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困……他抬手掩去一個呵欠,枕著溫泉畔醺繞的白霧,竟恍恍惚惚地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夙嬰是被一陣低柔的曲聲喚醒的。清清泠泠,不急不緩。這曲律略顯得單薄了,不似七弦五音彈出的,卻逶迤得像一根絲,攜著彈者滿腔的羅愁綺恨,直直地鉆進他的耳朵里,繞成結。他揉揉濕澀的眼睛,分不清云里霧里的便往聲源爬去,直至——
落花成衣,寒煙云聚處,他望見一名紫衣女子獨坐白石上的側面。是這樣陌生的,素凈的,偏卻美得教人移不開眼的側面:羽睫低垂,烏發盡散,直直垂至膝下。而她纖纖蔥指彈的是——竟是她自己的發絲!
這世上,竟還有人可以用發絲為弦,彈出這樣精妙絕倫的音律?
聽見異響,那撫曲的女子下意識地抬起眼來,望向他這里——原本流離的眸光竟在瞬間聚斂,凝成鋒利的銀華。
“你——”怎會在此?!
第二章顧盼似昔人(1)
夜涼如水,月華半醉,蔭著池底的霧色留彩,明晃晃地照著來人輪廓分明的眉目。而這本自無心的一照,竟莫名地照出一些懾人的妖氣。少年的膚色極白,因而反襯得他的唇色極紅極艷。一雙媚長的眼睛更是蠱惑人心,眼尾處斜飛的紅痕,直掃入鬢角里去。
兩人就這么面向而立。少年依舊是一副吊兒郎當的神態,脖子縮在大衣襟里,偶爾也用好奇的余光瞟她幾眼,然后困擾地撓撓頭,仿佛連自己都不知道要如何應付眼前的女子。
脂硯的手指微微緊了緊。不知——方才與蕭燭卿的那番談話,他究竟聽去了多少?看他的神情倒也不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秘密,但總要試他一試——
“他走了。”她眸光微凝,卻是冒出一句不著邊際的話。
“是啊,走了,走了!辟韹氲挂不貞酶纱啵瑩]著衣袖有些氣惱地嚷嚷道,“白薔真是個吃硬不吃軟的家伙!氣死人了氣死人了!等著,下回一定用強的逼他就范——”說的“白薔”,正是皇宮里頗有名氣的歌舞伶人——亦是傳言中最得皇帝寵幸的男寵之一。
話至一半,夙嬰忽然驚疑地瞅了脂硯一眼,“你——都看見了?”語氣竟也不覺得尷尬,仿佛自己做的事原本就天經地義——不怕她恥笑了去。
脂硯沒有回答,眸中卻隱隱有了深意。這一問一答間,試探便有了結果。其實方才那句話,她有意用了些疑問的口氣——“他走了?”便成了模棱兩可的意思。若對方當真聽見蕭燭卿的聲音,定然不會是這樣的反應——而他如此一答,倒正好為她鋪了新的臺階下。
“方才專注于琴樂,倒也未看見多少!敝庌哿碎L發,輕描淡寫地道,“他——音色不差。倒還想讓他為我配個曲兒呢。”她換了副玩笑的口吻,原本溫婉的眉目便更顯得柔和。
你其實,原本就有溫柔的一面的。夙嬰心有旁騖地想,眸光一轉,就那么大大咧咧地與她漫談起來,“我說啊,你可別看他長得纖弱,力氣可也大得很,瞧我手上到現在還留著印子呢!闭f罷還毫不避諱地伸出自己纖白的手臂給她看上面的淤痕。
那樣曖昧的淤痕脂硯不會不認得。忍不住輕咳一聲,而后不著痕跡地岔開了話題:“我原以為,只有我會尋來這偏僻之地!痹囂降囊馕哆在——他又是如何破了這衍毓陣的?
