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他的嘴唇貼在她唇上的滋味,她的心跳會加速,她的臉會燙紅。
她喜歡青少爺嗎?她不敢去想答案,或許有些意識到自己對他那份微妙的感覺,可她是下人啊,一個身份卑微的下人又豈可妄想那么多?
少爺因為親娘也是奴婢出身而備受歧視,他又怎么會娶個下人為妻來令自己變得更加卑微呢?
他在府里已經沒有立足之地了,她,絕不可以再害他……
“知之者不如好知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大少爺,您說說這是什么意思?”裴府書齋里,教書先生問。
秋日的黃昏,微薄的夕光灑在朱紅的廊柱上,院子里,芍藥的花影隔著簾子照進書齋。
“呃——”裴文期期艾艾的答道:“那個、是說,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
“唉!
“唉!
教書先生和吉祥同時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息。
這讀書毫無資質的大少爺,著實教人頭疼啊,這樣的朽木,將來怎么繼承裴家錢莊的龐大家業?
偏偏,這根朽木是裴家的長子長孫,是老太夫人捧在掌心里呵護的無上至寶,是大夫人寵著溺著長大的,也是裴家未來的全部希望。
他唯一的、最大的缺點就是笨,除此之外,他人倒是挺善良的,性子也溫文,從來不會對任何人大聲講話。
也因為如此,大家雖然都知道他蠢、他笨,但都不會對他說實話,傷他的自尊心。
“我……呃,說錯了嗎?”裴文有點不知所措的看看教書先生,再看看伺候在旁的吉祥,眼里寫著擔心。
“這題太難了,老夫不該考大少爺這題的,咱們換個題目!苯虝壬苌屏嫉恼伊藗臺階給裴文下。
他清了清喉嚨,續問道:“那么大少爺說說‘投我以桃,報之以李’是什么意思好了!
這是他昨天才教授過的,應該不會那么快就忘了吧?
“呃——是說,那個——”裴文又慣性地期期艾艾了起來!笆恰隳锰易油段,我拿李子投你……這樣嗎?”
“唉!苯虝壬H上書冊,揉揉太陽穴。
雖說有教無類,但實在是糞土之墻不可杇也,他想摔書,他真的不想再教這個朽木了!
沒成就感嘛,想當年,他也是個舉人啊,還在朝廷為官,只不過重病一場才告老還鄉,想不到老了還要被個蠢材給折磨,他真是苦命哇。
不同于教書先生的無奈,這回吉祥倒沒跟著嘆氣,她噗哧一笑,露出編貝雪齒。
哎呀呀,大少爺常有這樣的驚人之語,實在教人哭笑不得,也令她這個伴讀丫鬟跟教書先生束手無策。
“吉祥,你笑起來好美!币娂樾α耍嵛谋緛碜㈦y安的,他竟然不糗了,也笑了。
吉祥在心中暗叫一聲不妙,立即收起笑容,垂著螓首,自責道:“奴婢該死,奴婢請大少爺處罰!
裴文心花怒放的看著她。“你笑得這么美,我做什么處罰你?”
“咳咳!”教書先生識趣地說:“老夫內急,先告退一下。吉祥姑娘,你就讓大少爺從頭再開始復習一遍吧!
吉祥莊重應道:“是!”
教書先生離開了書齋,裴文的神情立即放松了許多,擺明了不想再復習今天教授的內容。
吉祥在心中嘆息一聲,這樣憨厚的人,為什么偏偏要繼承家業?
而青少爺那樣的人才,又為什么鎮日只能跟馬兒為伍,天天跑到城里跟三教九流的人廝混,還常跟人打架打得鼻青臉腫的回來惹老爺生氣。
唉,人,生下來就是不公平的,身為貧窮的漁家長女,這點她原本就感受很深了,看見大少爺和青少爺截然不同的際遇之后,她感觸更深了。
同樣姓裴、同樣都是老爺所生,所得到的對待卻截然不同,一個有著大批奴婢、丫鬟、嬤嬤伺候著,出入乘轎,服侍得妥妥當當,還有大夫人百般呵護;而另一個就算是跛著一條腿回來,也沒人會多看一眼。
進裴府的第一年,她十歲,青少爺十四歲,有一回,她因為四天沒被他惡整,感覺怪怪的,跑到他住的院落去看看。
她發現他的院落里雜草叢生,而他發著高燒躺在床上竟已四天了,這么多天沒有吃喝,而偌大的裴府竟沒人發現他奄奄一息。
看著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呼吸極為急促的他,她的喉嚨干干的,眼眶濕了,整顆心都揪緊了。
怎么會病了那么多天都沒有人知道呢?究竟是被忽略到什么地步才會這樣?
