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著石桌坐下,賀長老不知從屋角石柜中端出幾盤下酒菜,以及一壇酒,笑道:“我們師徒好久沒坐在一起喝酒了!
楚風吟沒答話,沈煙清定了定神,拱手道:“賀長老,別來無恙?”
賀老頭低頭咳了一聲,道:“還好還好,分別數日,小后生你更俊俏了!
楚風吟默默地斟酒,強忍著想把老東西背后那疊布袋全套在那顆頭上的沖動,倒完酒后,仍是一言不發,冷漠而戒備地看著對面那個,一條手臂獨占意味十足地環住沈煙清的腰。
沈煙清滿腹狐疑,眉頭微蹙,轉向楚風吟問:“你怎會破解將軍府的機關?”
楚風吟朝賀長老抬了抬下巴,看對方一臉閑適,氣就不打一處來,酒盅“啪”地一聲放在石桌上,道:“老頭,你玩什么把戲?告訴我的開啟方法都是錯的!”
賀長老拈著胡子,瞪起眼睛,問:“哪個錯了?”
楚風吟氣咻咻然,道:“明明是暗道,你弄張琴做什么?以為人人都是伯牙么?”
沈煙清按住他的手,解釋道:“機關在琴盒下壓著,只要將琴盒取出來,片刻之后再放回去即可!
楚風吟明顯地嗆了一下,咳了兩聲,對賀長老怒目而視,老頭笑瞇了眼,拊掌道:“還是煙清懂事,傻小子,不用瞪我了,至于第二道機關,只要在石壁前面正中靜立一刻鐘,門自然就開了!
沈煙清顧不上同情被耍得很火大的楚風吟,徑自轉向賀長老,淡然道:“這機關設置多年,無人看破,卻被長老輕易破解,煙清佩服!
“呵呵……”賀長老不錯眼珠地看著他,道,“小后生過獎,老頭子記性還好,這機關設下不到七年,派上用場的時候也不多吧?”
沈煙清抿著唇,不動聲色,身體微微前傾,卻突然發難,手腕一揚,袖口展成一線,銳利如刃,一招“鐵袖流云”朝賀長老肩頸襲去。
他這一出手,身側空門大露,楚風吟若有心,一招便能將他制住,然而楚風吟卻沒動,猶自端著酒杯看好戲,賀長老身體后仰,足尖輕點桌腳,像條魚似地貼著石板地滑開數尺,沈煙清振衣而起,隨之而至,單手成掌,拍向老乞丐的胸膛。
“喲——”賀長老抬起筷子,搛住沈煙清衣袖,順勢一卷,化解了來勢洶洶的掌力,指尖在他脈門上輕點,道,“小后生,你怎么說翻臉就翻臉吶?”
沈煙清撫著手腕,立在他面前,像被什么窒住了似地,臉脹得通紅,急促的呼吸聲回蕩在石室內,良久,他慢慢轉身,問:“風吟,他究竟是不是你師父?”
楚風吟朝他一舉杯,道:“你可聽過我喚他師父?”
從頭到尾,他對那老家伙的稱呼都是長老、臭老頭之類的,只有那老不修總在口頭上占便宜。
沈煙清閉了閉眼,回到桌前坐下,執起酒壺倒酒,修長有力的手微微顫抖著,幾點酒液濺在桌上,他深了吸了口氣,啞聲道:“多年不見,一向可好?”
明澈的眸子波光流轉,水氣氤氳,淚珠盈盈欲墜,沾濕了眼睫,沈煙清咬住唇,露出孩子般倔強的表情,努力做出平靜自若的神色,室內一片靜默。
楚風吟瞪了對面那人一眼,伸手遮住沈煙清的眉眼,感覺溫熱的液體濕了手心,他嘆了口氣,輕拍著對方的肩背,柔聲哄道:“那老頭只會壞人好事,不見也罷!
緊抿的雙唇勾起若有若無的彎度,沈煙清拉下他的手,端起酒杯,笑道:“今日重逢,驚喜難言,楚大哥,煙清敬你一杯。”
***
卸去易容,瀟灑儒雅的男子接過酒盞,一飲而盡,笑道:“煙清可是在惱我了?”
