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皇太子李昌華遇刺,刺客在嚴刑逼供之下,招出主使者竟是威遠將軍趙玄影。
龍顏震怒,責令刑部嚴查,半月之后,趙將軍通敵叛國、行刺皇儲、御軍無法種種罪證羅列在朝堂之上,于是一道圣旨,滿門抄斬。
在天牢里關押了半個多月的趙府一家老小,重見天日時,也是魂歸黃泉日。
那天是臘月初八,大雪紛飛,京城的百姓喝完臘八粥之后,擁到正德門外。戰場上令敵軍聞風喪膽的一代良將,在人們的不勝唏噓中,人頭落地,鮮血染紅了地上的積雪。
被斬首的七十六口人中,沒有看到他最心愛的妾,沈夢蝶。
收殮的人也沒有找到她的尸骨,只有幾個人知道,她被丟入毒蛇坑中,輾轉哀號而死,尸骨無存。
也沒有看到趙家的獨生子,雖然對沈夢蝶用盡酷刑,折磨得不成人樣,甚至被架到蠕蠕而動的群蛇坑上時,她也沒有說出那孩子的下落。
再然后,開春了,一片死寂的趙府池塘寒冰化盡,浮起趙家小公子殘破的衣服,尸體,想來是被冰層下的魚蝦撕扯凈了。
那一年,沈煙清六歲,一個六歲的孩子,已經能記起很多事情。
有半年的功夫他連覺都不敢睡,怕黑,怕蛇,楚瑛夜夜抱著他同眠,才能讓那個惶恐至極的孩子有片刻的安寧。
那一年,楚瑛十五歲,正是個鋒芒畢露的少年郎,恰好在捕押趙家人犯之時路過將軍府的后巷,當時慌不擇路的沈夢蝶將這個被點了啞穴、不知所措的孩子放在他面前,美目含淚,一句話也沒說,跪倒在他腳下,在冷硬的青石板地上磕頭,鮮血染順著額頭流下,那只殷紅的蝴蝶轉眼之間皮開肉綻。
一個走投無路的母親,跪倒在素昧平生的陌生路人面前,托付著趙家最后一滴骨血。
所幸上天待她不薄,被官兵抓走之前,她看到自己的孩子被那少年抱起來,掠過墻頭,頃刻之間不見蹤影。
沈煙清曾問過楚瑛為什么要冒那么大風險收養他這個罪臣孽子,當時二十歲的楚瑛笑著拍拍他的頭,道:“她以性命相托,我不會辜負她的信任。”
那個女人柔弱的皮相下暗藏著錚錚鐵骨,讓他相信:如果當時不答應的話,她會立時碰死在自己面前。
當時十五歲的少年還沒有意識到將軍府的輝煌會如此落幕,他甚至夸下?,帶著小小年紀的公子夜探刑部,妄想救出沈夢蝶,卻讓沈煙清親眼目睹了生母被群蛇啃噬至死的慘狀!
楚瑛追悔莫及,帶著沈煙清遠避關外,再回到京城的時候,他是御筆親點的一甲頭名,帶著俊俏乖巧的小童子來京城安家落戶,入朝為官。
六年之后,成帝李修駕崩,太子李明瑾繼位,正月初一,改年號為“宣景”,李容亭被廢為庶人,流放遠疆,兵部尚書楚瑛棄官歸隱,不知所蹤,朝中一番動蕩之后,又恢復了平靜。
宣景六年春,歧月族進犯中原,靖王李昭棠領兵平亂,京城守備空虛,李容亭起兵隴州,一舉攻下京城,親手斬下李明瑾的首級,登基稱帝,改年號為“永召”。革舊制,納良才,重整河山,朝野一片稱頌,更有人放出風聲:昔年輕狂傲慢、無視君權的“楚難召”先生已回京,為新帝所重用。
沈煙清抱著膝蓋,靠坐在床角,語氣淡然,仿佛事不關己,將十七年的往事草草道來,晃動的燭影為蒼白的面頰映上暖暖的光暈,黯然的眼瞳卻凝滯無神,整個人像泥塑木雕一般動也不動地縮在角落里,死氣沉沉。
楚風吟于心不忍,伸手去碰他的肩頭,卻被一閃身躲過,沈煙清抬起頭,道:“當時……是我騙了你,我會怕蛇,不是因為兒時的玩伴,而是我的生身母親。”
楚風吟心中一陣銳痛,傾過身去,將錦被撐開披在他身上,柔聲道:“楚瑛入朝為官,是為了你?”
