一大筆現金存款,夠她一輩子過富裕生活。
「看到天雨,請幫我轉告她,我很抱歉。抱歉對她們母女不聞不問,但我努力過,我試圖改善,但試了又試,都沒成功。我和天雨母親都太疼愛天晴,她是我們第一個孩子,我們對她的愛多到無法解釋,她的死,帶給我們劇烈傷慟。
「如果我留下來,我會和天雨母親一樣變成精神病患,成天陷在失去天晴的悲哀中,度日如年。于是我選擇離開,選擇逃避責任,把所有時間通通放在工作上,我的事業成功、名利雙收,成了眾美女追逐的目標,我在愛情的世界里面麻醉自己!
「我理解你的痛苦,但你的選擇對天雨很殘忍,你可以逃避妻子,她卻沒有逃避母親的權利。」
「我知道,我親眼看著她母親一步步逼著她變成天晴,我看見天雨努力拚命,用舞蹈討好母親!顾麚u頭,慚愧。
小時候天雨賭咒,說她寧愿腿斷掉也不要學跳舞,他們才沒讓她跟著姊姊進舞蹈教室,沒想到,最后舞蹈居然成了她的職業。
「你應該對她伸出援手。」
「我懂,但是做不到,只能給她很多錢,希望能用錢彌補她!
錢能彌補女兒對父親的想望?蔣譽苦笑。
「天雨讓我驕傲,她照顧媽媽、遵照媽媽的愿望站上舞臺,我看著舞臺上的她,不斷告訴自己,有這樣的女兒是三生有幸。」
「你看過她表演?可是她……」
「我看過她每場表演,但她和她母親不知道,媒體也不知道,我遠遠地坐在最后面,在她身上想念天晴。她們姊妹真的很像。」商宗獻的臉上帶著微笑。
不,跳跳和晴天半點都不像,他只是和商媽媽一樣,在妹妹身上看著姊姊。突然,蔣譽為她抱屈。
離開商父的豪宅,他不回家、不管公司,搬進跳跳和母親住過的大房子,在商母為跳跳裝潢的舞蹈室里徘徊。
他每天踩著跳跳走過的街道,逛著跳跳繞過的超市,還找到跳跳說的那問轉角花店,買下她最愛的酒紅玫瑰,要不是那天Ross打電話來,他永遠解不開跳跳失蹤的秘密。
Ross聽到有人接電話,馬上炮聲隆隆猛轟!赋鬜aining,你跑到哪里去?不是說一安頓好就要打電話給我?欺騙同性戀很過份哦你!頭還痛不痛,眼睛怎么樣?姜醫生說你都沒回診……算了,你不要跑掉,等我二十分鐘,我馬上過去,押你去看醫生!」
蔣譽還來不及說話,電話就被掛掉。
二十分鐘后,他真的見到Ross,也聽到所有來龍去脈。
跳跳已經離開她熱愛的舞臺,她不在父親的婚禮上表演,并不是因為生氣,而是心有余卻力不足。
跳跳對他說的一大堆話全是鬼扯淡,她飛到臺灣,只是為了當他的青鳥,為他帶來短暫幸福,當季節更替,她便頭也不回地飛走,原來他的小青鳥是候鳥,只能留一季,留不了一世。
他心苦心揪,為她的病、她的苦。
他買下最近一班飛機的機票,破天荒地坐了經濟艙,急著找到姜醫生,把跳跳的病情弄清楚,在深談之后,失去力氣。
一個放棄醫療的笨患者、一個無能為力的醫生,絕望橫在眼前。
「三哥,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蔣烲大聲嚷嚷。
「轉告大哥二哥,我請長假,沒有找到跳跳之前,我不回公司!
「有沒有搞錯?如果你愛的是跳跳,干么不直接跟爸媽說,何必把無辜的杜絹拖下水?爸媽又不會反對你娶跳跳!」蔣烲替杜絹抱屈。
現在處境最為難的人是杜絹,不管是二哥或公司員工,對她不友善的人遠遠超過友善。
「不要亂放炮,我怎么可以娶跳跳?」他反射性地瞪弟弟一眼。
「為什么不能?男未婚女未嫁,談戀愛或結婚都很正常啊。」拜托,重點不在這里,重點是杜絹,OK?
「我打心底把她當妹妹!
