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嬰你啊,真是個自作聰明、自以為是、還喜歡自欺欺人的昏君呢……”脂硯學著他的語氣,用衣袖遮住眼,而后緩緩拿開,濕潤的眼眶終于露出第一抹微笑,“沒有我修脂硯輔佐,頤安盛世一定會被你敗了!”
有誰見?窗外簌簌的落葉不知何時已不再飄零無依,延廊邊落紅鋪了一地卻依舊笑得嫣然如初,“欲寄無從往,只身隔遠方。此心飛作影,日日在君旁……”隔壁的何家千金又在合著拍子唱起了清曲,卻不再是從前那悲悲戚戚的悼詞。是不是,她也尋回了最初的惦念……
是夜,丞相府。紅木長幾前蓮袂疊漪,兩盞青燈依依不滅。半掩的窗前,有一羅衣女子正趴在桌上寫字——她的雙膝是跪坐在方凳上的,纖弱的身子不雅地蜷躬起來,致使凳腳翹離了地面形成離譜的角度,偏還沒有半絲要倒的趨勢。
她拿筆的姿勢并不好看,寫出的草書卻龍飛鳳舞,渾然大氣如華燈耀眼——正是當朝女丞相水沁泠!
“左大臣府,于舊書房朝南方位挖地三尺,掘出黃金百萬余兩——”水沁泠住筆微頓,而后輕輕嘆了口氣,“可惜啊可惜——大貪官畏罪自縊了,連同七皇子也再度下落不明了呢!
佞臣賊子,狼狽為奸。旦聞東窗事發,逃之夭夭。嘖,果真是個狡猾透頂的家伙!
水沁泠搖搖頭,卻在抬眼望向窗外的瞬間眸光倏凝,似有什么東西凌空彈來,而后便聞“哎喲”一聲——猝不及防的人很沒形象地從凳子上摔了下來。
窗外,隱約有男子清朗的笑聲遠遠傳來——果然是他丟來的石子!
“修屏遙——”水沁泠好不容易攀著梯子爬到自家的屋檐上,找到正悠然自得地對月暢飲的錦衣男子,“喏,給你的!笔稚熘了媲皵傞_,卻是遞了塊喜餅給他,略顯稚氣的小臉上也掛著明媚如初的笑容,“修大人今日怎么沒上朝?”
修屏遙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怎么?想要我去看你小女子叱咤風云的威風?”兩人獨處的時候,他總會戲謔地喚她一聲“小女子”。
水沁泠不以為然地撇撇嘴,攬了裙裾在她身邊坐下,捧著臉像在思考著萬分難解的問題,“我說——你究竟是從什么時候看出上官鷄的真實面目的?他明明偽裝得那么好啊……”
修屏遙撫唇笑了笑,不答卻問:“那你呢?如今怎么也敢跟我這個大貪官共坐賞月?”
“我呢,剛開始只是好奇,為何自太后垂簾聽政以來,原本跟著你混的那些小貪官們一個個都被查了出來?”水沁泠抿了抿唇,“原來你是故意自陷污泥,去當他們的靠山啊——讓那些人可以明目張膽地在你面前貪污受賄,于是坐收漁翁之利的你就順便搜羅證據咯?”
她還是像孩子一樣喜歡瞇著眼兒笑,酒窩深陷成兩灣柔潭,“虧你跟太后表面上還要裝作彼此看對方不順眼——”真是好會做戲的一對父女吶!
修屏遙徑自喝了一口酒沒有接話,眸中的笑意卻越發深幽起來。倒真是個蕙質蘭心的姑娘。
“那明天要怎么辦?”水沁泠忽然問出一句不著邊際的話。
修屏遙揚眉微惑,“什么怎么辦?”這小女子的思維果真也跳躍得很。
“吶,明天就要貼出布告說,大清官上官鷄其實是最大的貪官,而大貪官修屏遙其實是最大的清官——”水沁泠可愛地眨眨眼,“原本認定了的神魔被顛覆個徹底,那些心靈脆弱的小老百姓們聽了會不會直接崩潰掉啊?”說著這樣頑皮的話,偏她的語氣還格外的認真。
“哈、哈!”修屏遙終于忍不住大笑出聲,心情無端大好,便索性將身邊的小女子摟進懷里,下頜抵著她的發頂,“你啊,崩潰這個詞也能用在這里?”真是個可愛的小東西。
“喂你——”水沁泠鉚足了勁想從他懷里掙脫出來,不是羞——而是氣!他摟她的姿勢,根本是拿她當貓貓狗狗來捧著!每一次都這樣!他就不能真真正正拿她當回女兒家看么?!