沈煙清點點頭,楚風吟又問:“那他六年前離開京城,也是為了保全你?”
沈煙清怔了怔,遲疑道:“當時他與容王明爭暗斗,水火不容,怕有心之人識破了我的身份,才驅散了尚書府……若不是因為我,他應是仕途坦順,平步青云!
他與沈夢蝶容貌上有幾分相似,精致無瑕,卻多了完全不同的俊美英氣,一雙斜飛入鬃的修眉以及挺削的鼻梁卻是與趙玄影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也似,小時候就如金童一般喜人的相貌,長成翩翩少年之后,更加引人注目。
楚風吟撫著下巴,開始明白沈煙清寧可將沉冤舊事爛死在胸中也不愿再起波瀾的心情——往者已矣,他寧愿打落牙齒和血吞下,也不肯牽扯到身邊無辜的外人。
這樣的煙清,讓人愛到骨子里——安撫地拍拍他的肩膀,楚風吟躺平了身體,道:“睡吧,我明天只是進城去打探些消息,你別擔心。”
他雖然一向冒失,卻不蠻干,也只有在沈煙清面前,情迷意亂,做出的事往往拙得讓人笑掉大牙,其他時候,楚三公子可一點都不傻。
沈煙清默然在他身邊躺下,分給他半幅錦被。
彈熄了燈火,黑暗中靜聽瀝瀝雨聲,兩人各有各的心思,身體隔著薄薄的里衣貼在一起,突然,沈煙清翻過身來,從身后緊緊抱住楚風吟,溫熱的液體溫了他的肩頭,啞聲道:“三天,我只等你三天。”
“煙清?”楚風吟想翻身,卻被對方死死地鉗制住,低啞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哽咽——
“三天之內你若不回來,我下山,你我一刀兩斷!
***
秋雨綿綿,院中的花木愈見凋零,沈煙清白天除了給嘴巴越來越刁的秦水衣燉些補品,大多時候,都消磨在賬房里。
楚家是武學世家,楚承業作為一家之主,精力自然全放在傳承武學上,日日在朝云峰操練門下弟子,而且這次帶了嬌妻回來,頗有將為人父的自覺,一有機會就貼在秦水衣肚子上念誦拳法心經,生怕這孩子出娘胎時會忘了帶上武學世家繼承人的自覺,煩得秦水衣一個頭兩個大,恨不得用針線縫住他那張嘴。
也不能怪她脾氣不好,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原本一把纖腰現下粗得像個水桶,任誰都不會太樂意的。
二哥楚莫辭是個只會幾手輕功的文弱書生,吟風賞月是行家,舞刀弄槍是肉腳,楚家在齊州城里的生意都是他在打理,雖然收拾得井井有條,但是他天性冷淡矜持,不愛與那些商賈相交往來,和人談生意總有些束手束腳,又是散漫性子,對于賬目也常常觸目煩神,妻子出身唐門,武功沒得說,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研究她那一屋子毒藥,對于商場上的事更是一竅不通。
至于小弟楚風吟,性格開朗,不拘小節,交游廣闊,機智靈敏,若能塌下心來做事應該是個不錯的經商之材,只可惜頑心太重,能在賬房里坐半個時辰那是祖上燒了高香,而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睡著了。