沈煙清勾了勾唇角,道:“不,只是……頗感意外罷了。”
“哦?”楚瑛挑挑眉,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自然自語道,“哎呀,這孩子長大了,以前但有小別,一見面總是撲到我懷里的……”
沈煙清還沒說什么,楚風吟卻如臨大敵,一把摟住沈煙清的腰,對楚瑛怒道:“年紀一大把,還要老牛吃嫩草,真不害臊!”
“臭小子!”楚瑛額角爆起青筋——被叫了那么多聲“老東西”,忍了很久的火氣全數爆發,“我才三十二!”
“哼哼,比我大一輪!背L吟不屑地冷哼,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楚瑛瞇起眼,陰冷冷地道:“不過是個小鬼而已,我抱著煙清睡覺的時候你八成還在后院掘蚯蚓呢!”
“你!”楚風吟不禁氣結,正要反唇相譏,卻被沈煙清一根指頭消了聲,敢怒不能言。
“楚大哥見笑了!蓖崎_被點了啞穴的楚風吟,輕輕掃過的眼光警告意味十足,讓后者想自行解穴的手又縮了回去,一臉委屈,無辜地看著他。
楚瑛也意識到方才的爭論是多么無聊,呵呵一笑,拍了拍楚風吟的肩膀,道:“男子漢大丈夫,不要小肚雞腸。”
楚風吟被他暗使內力拍得骨頭都快斷了,奈何有口難言,當著情人的面也不敢貿然出手,只好咬牙吃下悶虧,甩過去一記“你給我等著”的眼神。
“楚大哥,這條密道自離京之后可曾修動過?”沈煙清若有所思地盯著楚瑛,后者收回手去,指了指與石室相連的一道小門,道:“這條出口,通向丐幫的香堂,是四年前加的!
沈煙清皺眉,道:“楚大哥易容成乞丐,難道是……”
這么說起來,江湖上出現漳州酒丐賀長義這個人,也差不多有六年時間。
楚瑛含笑點頭,道:“賀長義就是我,扮乞丐比較方便,走在路上誰也不會多看一眼!
沈煙清笑意盈盈,道:“楚大哥竟做了丐幫長老,煙清著實意外!
“呃……”楚瑛抿了一口酒,神色一下子凝重起來,道,“若我告訴你,李容亭是丐幫護法,你信不信?”
“不信。”沈煙清直截了當地丟過去兩個字,楚瑛沒趣地摸摸鼻子,太不好騙了,真是不可愛的小孩。
“在淮北道中,與風吟在一起的,也是楚大哥么?”沈煙清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楚瑛春風滿面,道:“是啊,我知道程秋遠是假貨,本來想暗中幫你一把算了,誰知怎么冒出個護花心切的傻小子!
不能言語的楚風吟突然一扯沈煙清的袖口,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相談正歡的兩個人立時收聲,楚瑛一甩袍袖揮滅了燭火,三個人屏息凝神,臉色都沉了下來。
黑暗中,聽到機關開啟的聲音,卻許久不聞人聲,等聽到嘩嘩的水聲拍擊石壁時,為時已晚。
楚瑛“嚯”地起身,咬牙切齒道:“王八蛋李容亭!”
沁涼的水很快漫灌了進來,楚瑛解下衣帶讓沈煙清與楚風吟拉著,借著夜明珠的光芒,閉住氣,身體如魚一般逆著水流而上。
憋著一口氣,穿過數條交錯的暗道,水還在不住地涌入,看這陣勢,八成是引來了護城河的水。
楚風吟一手拉著衣帶,一手挽著沈煙清的手臂,湊過去吻住他的嘴唇,渡過去一口真氣,楚瑛心里已經將李容亭罵了個千遍萬遍,無意間回頭看到這一幕,險些笑出來。
楚風吟瞪了他一眼,手指一彈,一股內力激開水流,朝楚瑛背后砸去,被一擰身閃過,楚瑛也不是吃素的,當下雙腳一蹬,踢出連環水泡作為回禮。
沈煙清哭笑不得,關鍵時候,他們居然還要起內訌?