他有什么錯呢?為什么老太夫人、老爺和大夫人要這樣對待他?為什么要讓一個才十四歲的孩子清楚明白自己是不被愛,是多余的?
她甚至覺得自己比他幸福多了,至少在她爹娘過世前,爹娘是極為疼愛她們四姊妹的。
身為長女,她的感受更是深刻,每每有好吃的,爹娘總是留給她們,日子即便過得相當貧困,一家人卻從來不曾愁眉不展過,總是開開心心的。
從那時開始,她便不再那么害怕總是愛整她的他了,如果他喜歡整她,那么就讓他整吧,至少,那好像是他生活里唯一的樂趣,如果她的存在能帶給可憐的他一點樂趣,那也算功德一件。
說來也神奇,因為“敞開心胸”接受他的惡整,她才發現,他并不是真的那么壞。
他有他細膩的一面,只是隱藏在吊兒郎當的外表之下,她甚至好幾次撞見他獨自垂淚,好強的、一個人在屋子里暗自哭泣,自己舔舐著傷口,不愿讓人瞧見。
他,一定很寂寞,所以只好用玩世不恭來掩飾他的在乎,也因為他的浪蕩不羈,他常在外頭闖禍,而惹是生非的他就更加令老太夫人等人搖頭了。
如今,他已長成英姿勃發的少年了,他用浪蕩來保護自己,他不再輕易受傷,不再輕易示弱,從兩年前開始,她已經沒再撞見他獨自啜泣了。
他不知道,他的啜泣聲有多令她心痛,常常他在屋里為遭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忿恨又無助的啜泣時,她站在院落里,也跟著一起掉淚,替他感到無比難過。
她不討厭他,真的一點都不討厭他,甚至還有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
很好笑是吧,她是個賣身奴婢,他再怎么不濟,好歹也是裴府的二少爺,她怎么配和他“同是天涯淪落人”呢?
但很奇怪,她就是有這種感覺,常常看著他,就有種“天下之大,只有她了解他”的感受。
至于他了不了解她,她從來不敢想。
她知道賣身丫鬟的定義,那就是一輩子得在裴府做牛做馬,直到老死,不能嫁人,也不得出府。
而他身為開陽城最大錢莊的二少爺,為了面子,老爺也一定會為他選一門足以匹配裴家的親事。
然而,他親了她,他親了她呀,男女授受不親,他怎么能這樣做?
縱然過去他常惡整她,也不經意的碰觸過她,但那畢竟跟親吻不同,他怎么能隨意掠奪她的唇,令她如此的不知所措……
她知道賣身丫環的定義,那就是一輩子在裴府做牛做馬,直到老死,不能嫁人,也不得出府。
而他身為開陽城最大錢莊的二少爺,為了面子,老爺也一定會為他選一門足以匹配的裴家的親事。
然而,他親了她,他親了她呀,男女授受不親,他怎么能這樣做?
縱然過去他常惡整她,也不經意的碰觸過她,但那畢竟跟親吻不同,他怎么能隨便掠奪她的唇,令她如此的不知所措……
“吉祥,你在想什么?”裴文驀然握住她溫熱的小手,熱切的抬首望著她秋水般的秀美臉龐,擅自斷定她雙頰莫名染起的紅暈是為了自己。
“請您自重,大少爺!”吉祥回神一驚,立刻將手抽回。
裴文并不生氣,他笑意晏晏地說:“吉祥你也坐嘛,不要凈站著,你腿兒痛了吧?我來替你捶捶!
瞧她,雖然只是梳著簡單的雙髻,穿著樸素的青色衣裳,但是卻好美,沒的叫他舍不得移開視線。
他真的好喜歡吉祥,美麗聰慧,善解人意,從來不會大聲說話,也從來不會流露自己的情緒,不像他幾個姐妹,一天到晚亂發小姐脾氣,光是看著,他就很想嘆氣。
吉祥的好,他最知道了,他一定要跟吉祥一起過下輩子,但他娘說,他得跟和縣令的千金成親之后才能納妾,對方是尊貴的千金之軀,容不得還沒有過門,家里就有侍寢的小妾。
“不必了,大少爺,奴婢的腿不疼,奴婢是下人,站著就行了!奔楣室獯舐曈智逦恼f道。
“哎,吉祥——”裴文這樣看著她,沉重的嘆了口氣!拔抑肋@樣沒名沒分的,你會不好做人,心里也不快活,不過你放心,再過幾個月,我就要成親了,到時我娘就會允許我納你為妾,我們就可以正大光明的在一起了!