所以,當沈煙清表現出效率極高的理帳能力時,這一家子簡直喜出望外——唔,不包括下山的楚風吟。
沈煙清家變之后就跟著楚瑛,先是韜光養晦讀書習武,又見識了數載的官場浮沉,離開京城之后在觀葉樓任分堂主,一眨眼六年過去,對管帳做生意輕車熟路,閉著眼睛也不會出錯。
他身上有一種官商儒三者結合的微妙氣質,有屬于官場的八面玲瓏與雍容大氣,卻沒有那種頤指氣使的傲慢無禮,有適合商人的精明剔透強硬果決,卻沒有鎦銖必較的庸俗市儈,有讀書人的清潤儒雅,卻沒有那種死板迂腐的酸氣。為人溫柔和善,脾氣也是一等一的好,而且最重要的一點,他修長挺拔,俊美出眾,簡直是懷春少女心中再完美不過的如意郎君——府上不知有多少小丫頭找機會往滴水閣跑,只為偷偷看他一眼——當然,楚三公子不遺余力地彰顯兩人的關系,也是她們好奇心發作的重要原因。
理完了帳,沈煙清收拾好筆墨紙硯,踱到長廊下,對著如絲的細雨出起神來。
楚風吟離開已經兩天了,而自己,竟然開始想念他。
沈煙清一向是個冷淡寡情的人,即使是對親如父兄的楚瑛,也只是孺慕與敬愛,而楚風吟,卻像是下了咒一般,時時刻刻挑動著心中最無法設防的角落,勾起綿密如絲的思念,將他緊緊縛住,無法自拔。
如果讓他知道了,一定會很得意吧,沈煙清凝視著假山石凹中兩只蹦跳嬉鬧的家雀,唇角不知不覺勾起了一彎淺笑。
滿眼蕭瑟的殘綠枯黃似乎也有了生氣,他一時起了頑心,冒著雨掠過假山荷池,身形輕巧地躍上一棵高大的公孫樹,找了處樹葉遮掩的地方坐下,目光越過重重屋宇,能清楚地看到楚府的大門以及林木掩映下的曲折山路。
冷風倏倏吹過,內心深處,總有隱隱的不安,縈繞不去。
“沈公子……”樹下傳來怯怯的女聲,打斷他的冥思,沈煙清低頭一看,是秦水衣從揚州帶來的婢女小蓉,撐著一把傘立在樹下,“夫人在等沈公子。”
轉過頭看了看,秦水衣果然立在長廊下,悠揚的女聲飄了過來:“我還當樹上結了顆大果子,卻原來是沈公子在上面躲貓貓,真是好興致!
沈煙清暗叫一聲糟,麻利地從樹上下來,對小蓉安撫地笑了笑,幾個縱身回到廊下,果然,雙腳才沾地,秦水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戲謔道:“才兩天功夫,就相思難耐了?”
沈煙清摸摸鼻子,臉不紅氣不喘,道:“沈公子不過是上樹躲貓貓罷了,哪有什么相思呢?”
“貧嘴!”秦水衣笑罵了一句,推著他回房,“你都讓那渾小子帶壞了,還不快去換了濕衣服!”
沈煙清乖乖從命,換了衣服出來,秦水衣坐在花廳等他,一鍋熱氣騰騰的姜湯剛從廚房送來,他懶懶散散地踱過去,盛了兩碗湯晾在一邊,道:“天氣冷,沒事就別過來了。”
秦水衣神秘兮兮地湊了上來,輕聲問:“你是不是想他了?”
沈煙清神情一黯,沒有做聲,秦水衣了悟地笑了,道:“我們煙清也有動情的時候,你喜歡上他了對不對?”
“喜歡他又如何?”沈煙清沉默了許久,嘆了一聲,站起身來踱到窗邊,任穿窗而入的濕冷的風吹起散落的長發,低聲道,“未知身死處,豈能兩相完?”