“噓——”男子溫軟的氣息輕飄飄地拂在耳際,沾著涼薄的酒意,示意她安靜下來,“莫要驚擾了今晚的月色!
聲音竟是出奇的溫柔,仿佛真怕驚醒了那一斛早已酣眠的月色。水沁泠睜大了眼睛使勁瞪他,再瞪,而后終于選擇放棄——抬眼望天,落入眸底的是一輪明晃晃的玉盤,皎潔無瑕。
“今晚是滿月呢!甭曇羿,她伸手回抱住他,在那撲面而來的酒靨里安心地闔上眼睛。反正——她也不吃虧就是了……
尾聲
《昭闌帝情史》有載:頤安七年,原欲與昭闌帝結親之左大臣之女于婚前一天自縊于自家房梁之上。昭闌帝能信守千金之諾,追封其為“桐妃”,廣為百姓所贊。后昭闌帝娶右大臣之女為后。皇后蘭心蕙質,曉古通今,能用心輔佐昭闌帝為政,共藩頤安盛世。且其一頭蘭澤烏發從不落,史稱“烏發賢后”。
頤安八年,春木榮榮四月之景。背手尋至宮苑深處,枝葉盤錯的古藤花架上白宮雀花馥馥成蔭。花蔭之下,石凳環桌,烏發半綰的羅衣女子支腮而坐,讀著手中的紅字小箋。
信上寥寥數字:采池居山水如畫,環境頗佳,且蕭先生待我很好。勿念。
落款為“陌桐”。
“嗯哼。朕的桐妃又來信了?”不期間一個輕漫帶笑的聲音盈入耳際,脂硯笑著闔上信箋,回眸間,皇帝已經悄無聲息地走至她身后,下頜枕著她的肩,“啊哈,該不是說她跟蕭先生成親的事吧?”
脂硯笑而不答,眸光一轉,卻是岔開了話題道:“臣妾明日去藍陀寺還愿,陛下可愿同往?”或許他并不知道——他的生母,便是真正的鸞姬太后,如今確實歸隱于藍陀寺。只因不忍目視親生骨肉的皇位相爭,所以八年前會悄然離開,臨走前還囑托過修屏遙協助未來的帝王治理國家……
“脂硯,陪朕下盤棋吧。”像是全然未聽見她的話,夙嬰站起身嬉笑道,“朕好久沒跟你下棋了!币幻嬉呀洑g歡喜喜地擺開了棋局,低垂的眼簾巧妙地遮去了眸底的鋒華。
果然還是有心結的。脂硯暗自嘆了口氣,而后斂袖落子,難得能專心致志與他對弈一盤,“臣妾聽說,御書苑東閣昨晚失火了!彼隣钏撇唤浺獾貑枴
夙嬰咋呼地“啊呀”一聲,漆黑的眸星里躲閃著微妙的心虛,“連你都聽說了?”
“只因臣妾去翻了里面的武功秘籍?”脂硯輕輕地搖了搖頭,“陛下若再如此,臣妾以后都不敢看書了!蹦侨账ビ鶗窎|閣尋雜書看,隨手翻開了一本源自江湖武學的《梨花九渡經》,當時只是覺得好笑,怎料被他瞧在眼里還以為是看入了迷——
修長的雙眉不自在地攏起,而后便聞夙嬰兀自嘀咕了一句:“那些烏七八糟的書,不看最好。”盡管他以前也?础欢F在,他更怕她會走火入魔了去……
皇帝呢,其實是很霸道,也很小心眼的——所以他不準她穿紫色的衣服,不準她綰半荷髻,不準她下棋時漫不經心,更不準她看那些邪門歪道的武學——他只是,想好好地守住她,不再給她任何離開自己的機會——這一輩子他絕不可以再錯過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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