「隨便你怎么說啦!反正沒有正常人會像你這樣。妹妹?騙鬼!這年頭哪個哥哥會為了妹妹放棄婚禮、放棄工作?你最好還有更扯的說法!故Y烲嘴巴碎碎念不停。
「我說她是她就是!」惱羞成怒,蔣譽一拳捶到小弟手臂上。
「兇鬼啦!怕我說實話,想殺人滅口嗎?」蔣烲推開他。
「我要殺人滅口就不會這么客氣!
「感恩哦,謝謝大俠手下留情。」
蔣譽恨恨看他一眼,轉頭冷冷望向窗外,心情惡劣到極點。
跳跳究竟到哪里去,她為什么隱瞞生病的事實?在她眼里,他是個不能依靠、不能保護她的人?
她可以跟他商量啊,他會找出千百種辦法幫她,就算真的沒辦法,至少他可以當她的支柱,為什么她不要求、不開口?
心像被擺進果汁機,開關開啟,不銹鋼刀片飛快把他的心臟削成片、搗成泥,打成血肉模糊又難以辨認的東西。
不公平!老天爺對他們不公平。晴天死了、雨天也要死,沒有晴天和雨天的世界會變成什么樣?
如果她早就決定不留下,就不該出現,他好不容易習慣沒有太陽、沒有雨水的生活,即便憂郁,也學會在憂郁中自在。
可她偏偏出現,為他送來睽違已久的陽光,帶來綿綿春雨的滋潤,怎么可以他一轉頭,她就把晴雨通通收回去?
別怪他擺臭臉,他那么生氣,怎能不擺臭臉?他要今天、明天臭,要每月臭、每年臭,從早臭到晚,臭到所有人都退避三舍。
人緣差,無所謂;孤僻,沒關系;孤老一生,他不怕;沒有跳跳,他就這樣過活吧。
「喂,我在講話你真的都聽不進去哦!」蔣烲拉高音量。
蔣譽沒回話,打開車門,逕自下車。
坐上電梯,他回到公寓,想起初遇那天,跳跳坐在他的門前熟睡。
打開門,茶幾上的杯墊還在,他勉強她喝牛奶,勉強了整整三個月,直到習慣成自然,她不再害怕牛奶的香味。
進房間,那張床有她的體溫、她的笑語,她踮腳跳舞的痕跡……
他猛地抓住頭發。不能再想了,他的頭快爆掉,他的脾氣快失控,他那么累,還是想抓個人狠狠吼叫幾聲。
不想,暫時不想,他需要一張床,先睡一覺。
把自己丟進大床,蔣譽用枕頭壓住自己,悶著、苦著,今夜他什么都不想。
鈴~鈴~電話鈴聲響起,他不接。
幾秒后,電話答錄代替他發出聲音。
「這里是蔣譽的家,我不在,有手機的打手機,沒重大事件的待會兒再打,如果有要事卻沒手機號碼,留話吧,記住,廢話少說,講重點!
很典型的臭臉譽留話法。
嗶一聲之后,甜甜的聲音闖了進來。
「阿譽,又是我啦,跳跳很想念阿譽啊,只好把答錄機聽一遍再聽一遍,有沒有人說阿譽的聲音很有磁性?我猜,一定沒有人敢對阿譽說,因為阿譽的臉太臭,要不是杜絹可以忍受,這輩子阿譽都別想娶到老婆……」
蔣譽陷入震驚,在他反應過來,想接電話同時,跳跳先一步掛掉話筒。
他火速打開前面的留言,一通通開、一通通聽、一通通回味她的聲音。
慢慢地,絕望的眼底浮起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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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漁村,寧靜。
秋老虎發威,室內熱得教人跳腳,幾個嬸嬸婆婆聚在媽祖廟前的榕樹下,一手拿著搖扇、一手拿著枝仔冰,忙碌的嘴巴沒停過,不是在說哪家哪戶婆婆媳婦的閑事,就是吃著透心涼的冰。
商天雨把盲人手杖放在一邊,讓榕樹為她擋去炙人陽光,蹺課的阿樂捱在她身邊,也是一人一枝冰棒,吃得津津有味。
「阿樂為什么不上學?」阿樂是她到這里認識的第一個朋友。
她碰碰小男生的頭發,他很高,幾公分不知道,但比她高很多,現代小孩營養好,才十六歲就很有大人模樣。
「不想去。」阿樂抖著腳回答。
「又和老師吵架?」
「屁咧!我和他吵,他是宜蘭三星蔥哦,高貴的咧!