房中一時靜默,簾外的細雨轉眼成瀟瀟急雨,秋風更加冷得刺骨,沈煙清關了窗子,神情平靜,輕描淡寫地道:“這樣的天氣,山路想必更加難行。”
秦水衣按住他的手,柔聲道:“一定會有辦法的,你先不要泄氣。”
沈煙清目光飄忽,清冷如水,低低地道了聲:“是。”
他的血性已經被消磨殆盡,只要不再傷害身邊的人,即使被逼到絕路,恐怕也只是苦笑一聲,聽天由命吧。
十七年前的恐懼已經融入血中肉中,永遠無法忘卻,時刻提醒著自己:一旦輕舉妄動,會給自己重視的人帶來無法抵擋的災難。
他沒有破釜沉舟的勇氣與自私,他寧可步步退讓,縮在敵人不屑于多看一眼的陰影之下茍且偷安,他寧可認命,他只能認命。
不該讓楚風吟下山的!他付不起稍有閃失的代價,承受不了萬一失去對方的悔恨,才分開兩天,他已經自責了千萬遍,心亂如麻,寢食難安。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百般折磨人的焦慮與不安,他算是真切領教了。
***
入夜了,雨勢仍未消歇。沐浴過后,沈煙清挑亮燈盞,披了件衣服坐在桌前,隨手取了本書翻看,入眼不入心。
白天還好,忙碌起來也就顧不上胡思亂想,一到了夜里,輾轉難眠,思念揪心扯肺,干脆什么都不做,將那人放在心里細細端詳。
再有一天,他就該回來了。
沈煙清抿住唇,修長的手指撫過自己的喉結,滑到鎖骨,指尖勾起莫名的燥熱,竟有些蠢蠢欲動,他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平復內心突如其來的悸動。
好像真的被他帶壞了,連身體都開始叫囂著想念他。
翻過了半本書,已近四更,沈煙清手腳俱已冰涼,他呵了幾口氣,放下書,準備回內室就寢。
雨聲中似乎傳來低低的腳步聲,在黑夜中分外清晰,沈煙清心頭一熱,沖到門前,猛地拉開門,對上一雙明亮幽深的眼眸。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想我么,嗯?”楚風吟解去斗蓬以及半濕的外袍,將立在門邊的沈煙清捉到懷里,淺淺地印上一吻,隨后落下門鍤,皺眉道,“身上怎么這么涼?”
沈煙清又驚又喜地看著他,眼眸中波光閃動,神采奕奕,柔軟的唇主動湊了上去,廝磨著那雙帶著秋雨涼意的嘴唇。環在腰上的手臂驀地收緊,楚風吟的氣息很快灼熱起來,入迷地與他唇舌交纏,喉嚨里逸出滿足的嘆息,火熱的手掌在身上肆意游移,略顯粗暴急促的撫愛,激起陣陣歡愉的顫栗。
“風吟……”幾乎是難耐地呻吟出他的名字,帶著毫不掩飾的渴望與乞求,瘦削的身體有意無意地磨蹭著他的,帶起的熱度足以讓人欲火焚身,楚風吟一把抱起他,大步朝臥房走去,沈煙清閉上眼,止不住地輕喘,即使躺在床上仍不肯松開環著對方頸項的雙手,楚風吟吻遍他的面龐,手下不停地除去兩人的衣裳,精壯的裸軀覆了上來。
長發散亂糾結,落在枕上,披在身上,楚風吟柔情萬千地捧著他的面孔輕吻,從額頭到下巴,再滑落至頸項,沈煙清低低地呻吟著,身體片刻不離地緊貼著他,熱情得讓人受寵若驚。
啃吮著溫熱光滑的肌膚,感覺到對方修長的手指正顫抖著撫摸自己的肩背,沉潭一般平靜幽深的眸子現下迷離如醉,被吻到腫脹的紅唇微微開啟,舌尖誘惑至極地輕舔著上唇,楚風吟所剩無幾的理智只夠他撐著給身下的人做完必要的潤滑,而那雙結實勁瘦的長腿,早已環上他的腰身,催促似地輕輕磨蹭著。
“煙清……我忍不住了……”一手勾起他的腰,汗水滑下額頭,楚風吟眼中欲火焚燃,仍是萬分小心地進入他,沈煙清急促地喘息著,勾下對方的頸項,狠狠地咬住他的咽喉,啞聲道:“那還忍什么?你這……笨蛋……”
看來他的愛人有在床上罵人的壞習慣,不過這絲毫不會影響到他的旺盛食欲,楚風吟揮落床帳,開始盡情地享用美食。
“煙清……”聲音帶著情事稍歇的饜足與慵懶,沙啞低沉,楚風吟使壞地將全身重量壓在他身上,撫過沈煙清汗濕的鬢發,頑皮道,“我要吃了你。”
沈煙清低哼一聲,雖然被壓得有些氣悶,卻完全沒有將對方踢下去的打算,只是揪住楚風吟的頭發,懶洋洋地問道:“行啊,要紅燒還是清蒸?”
