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吧,林醫生。我已經作好心理準備了。”袁至涵那張斯文的臉,因為連著一周的擔心勞累,已顯得疲憊不堪。
“身體上已經沒有什么大礙,生活上也大致可以和原來一樣,只是……”林醫生看了看心神交瘁的好友,實在說不出打擊他的話。
“哎呀!你這人怎么這么婆媽?又不是你女朋友,你吞吐個什么勁?一句話講完,快點!我可不想為那死丫頭浪費太多時間!眲⑹缛A不耐地催促道。她才不愿管那賤貨的死活,反正又不是她親生的。
袁至涵因她再三的口吐惡言而不悅地蹙緊了眉,但仍是溫和地開口:“林醫生,說吧!”
“她……指間韌帶受傷,不能再彈琴了!毙囊粰M,終于把話說出口了。
他看著屋內兩個人震驚的表情,一股心痛襲上心頭。誰都知道,鋼琴早已融人了方儀的生命啊!從三歲開始學琴,十一歲過十級,直至現在拿過無數的獎牌獎杯,其間她付出了多少汗水與努力?然而這一切竟因為一次登山事故而……
“你……在開玩笑?”袁至涵從沙發上一躍至前,一慣沉穩的他也禁不住沖擊地跳起來。他早已作好了上千上萬種心理準備,卻沒料到會是這種結果!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會傷到手指上去?!他開始發抖,他怕面對她崩潰的表情。“難道,一點治愈的希望也沒有?”
“很抱歉,我盡力了!绷轴t生走到袁至涵身前,沉重地道:“你必須面對現實。方儀那兒還有一場仗要打。你要堅強些,她需要你!
劉淑華愣了半晌,等她完全消化完林醫生的話時,一股憤怒與不甘的怨火令她不禁大罵開來:“那個臭婊子養的死賤貨!枉我花了那么多錢辛辛苦苦栽培她二十年,供她吃,給她穿,她就是這么回報我的嗎?!一下子,說不能彈就不能彈了,一分錢也賺不回來!她為什么不干脆死了算了!看見就礙眼!簡直白搭我的醫藥費!不要臉的東西……”
“住口!”袁至涵忍無可忍地沖上前一把提起她的衣領,“有膽你再給我說出一個字來!我警告你,方儀是我心愛的女人,沒有人可以用下三濫的話來玷污她!好歹她也是你的繼女,喊了你二十幾年的‘媽媽’,你有什么理由這樣罵她!我知道自從方伯父去世后,你就一直明里暗里欺侮方儀,現在她的手受傷了,你更是迫不及待地想把這個不能再為你賺錢的女兒一腳踢開,是不是?很好,今天我袁至涵明確地告訴你,以后方儀與你毫無關系!她的醫療費用,她的生活起居,統統由我負責!現在,你給我滾遠一點,要是讓我知道你又給方儀難堪,你應該清楚我有什么手段!”
劉淑華煞白了一張臉,使力地掙開了袁至涵的鉗制,忙不迭地退開了好幾步,“袁至涵!你敢動手!哼!要方儀那賤貨,你撿去得了!我還求之不得呢!”
語畢,她驚惶地奪門而出。
“至涵……”林醫生安慰似的搭上他的肩。
甩了甩沉重的頭,袁至涵咽下喉間的苦澀,“我去看看方儀。”
★★★
窗臺左側的磨砂瓶中,斜斜地插了枝蘭花。陽光,透過半開的窗簾,鋪陳了一室暖意。
半臥在病床上的方儀徐徐地伸了個懶腰。一個星期的負傷在床,睡得她骨頭都快散了。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轉,她小心翼翼地從床頭柜的抽屜中抱出一盒拼圖。這是她前幾日托護士小姐帶來的,用以消磨時間。如果住的時間再長一點,她還會考慮將學校里的《后漢書》借來翻翻。
此時,袁至涵推開了病房的門。
“至涵?快來,幫我削個蘋果吃吧!”她沖他甜甜一笑,之后又埋首拼圖。
袁至涵心里猛地一悸,但仍是斂下了所有的沖動,默默地坐在床前,拿起了蘋果和刀。他好愛她,愛得無法自抑,她的每一舉每一動都深深地牽扯著他的心。也許愛太深,所以痛更重。他無法克制住內心毒瘤般蔓延的痛苦,她所受的傷害,她將要承受的天崩地裂,一再地令他心痛如絞。他不敢開口,無法出聲,他怕自己會受不了她的難過。
“耶?我的手怎么使不上力?”方儀發現自己幾乎無法將圖片的凹凸處卡好,手指顫顫然的,一點力也沒有。不對呀!手指上雖然包了繃帶,卻一點也不痛……或許再過幾天就好了吧!