吉祥搖了搖頭,“大少爺,奴婢說過,奴婢甘愿終身為奴,請您日后與少奶奶永結同心,不要想太多。”
“吉祥!”裴文急了!澳阍趺淳筒幻靼孜业囊黄哪兀侩m然我不得不與那何縣立的女兒成親,但我心里始終只有你一個……”
吉祥用澄澈的目光看著他,“大少爺,奴婢身為下人,身份卑賤,又豈可做無謂的多想?請大少爺日后也不要提起這些事了!
她一點也不想當大少爺的小妾,也一點都不想利用他來提升自己的身份,雖然很多丫環都私下羨慕著她的好運,可是他真的一點也不想跟遲鈍的大少爺過一輩子!
更何況,她還要去找妹妹們,若被大少爺收為小妾,他是一輩子也別想出裴府大門了。
當年,她和幾個丫環一起被買進裴府,幾個月過去,管事嬤嬤發現她手腳利落、處事沉靜,總能把交代的事辦好,又不嘴碎,便派她到難伺候的大夫人房里。
半年后,大夫人對她很滿意,便將她派給大少爺,貼身服侍大少爺,陪他讀書和學習接管錢莊的各項事物。
拜大少爺遲鈍所賜,教書先生得一再重復教學,什么四書五經,古往今來的圣賢智慧,她統統都背起來了,那些經營錢莊的方法,大少爺還在一知半解時,她也全學會了,不但如此,還相當的感興趣。
她深深的明白,錢是活的,以錢滾錢,賺取利息,這樣才會致富,難怪開錢莊的會越來越有錢,而那些像錢莊借錢的老百姓會愈來愈貧窮了。
只不過,學會了又如何?
裴家錢莊總不會交給她來管吧?她終究還是只能做個幫忙磨墨,拿算盤的丫環而已。
“不好了!不好了!”一名丫環沖進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稟告道:“大少爺,不好了,夫人正在房里大發脾氣,您快去看看!”
裴文頓時一陣驚慌!霸趺蠢玻课夷餅楹问掳l脾氣?”
那丫環說道:“青少爺偷了夫人的首飾還死不承認,夫人氣得大發雷霆,鬧自盡呢!”
聞言,吉祥的心咚的一沉。
她不相信裴青會偷大夫人的東西,她絕對不相信。
“唉……”裴文懊惱的跺了下腳!扒嗟茉鯐株J禍了,唉唉……怎么辦才好?唉……唉……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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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夫人的房間里鬧哄哄的,聚集了許多人,裴政隆是一家之主,但是他顯然無法掌控眼前的情況,吉祥一踏進屋里就感覺到一陣風暴的氣息,她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隱隱感覺要出大事了。
“你還不快把我珠寶盒交出來!”
吉祥和裴文趕到的時,就見裴夫人盛氣凌人的瞪著裴青嘶喊,下人們自動分開一條路來讓他們兩走到前面。
吉祥看著一屋子的人,心里又驚訝又沉重。
看來大夫人是有意把事情鬧大啊,她開始替裴青擔心了。
“我更本就沒有進你房中,又怎么會偷你的爛東西?”裴青譏誚的冷笑著。
裴夫人惱怒極了,她怒聲斥喝道:“這么多雙眼睛都看到你進了我房間,你這小子還想狡辯?”
裴青的聲音冷冷的響了起來。“那么多雙眼睛,還不都是你房里人的眼睛,他們講的鬼話還不都是受你這瘋婦的指使,要趕我出府還不容易,扣著罪名做什么?橫豎就是要我離開,不是嗎?”
他知道會有這一天,這個女人怕他會跟裴文爭家產,處心積慮的要趕他走了。
以前他小,只能讓她欺負,現在他大了,能保護自己,她動不了他,就開始動歪腦筋想把他逼走。
“你不要胡說八道,我可沒有逼你走,這話傳出去可不能聽,你說話最好給我小心點!”裴夫人假意寬宏大量地說:“這樣吧,只要你向我下跪,磕三個響頭,說你錯了,然后把東西交出來,我就不追究此事了!”
裴青年紀愈大,她愈心驚,以前她還可以鎮得住他,現在他只要一個凌厲的眼神射過來,她甚至會打從心底里感到毛骨悚然。
過去她那樣派人私下虐待他,難保他日后對她做出什么天理不容事情來,還是早日把他趕出府邸,她才可以高枕無憂。
“向你下跪磕頭?哈!”裴青狂放的笑了起來,“你偉大,你了不起,可以含血噴人,我知道你看我不順眼,無所謂,我會離開這里,若沒有一番成就絕不會再踏進裴家半步,這樣你開心了吧?”