楚風吟忍俊不禁,一手在他胸前挑撥逗弄,繞著那兩顆小巧的紅點畫圈圈,道:“生吃,先吃這里,”手指點上他的嘴唇,“再吃這里,”滑到喉結,“然后……”大掌蓋住一側的乳首,“再來……”指尖輕輕撓過肚臍,“最后……”朝腹下探去,卻是繞過重點,直摸向后方,沈煙清曲起膝蓋,杠在他胸前,生生撕開貼著自己不放的人肉膏藥,道:“好厚的臉皮,倒是可以剝下來熬阿膠。”
“你當我是驢?!”楚風吟抱怨,又嬉皮笑臉地湊上來,道,“煙清,你想不想我,想不想?”
沈煙清偏過臉去,兩頰燙得快要燒起來,偏偏身上的渾小子不知道是裝傻還是真傻,抱著他又搖又晃,不依不饒,硬是要逼出一個“想”字,沈煙清被磨不過,滿臉不自在地點了點頭,故意不看對方欣喜的表情,咳了一聲,問:“怎么這么晚了還上山?又下著雨,路上多危險你難道不知道?”
楚風吟握住他的手,帶到唇邊輕吻,笑道:“我想你嘛,為了能早些見你,我一刻也不愿耽擱!
沈煙清眼底漾起淡淡的溫柔,想問他查到什么結果,又不愿破壞了這難得的旖旎溫存,正在猶豫,楚風吟肚子咕嚕嚕地怪叫起來,如打雷一般,沈煙清愣了,楚風吟則是嘿嘿訕笑幾聲,啃咬著對方的指節,含糊道:“我急著趕回來,錯過了晚飯。”
沈煙清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該感動,坐起身來,道:“我去廚房看看,別啃我的手了,不是豬蹄!
穿好衣服往廚房走,楚風吟自然像個跟屁蟲似地片刻不離身邊,沈煙清也由著他,手腳麻利地熬了青菜粥,丟了切片的臘肉進去,很快香味飄了出來,楚風吟干脆坐在灶間,不錯眼珠地盯著他。
“好了。”沈煙清盛了粥遞給他,又做了幾盤小菜上桌,楚風吟笑瞇瞇地接過去,得了便宜還賣乖,道:“弄點剩飯就行了,何必費這么大功夫呢?”
沈煙清揚起鍋蓋做勢要敲他,楚風吟識相地噤了聲,狼吞虎咽地干掉了三碗粥之后,才想到該對做飯的人獻獻殷勤,于是搛了一筷子香干蘆筍遞過去,沈煙清也很自然地伸碗接了,回敬了他一匙蜜汁蓮子。
填飽了肚子,天已經蒙蒙亮了,草草收拾了碗盞,沈煙清打了個呵欠,要回去補眠,對跟在身后的楚家三少道:“你白天跟我去賬房,現在先去見過兩位兄長!
才走了兩步突然被人從后面一把抱了起來,楚風吟笑得不懷好意,道:“馬還在門洞下,他們一見就知道我回來了,而且,今天誰也不會來打擾我們的。”
沈煙清扶著他的肩膀,一夜沒睡,腦筋不甚清楚,竟問了個極蠢的問題:“你還沒吃飽?”
楚風吟瞇起眼睛,很快告訴了他答案,而且不厭其煩地重復到讓他哀哀告饒為止。
***
“不對,重算!鄙驘熐迕娌桓纳貙⒇泦瓮苹厝,“把利錢加上!
楚風吟粗硬的手指撥拉著算盤,滑溜溜的算珠像是故意找他麻煩似地,心一急,手上的動作更是沒了章法,越發顯得笨拙,他本來耐性就稀薄,反復了幾遍,終于忍無可忍,一掌朝算盤拍去。
修長白皙的手悄無聲息地覆了上去,生生煞住掌勢,救下那只無辜的算盤,楚風吟一看坐在身邊的人面沉如水,當下火氣都拋到九霄云外,原本拍死牛的一掌立時勁頭全消,就勢撫上沈煙清的手,還得寸進尺地朝袖口探入。
沈煙清滿臉無奈,坐近了些,指著賬冊上的條目一條一條地講解——做先生的頗有耐性,做學生的卻心獠意馬,不住地東拉西扯,還時不時對先生動手動腳,如是再三,沈煙清也惱了,冷著臉狠瞪了楚風吟一眼,才讓他收斂了些。
“煙清,這太無趣了。”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楚風吟又開始叫苦不迭,原本就是手粗心也粗的人,頑心又重,干巴巴地賬房坐著就已經渾身不自在了,更不用說要他耐著性子一點點去核對計算,簡直讓人煩躁到想翻桌揍人。
當然眼前這個人他是無論如何也舍不得動一指頭的,只好等放了課之后上朝云峰揪個弟子喂招,楚風吟正在暗自得意,沈煙清冷硬的聲音響起:“從今日起,到你能自己對帳那天,不準再上朝云峰!