一轉頭,她看到袁至涵布滿痛楚的眼神,不禁心下一沉,有了不好的預感,但嘴里仍是自我安撫地笑笑,“瞧我!笨笨的,連圖片也拼不……”
砰的一聲,蘋果和刀相繼落地,她被他狠狠地卷入懷中。袁至涵平日是個溫和的人,情緒起伏不大,這么激烈的舉動,還是第一次。
“對不起!對不起!我該死!我為什么要帶你去登山?我怎么可以救不了你?!眼睜睜看你落下山崖卻束手無策!”他將頭埋人方儀的頸間,沙啞地低喊道:“都是我的錯!你打我吧!罵我吧!我害你受傷,害你受痛,害你……再也不能彈鋼琴……”
原本溫柔地撫弄他發梢的手,驀地僵住。她輕輕地推開他,直視他,“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他心慌意亂地別開臉,又狠狠地抱緊她,像是想留住什么隨時會消失的東西,“不要……不要這樣看著我……我受不了……”
“我的手,不能再彈琴了?”她冷靜清晰地再次問他。
“……是的!
房中頓時只剩下袁至涵的哽咽聲及方儀細不可聞的呼吸聲。
久久,方儀輕嘆了口氣,“你先出去,讓我靜一靜。”
“方儀……”他欲言又止。
“出去!
待他出去,輕輕地帶上了門,方儀才松懈下來,倒在床背上,無言地注視著層層包扎的纖纖十指。
“那是天才鋼琴家的手!边@么一句話,莫名浮上心頭。那是誰說的話?……哦,好像是“媽媽”。她不禁輕笑出聲,天才?鋼琴家?還是會撈鈔票的工具?無所謂,反正她也不想再彈下去了,雖然因受傷而被迫終止彈琴的感覺令她不悅,但既是意外,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彈鋼琴,不是夢想成為鋼琴家,而是在喜歡的同時,借此達成另一個夢想。然而,她得到了榮譽和掌聲,最終仍是得不到親人的眷顧。鋼琴,只是滿足了那些人的貪欲而已。她拿它又有何用?不能彈了也好,讓自己斷了心絕了念,永遠地擺脫掉“親情”的狗屁!她還年輕,她應該還可以去尋找另一個夢想!過新的生活!
她會有友情,她可以追尋愛情,甚至于結婚、生子……
“嗤!”方儀不屑地嘲弄自己,“傷心就是傷心,又何必自己跟自己演戲呢?友情?這個冷漠的世界,有誰會與你真心相待?誰不是以己為先?愛情?抱歉!單方面心動也算嗎?我根本就除了自己誰也不愛!”
是的,她就是那種人。她希望的東西得不到,送到眼前的卻又不屑接受。她與袁至涵只有偶爾的激情,卻不是他人口中不切實際的對象。她無法對他動心。相處六年,她的手廢了,她不哭,袁至涵倒是淚如雨下了。思及此,一股排斥感不禁涌上心頭。他如此不懂她!全世界沒有人了解她方儀!這還談什么愛?!兩個獨立的個體,不同的生長環境,不同的思想,真有可能融合嗎?真能同室而居嗎?她不知道。至少現在,她只知道,只有自己才是一切。沒有人會比自己更了解自己,沒有人會比自己更愛自己。
失去了彈琴的手,說不難過是不可能的。她喜歡鋼琴。但時間一久,心一定會平靜的。是的,失去鋼琴,失去一切,只要她方儀還活著,就一定會再有追尋的目標!
★★★
看著方儀輕松自若地如往常般笑鬧,袁至涵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是稍稍放下了。
“至涵,林杰都說我可以出院了,你怎么還不放心哪!我不管,我要出院,我要到外面放風箏!”方儀撒嬌地拉著他的手臂。
他溫柔一笑,“乖,再休息兩天!
“兩天前你也是這么說的!彼⒆託獾剜阶臁
輕吻了下她的唇,袁至涵拉過她的手,“好了,別同我鬧了,我有件事想同你說!
“其實我也有事要告訴你,看你態度不錯,你先吧!”她得意地抬高下巴。
“小鬼!……你先閉上眼睛。”
“你這種人就是這樣不干脆,神經兮兮的!
“閉上。”他堅持。
方儀無可奈何地閉上眼。袁至涵的頭腦構造與她根本不合拍嘛!不一會,左手無名指上冰涼的觸感令她立刻睜開了眼。
“嫁給我!痹梁樯羁羁畹亍
方儀先是震驚地看著他深情的眼睛,爾后注意力又被手上的戒指給吸引了去。“這是什么?好夸張!你哪弄來的?”