手掌拍擊水流,拂開那一串來勢洶洶的水泡,松開衣帶,足尖一點石壁,身體已越過楚風吟,夾在兩人之間。
兩位楚姓男子這才消停下來,繼續在水中穿行。
楚風吟小時候,不僅在后院掘蚯蚓,有時候也捉捉蟋蟀。
蟋蟀比蚯蚓靈利得多,常常跳幾跳就鉆進洞里,那時候,懶得動手挖的楚三公子會端來一盆水,從洞口灌進去,不消片刻,那可憐的蟲兒便得乖乖地爬出來。
有的時候頑皮勁兒上來,干脆從窖中偷來一壺酒灌下去。
誰料十幾年后,現世報還來,他們三個成了被淹掉洞穴的蟋蟀。
幸好李容亭沒有往水里倒辣椒油,他苦中作樂地想。
七拐八繞,終于穿過一道斷裂的石墻,視野一下子明亮起來,水流也和緩了不少,三個人鉆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氣。
暗道原來早被改得面目全非,在護城河堤上開了個口,正在廣安大橋下,只要開啟相連的石壁,大水便狂涌而入,不用想也知道是李容亭干的好事。
深秋天氣,河水冷得刺骨,三個人縮在橋洞下,瑟瑟發抖。
楚風吟解了啞穴,率先發難,諷道:“老頭子,喝飽了沒?”
楚瑛嘴角抽動幾下,道:“小畜生,滿口廢話!”
“都住口!”沈煙清陰著臉,低斥一聲,兩位楚姓男子再度休戰,老的那個擰著眉毛思忖對策,小的那個蹭到情人身邊,連哄帶賴,最后干脆抱住不撒手。
楚瑛冷眼旁觀,見沈煙清嘴唇都凍紫了,心也亂了,顧不上多想,一咬牙,道:“就賭這一回,李容亭八成派人在將軍府或丐幫堵著,未必能想到我們會逆流而來,上岸吧。”
沈煙清正在猶豫,楚瑛已鉆出橋洞之下,楚風吟神色一凜,點了沈煙清的穴,抱著他潛入水中。
說時遲,那時快,暖暖秋陽之下,一張貨真價實的漁網從天而降,將楚瑛兜頭罩住,緊接著,一道明黃的身影出現在堤岸上,語聲帶笑——
“楚瑛,你又輸了!
***
托楚瑛的福,他們被撈出來之后直接運進皇宮大內,由一群美人伺候著換下衣服,擦干頭發,躺在軟榻上,啜著姜湯聽候發落。
原本楚風吟的打算是帶著沈煙清潛游到少有人至的河段再上岸的,誰知怕什么來什么,那皇帝命令手下提了幾桶辣椒油和老陳醋,作勢欲傾,道:“再不上來,朕的御廚就下手做酸辣魚了!
原本以為會成階下囚的兩個人,現在卻被儼然座上嘉朋一般招待,虧得楚三公子連逃獄的小零件都準備好了。
沈煙清倒是平靜得很,手指摩挲著掛在身上的暖玉,道:“上意難測,從前就是這樣,連楚大哥都猜不透他的想法!
“哦。”楚風吟盯著小銅爐里蕩出的縷縷輕煙,鼻端蘭麝馨香,再加上珠翠環繞,俱是芙蓉面楊柳腰的美貌佳人,讓他想與煙清說說話都說不痛快,楚三公子打了個呵欠,道,“都退下吧,我們要睡了!
美人們面面相覷,見沈煙清也有倦意,便行了個禮,退到門外。
“現在是白天!鄙驘熐鍝纹鹕仙,瞪了湊到自己身邊的人一眼,楚風吟笑得賴皮,道:“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要出手也得等天黑,昨晚趕了一夜,你不累?”
沈煙清皺眉,問:“你有什么計劃?”
楚風吟半閉著眼,舒服地枕在他的肩頭,道:“這要問你楚大哥了,我只負責盜出刑部的案卷!