吉祥愈聽愈是心驚,卻只能在一旁干著急。
要命!他怎么可以中了大夫人的詭計,說要離開呢?
他不可以離開,一旦離開,就表示要將所有屬于他的那一份家業拱手讓給大少爺和三少爺了,這么一來,他將會一無所有,不不知道嗎?
而且,她相信他絕對不會偷大夫人的東西,這樣一走,非但不能沉冤得雪,還形同默認,這萬萬不行!
想到事情的嚴重性,她焦急地望向老爺,只盼他說句話,卻見他凝重這一張臉,不發一語。
老天!老爺怎么不替青少爺講幾句話呢?青少爺好歹也是他的兒子,他難道要讓自己的孩子流落街頭?
“呃——娘,那個……有話好說……不要把青弟逼走……”反倒是裴文開口了。
但聲音太小了,沒有人理他。
“呃,娘,那個——”
再度開口,還是沒人理他。
裴文是個對任何事物都容易放棄的人,他摸摸鼻子,算了,不說了。
“成就?”裴夫人嗤之以鼻,的嘲笑著,“憑你也想有番成就?我看老牛都可以入皇宮當皇帝了!
“你敢跟我打賭嗎?”裴青逼進裴夫人,那突露兇光的雙眸和無情蠻橫的姿態令她倒抽了口氣,她心里一怯,不禁有些顫憟,不由得退后了一步。
為了不示弱,裴夫人清了清喉嚨,也努力睜大眼睛瞪回去!百偏賭,你這下賤之人所生的下賤之子會有什么成就,我才不信!
裴青邪門的笑了起來,那放肆的笑容教人寒毛直立,他朗聲問裴夫人,“那么,若我開了一間比裴家錢莊還要大的錢莊,你便脫光衣服,向我娘的墳磕三個響頭,你敢是不敢?”
所有人都為他這大膽又無禮之極的賭注瞪直了眼,居然挑釁裴家錢莊的當家主母,他真的……嘖,真的是不想活了,這下神仙也就不了他了。
“那好!”裴夫人直視著他,嚷開來,“現在所有人都聽到了,如果你沒有任何成就,到你老死都不得回裴加來!”
哈,這么一來他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身為裴文的親娘,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兒子沒半點本事可以駕馭得了裴青,裴青的存在對裴文是個巨大威脅,她必須斬草再除根,確保她的兒子地位不受到動搖。
“就依你這笨婦所言!迸崆啻竭吀∑鹨荒ǔ芭奈⑿Γ胺凑峒覍ξ叶,早已沒有任何意義了……”
“住口,青兒!”裴政隆總算開口了,他斥責的看著兒子!澳氵@個不懂事的孩子,快點向你大娘磕頭認錯,你大娘大人有大量,不會與你計較,現下世道不好,秋日過去,眼看嚴冬就要來了,難道你真想到外頭去喝西北風嗎?”
吉祥眼巴巴的看著裴青,暗自希望他趕快如老爺所言,快向大夫人認錯,這樣一來就不必出府去了。
老爺說出了她心里的話,冬天快到了,若他現在真的兩手空空的離開裴府,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又怎么闖得出一番大事業呢?
唉,他真的是太沖動了,他可以做好完全準備再跟大夫人撕破臉,現下,真的還不是時候!
“所以,爹,您也不相信孩兒沒有偷竊?是嗎?”
裴青臉上那份擰惡的神情消失了,他瞇起了眼睛,目光深悠悠的,那平日顯得吊兒郎當的臉龐,現在卻罩著一層淡淡的悲哀。
“不要再說了。”裴政隆蹩緊眉心,凌厲的說道:“那些并不重要,快點向你大娘認錯磕頭吧!這是我的命令!
吉祥在心中緊張的催促著,是啊,快向大夫人認錯吧,老爺說的沒有錯,什么都不重要,快快平息這場風波,得以繼續留在裴府才是重要,難道他就看不出來,老爺這么做是為他好嗎?他就不要再意氣用事了……
然而裴青卻讓令她失望了,他咬緊牙根,眼色擰惡,面色蒼白,死死的盯著父親。
“你真的是我的爹嗎?”他抬高了下巴,眼里有抹受傷的神色,自問自答道:“不,你不是我爹,我從來就沒有爹,出來就沒有!”
說完,他頭也不會的轉身走了出去,眾人退避三舍地讓一條路來讓他過,活像他有什么傳染病,怕被他傳染似的。
吉祥喉嚨就像卡著塊石頭,她看到裴老爺想說什么,終究還是什么都沒有說,只是頹然的看著兒子帶著恨意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