血紅的瑪瑙環上嵌入一粒嬰兒指頭大小的白玉,旇У墓鉂梢延行龅厦嫠坪醯窳诵┘氈碌膱D案,那粒白玉卻異常的晶瑩剔透。
“唐代的‘龍紋戒’,是新嫁娘戴的!
“是嗎?你怎么有?”
“這是我家祖傳的,每代都傳長媳。聽爸爸說,好像是我們家上幾代祖先盜墓得的!彼行┦Γ昂美!你還沒答應呢!”
“嗯……至涵,我有些話想對你說。這個——我不能收。”她想拔下,卻發現那戒指似乎緊了些,怎么也取不下了。
“為什么?”他臉色猛地一沉。
“我決定離開。”
“離開?去哪兒?”
“不知道,但我必須離開這里,這兒已經沒有我留戀的東西了!
“你這話什么意思?什么叫‘沒有我留戀的東西了’?這算什么?我又算什么?為什么要走?你一個女孩子能去哪里?方儀,告訴我,是不是因為手?我不在乎,沒有人在乎!如果你想散心,無論哪里,我陪你去!只求你不要這么輕易就說離開。這對我們結婚是不會有影響的,是不是?”他有些慌亂地握住她的肩。
“手傷是一部分原因,但主要是我自己的厭倦。一無所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個人活著卻沒有夢想與追求。是的,我可以留在你身邊,我知道你會成功的,我也相信你會待我很好。但是,這樣的我,和一個布娃娃有什么分別?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我必須離開。這里已經沒有任何的人、任何的事物能夠點燃我的激情,我必須要到一個地方,要找到一個能讓我狂熱、追求,并為之不顧一切的東西。
“二十一年來,我的心從未真正燃燒過,如果我的手沒有受傷,我或許還會讓自己的心沉寂下去。但是,現在,我連惟一的寄托——鋼琴也失去了,我無法再保持沉默。我要走,非走不可。你明白嗎?”方儀冷靜而沉緩地說出自己的心底話。她不是個事事猶豫的人,一旦決定,斷然沒有回頭的道理。她不會去在乎自己的言談會傷了誰的心,她只要達到目的。
方儀淺笑著看這個不了解她的男人,平靜地等待著她必須承受的狂風巨浪。
袁至涵靜靜地凝望著眼前的女孩,突然覺得自己從未真正認識過她。
一星期后,方儀將自己的私房錢存了定期在銀行,攜帶著僅剩的現金和一只皮箱,沒有告知任何人,孑然一身地離開了生長了二十一年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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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她還是習慣孤單。一個人的天,一個人的地,一個人的路。她帶著滿身的不在乎,想在這世上尋找她在乎的東西。
七月中旬的烈日,瘋狂地炙烤著人煙罕跡的山間公路。路面泛著白光,偶爾一輛車飛速而下,掀起干燥的熱風。
方儀提著沉重的皮箱,頭昏腦脹地延著公路緩緩前行。鼻間吸人的是熱氣,呼出的也是熱氣,喉嚨干干的,咽一口氣就黏在了一起。身上的汗,出了又干,全身都黏乎乎的。皮膚被曬得發痛,雙腿已經很累了,喉嚨又渴,但她卻不愿停下來。明知道自己可以隨時攔下一輛呼嘯而過的車子,塞給司機一些錢,就可以到達最近的賓館,但她不要。
她好難受。這種自腳底蔓延而上的虛脫感覺令她窒息!自由是一瞬,自由的別名是孤獨!她只想這么走下去,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忘記所有……
路的盡頭,像微微晃動的水面,被高溫烤得軟軟的。一個恍惚,她撞上了路邊的鐵欄桿,人便像失了神似的繼續走,走了很久,才又停下來。
剛剛,她是不是撞了什么?手撞到了欄桿?手……戒指……
方儀抬起早已血淋淋的左手,想看看戒指有沒有壞。不是她留戀至涵才戴著它,而是因為取不下來。她喜歡它,從第一眼見著就喜歡上了。她自小就喜歡一些奇奇怪怪的古董。
“啊……這個東西也真怪……”方儀恍恍惚惚地看到戒指雖浸在血中,卻猶如荷葉不沾水一樣,滴血不沾。而白玉中,似乎又泛起了血絲。她將手抬高,想看得更清楚些,不料刺眼的日光射在白玉表面,發出一圈瑩藍的光。
不知是藍光刺眼,還是日光太烈,方儀眼前一黑,倒在了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