她揉揉他的頭發!概涯嫔倌,就算不爽老師,也不要不上學!
阿樂終于拉掉她的手。
那是她摸他,要是換成別人亂摸,他早就一拳給他揍下去。拜托,看清楚,他是青少年,嘴下沒幾根毛,頭上那幾根很重視的。
「林北不爽老師、不爽教育部、不爽政府,我是在抗議啦!」
她大笑,笑得很不淑女。從希臘逃走后,她逃到這個人情味濃厚的海邊小鎮,成為這里的一份子。
她喜歡這里。
這里的人不因為她是瞎子,而覺得她特殊或感到憐憫,好像她看不見就和阿樂下巴長兩根胡子一樣,沒什么了不起。
「靠天,失電哦,干么不說話?」阿樂推推她。
「要說什么?」她懶得糾正他的臟話,對他來說,那是「家常話」。
「你沒事還在打電話給什么阿譽?」
她點頭!复虬 !
他冷嗤!笩o聊,他又不接電話。」
「就是知道他不會接,我才敢放心講!
阿譽和杜絹到美國了吧,他們兩個人無論是生活或工作都搭配得很好,一定能做出優秀成績。
「你很怪咖,豬頭才做這種事!」
阿樂轉頭看她,風吹過,把她的發絲吹到臉頰上,他伸手想替她撥開,卻在手指頭快要觸及她的臉頰時,臉紅心跳。
「怎么不說話?」商天雨皺眉,疑惑。
他猛地縮回手,把整枝冰棒含進嘴巴,嘶……好冰。
「要說什么?」
「隨便都可以!
失去視力,她能充份利用的只剩下聽力,她要努力收集聲音,和善的、熱切的、誠懇的、快樂的……每一個聲音。
「隨便是要怎么說?」
「就說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身邊那個女生好了。」
那時候,她的視力尚未完全消失,偶爾還能看見一點東西,而躲在廟后偷偷盜上二壘的阿樂和阿月,是她來到這個小鎮的第一印象。
當時,她已經戴上大墨鏡,手拿盲人杖,開始適應當瞎子的新生活。
「阿月?她哪有什么好說!
「沒有嗎?在廟后面、竹子叢旁邊。」她一邊說一邊想像身邊男孩的糗樣,樂得笑盈盈。
「你是看得到哦!顾斐鑫甯种割^在她面前揮來揮去……沒反應,靠么,是哪個抓耙子跑去告訴她,說他在那里親了阿月?
「說嘛,你是不是很喜歡阿月?」
「哪有!是她說想要試試看接吻是什么感覺,我才幫她。好心給雷親,搞得現在每天都來跟我勾勾纏。」
都是他鬼迷心竅,那天不小心看到阿月的紅色內衣包裹著胸前兩團軟軟的,腦血管差點爆開,才會糊里糊涂,她說要親就給她親下去。
結果才親完,她就耍賴說要當他女朋友,還說他如果不答應,就要哭得很大聲,回去叫他阿爸把他打死。
這種事要是真的給阿爸知道,他一定會被打死的,阿爸很早就有交代,要當政治人物,不可以給他有性丑聞。
商天雨忍笑問:「你不怕亂親會親出小Baby?」
「Ba屁啦,只有親來親去不會生小孩啦!」欺負他毛沒長齊。堪萃,他是年紀小,不是白癡好不好!
「啊、對,你家隔壁那個房子租出去了,租房子的老男人叫很多工人去整理房子!顾蝗幌肫饋怼
「知道,阿桂嬸告訴我了!拱⒐饗鹗芄驮谒規兔Γ鍪潞芗毿,有她在,她輕松很多!赴⒐饗鹫f,新屋主有過來打招呼,還說她這輩子沒看過那么帥的男人。哦,對,他是寫小說的,他說這里安靜、空氣新鮮。」
「到處都是咸魚的臭味,哪有空氣新鮮。」阿樂悶悶說。
他不開心,商天雨倒是很快樂。寫小說的啊……青鳥的故事可不可以變成小說?對這位小說家先生,她還滿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