楚風吟眉眼塌了下來,裝出一付可憐相,見沈煙清根本不為所動,又換成嬉皮笑臉,道:“幸好不是不準再上你的床。”
沈煙清臉一紅,清了清嗓子,悠然道:“這可是你提醒我的,就這么辦吧!
楚風吟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對著沈煙清俊美冷漠的面孔暗暗磨牙,正想伺機來個餓虎撲羊,對方卻早有防備,一招二龍戲珠,雙指朝他眼睛迎去,楚風吟趕忙收勢,悻悻地坐了回去,俊朗的臉上滿是陰霾,委屈得讓人于心不忍,沈煙清拍拍他的頭,笑道:“乖乖地算好帳,沈哥哥買糖給你吃。”
楚風吟面色不善地盯著他,抗議道:“喂!你當我小孩啊?”
沈煙清挑眉,反問:“你難道不是?”
楚風吟出手如電,一把擒住沈煙清,拖到懷里,邪笑道:“我是不是‘小’,你不是最清楚么?”
邊說邊捉住他的手朝腹下引去,沈煙清瞇起眼睛,威脅道:“你再胡鬧,我鬮了你!”
唉,又逗惱了。楚風吟沮喪地放開手,重新坐了回去,這一番鬧騰,整個下午又耗過去了,沈煙清見他左拖右賴,就是不肯老老實實地算賬,當下也火了,一把抽過帳冊,算盤打得噼哩啪啦極為麻利,不到半個時辰便把賬目弄利索了,然后理也沒理楚風吟,把桌上的東西一推,拂袖而去。
留下的那個自知理虧,沒再追上來討罵,倒也識趣。
楚家另外兩個男兒對自家弟弟的慘狀毫不同情,甚至還落井下石地前去探望了一回,當然,也毫不意外地被正在懊惱不已的楚風吟拳腳相加地轟出去。
晚膳過后,沈煙清與楚莫辭下棋,兩人正是棋逢對手,僵持著難分出勝負,楚莫辭叫了個丫頭上消夜,順便問她一直沒露面的楚三公子在做什么,那小丫頭十分伶俐,當下把楚三公子還在賬房苦練勤算的場面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楚莫辭邊聽邊笑,別有深意地瞟了瞟沈煙清,后者卻不動聲色地落下一子:“叫吃!
楚莫辭笑容僵在嘴角,無趣地搖搖扇子,道:“你可真是嚴師,只可惜徒弟太頑劣了!
沈煙清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不如煙清讓二哥一子?”
被識破了詭計,楚莫辭打了個哈哈,平了局,呵欠連天地回去睡覺,沈煙清換洗過后,徑自關門閉戶,上床就寢。
半夜三更,一道黑影潛入房,輕悄悄地溜進內室,在床邊解去衣物,正要撩開帳子,黑暗中響起沈煙清平和的聲音:“算好了?”
黑影身形一滯,吱吱唔唔地道:“有幾個數目……怎么算也不一樣……”
窘澀的聲音帶著明顯的乞憐意味,一直僵立到床上的人嘆了一聲“算了,先睡吧!辈湃绔@大赦,飛快地摸上床,鉆進柔軟溫暖的錦被中,抱住那具柔韌瘦削的身體,滿足地嘆了口氣,開始動手動腳。
雕花大床輕輕顫動,略帶倦意的聲音再度響起:“不想睡就滾出去!
另一個聲音低低地“哦”了一聲,帳中沒了動靜,也沒人滾出來。
顯然有一方妥協了,而且,除了苦命的楚三公子不作第二人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