“哎?說起來可也真古怪得很呢!辟韹胍差H覺詫異地支起頜來,“方才我明明看著他在花下跳舞的,怎跳著跳著就把那片桃樹和李樹跳沒了……”他皺皺眉,仿佛怎樣都想不明白,便索性大方地忽略掉了,嘴里含糊地咕噥著,“瞧我是喝醉了酒,連眼都花了……”
如此看來,定是白薔在舞袖飛花時無意間用殘花破的陣眼?脂硯心下了然,如此便解釋得清了——畢竟自己設下的衍毓陣可不是任何人都能破的。然而……她忽然有些疑惑不安,明明是自己這方先在試探,他一答,反而像是被他的話牽著走了?這樣順理成章得就好像是——他故意要將她引到自己的精心鋪設的說辭里去……
忽然有種令她心驚肉跳的念頭瞬閃而過——若真如此,眼前這廝又要狡猾到何種地步,才能裝出這樣一副從容自若的神情與她周璇?難道那五年的昏君其實都是他裝出來的?
清澈的眸子倏忽掠過一抹精光,清冷如刃,“我原也是覺得悶,才會來此處奏樂,想要發泄一番!毕乱豢蹋灰娭幾藨B優雅地攬裾而坐,抵頜望向夙嬰,眸中漸起了盈盈的笑意,“料想妹妹也是性情中人,更情愿借酒消愁,與君共醉的!
反客為主!那一瞬,夙嬰蒼白的臉上升起了一種難以置信的神情——像怔忡,像倉惶,更像一種無法言喻的怨恨……她竟然可以——她怎么可以,說出這樣的話來?
夙嬰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他笑得肆無忌憚,甚至有些癲狂,直到后來捂著自己的肚子直喊“疼”,“哎喲真是笑死我了,你竟然——竟然也把我當女的……”揉揉眼睛,他說得好輕描淡寫,“是啊,他們都說,我不像個男人……一個個都這樣說……”然后他垂下頭,低低地,好困惑地問了自己一句,“奇怪,朕究竟哪一點像女人了?”
最后一句話,他有意說得很輕,似乎只要聽者稍不留神便可以忽略掉其中的一個字眼。但脂硯的臉色還是在瞬間起了波瀾,趕不及要下跪行禮,“民女該死。是民女愚昧,有眼不識龍顏,還望陛下贖罪!彼穆曇魬饝鹁ぞ,連同著纖瘦的身體也在顫巍巍抖著。
脂硯你啊,果然也是狡猾得很呢——這樣都糊弄不了你。夙嬰搖頭走上前去,虛扶她起身,“放心,朕還是很憐香惜玉的。尤其對于你這樣的美人。”他換上一副調笑的口吻——那副玲瓏的模樣原本就極適合嬉皮笑臉,“記住,朕不想再見你下跪了!闭Z氣里卻并非全是輕佻,有些失落,甚至有些……挫敗——他是極不愿看見她朝自己下跪的。
但這一切皆被脂硯忽略了;蛟S心高自負的人還總是一廂情愿地忽略一些明顯的東西吧。因為不愿相信,便可以理所當然地說那是假的。
“你究竟是——哪個樂坊的?”皇帝忽然好奇起佳人的來歷。
脂硯抿唇笑了一笑,她原本是端莊的,且不善矯揉的,但那一笑里卻分明透出一種不可思議的媚,“民女聽說,宮里的樂坊都是只有男伶的。三日后太后設宴,群臣皆至。司儀們說總要一個有女子歌舞的樂坊才說得過去,便找了幾個擅樂的姐妹們組了這么一個樂坊!
她神色自若,回答得有條不紊,似乎對皇帝曖昧的親近也并不覺得惶恐。偏那語氣又帶出一種若即若離的意味,“畢竟只是官宴時走走場子的,官宴散了樂坊便也會散。浮萍自有其歸處,若陛下只是一時興起,還是不要的好!
聞言,夙嬰慢條斯理地“哦”了一聲,當真沒有再問下去。
果真還是男人于他更有吸引力些。脂硯在心下冷嗤一聲。倒也并非她自恃貌美便容不下別人對她的忽視——但皇帝的審美傾向多多少少還是令她不悅的。盡管五年來她已經勉強接受了他“斷袖”的癖好——因而她從不擅自為他娶妃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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