沈煙清一手抬起他的下巴,暗暗咬牙,口不擇言地問:“你們什么時候開始勾結在一起的?”
楚風吟眨了眨眼,裝出一付很無辜的神情,道:“我從揚州跟著你時認識他的!
“為什么要瞞著我?”沈煙清怒氣上涌,這股火早憋了半天了。
楚風吟心知在劫難逃,干脆摟住沈煙清的腰,從實招來:“楚瑛想重審趙將軍的案子,而且,恐怕陛下已知曉了你的身份!
沈煙清的頭開始隱隱作痛,皇帝若較起真來,他這罪臣余孽難逃歸案伏誅的下場,若想保住他,勢必得為趙玄影翻案,真是進則死,退則亡,怪不得楚風吟要來京城。
雖然每年皇帝都有特赦,但若要赦免他,也就坐實了楚瑛當年的欺君之罪,而且,看那兩人新仇舊怨、水火不容的形勢,李容亭未必肯網開一面。
“別胡思亂想,天無絕人之路!背L吟拍拍他的臉蛋,笑道,“楚瑛和皇帝之間沒那么簡單,他應該不會為難你!
沈煙清不解,翻過身側躺著,一手搭上楚風吟的腰,低聲問:“你看出什么來了?”
楚風吟溫暖的氣息包裹住他,道:“皇帝想利用你挾制楚瑛,所以我們才能平安無事啊!
“廢話!鄙驘熐彘]上眼睛,拉起錦被蓋在兩人身上,自言自語道,“大不了我一家團圓,未嘗不是好事!
“那我怎么辦?”楚風吟怒道,“你舍得丟下我?”
良久,沈煙清湊近他的耳朵,聲音低得宛如嘆息,道:“我舍不得。”
楚風吟一身的骨頭都酥了,伸手摟住沈煙清,柔聲道:“睡吧,什么都別想!
沈煙清低低地嗯了一聲,閉上眼,呼吸漸漸平緩悠長,楚風吟凝視了他的睡顏片刻,伸手拂過某個穴道,沈煙清立時陷入無知無覺的酣眠,楚風吟為他蓋好被子,起身放下床帳。
一道明黃的身影立在門邊,氣息收斂得微不可聞,楚風吟轉過身來,淡然道:“草民參見陛下。”
李容亭在桌邊坐下,道:“他長得很好,怪不得楚瑛念念不忘!
楚風吟挑挑眉,沉默不語,李容亭看了他一眼,接著道:“朕原以為他是楚瑛所愛之人!
所以才要痛下殺手——后面的話他沒說,楚風吟心知肚明。
李容亭凝視著茶碗上細密的花紋,嘆了口氣,道:“可惜,不是他!
“恕草民直言。”楚風吟道,“楚先生愛他如幼弟,陛下若傷了他,楚先生豈能善罷甘休?”
李容亭點點頭,道:“朕明白,也幸好楚瑛對他并無情愛,否則朕無論如何也不能留他!
楚風吟心中一緊,與李容亭視線相接,九五之尊的眼眸深邃而平靜,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眼神竟帶著淡淡的憂傷,道:“楚瑛畢竟還是看重他,否則不會答應入朝為官!
那一瞬間,楚風吟終于明白為什么面前這人貴為天子,卻對那個張狂傲慢之人如此縱容。
“帶他離開京城吧!崩钊萃ふ酒鹕韥,負著手踱到門邊,道,“朕自會詔告天下,為趙玄影一家洗雪沉冤!
“重審趙家的案子么?”楚風吟問道,李容亭跨過門檻,回身一笑,道:“不必重審了,李明瑾臨死前已招認是他所為!
咦?楚風吟不敢相信這千頭萬緒的麻煩事居然如此輕易就解決了,看著皇帝陛下滿漾笑意的眼眸,他突然有了非常不好的預感——
“陛下原本已決定為趙家翻案么?那楚先生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無妨!崩钊萃つ樕蠋е器锏男σ猓,“我喜歡看他氣得半死的樣子。”
秋風乍起,北雁南飛,幾度思卿,卿知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