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男子拎著包袱,牽著黑馬走過馬車。小黑臉咦了一聲:
“這個叔叔,跟王爺叔叔說的大魏人不大一樣呢!庇指哂謮训摹
徐達本是半倒在小瓊玉身上睡著,聽到此話,看見東歸與溫于意還在閉目養神,她探出頭一看,一臉錯愕,回頭叫道:“停車,宅子不用去了!
緊跟著,她一掀車廉,沙啞大叫:“大公子……咳咳,徐達回來了。”
高大的背影頓時停住。
“大公子,天才初亮,你帶著包袱要上哪去?”
那身影慢慢地轉過來。他先看見馬車里的小黑臉,心里疑惑,這聲音有點陌生,但,她自稱徐達,徐達怎變成這張小黑臉,轉世后未免長得太快了些?接著,他再往上一看,同樣的黑膚,卻真真是徐達的相貌。
他俊目發直,包袱落了地。
這還是她第一次看見烏桐生這貴氣驕傲的公子傻呆的模樣。
她苦笑:“是我不好,這半年多來讓大公子擔心了!
“……”他神色不動,眼眸瞟向開始亮起但仍然有些昏暗的天色,再看看車說廉后她有無影子,直到他見到北瑭溫于意坐在車里,他才慢慢輕聲道:“二小姐……你回來了,這真是好……天色真是好,人圓月圓……”說到最后,他已經不知自己在說什么了。
這性子向來冷淡的烏桐生都開始閃神了,何況是他人?思及此,徐達本要先回宅子,等到李容治下朝后再回宮,現在……她想了想,直接入宮吧。但入宮門時發現侍衛皆已換人,沒有令牌絕不通融。
烏桐生見狀,上前一步,道:“我是皇后陛下身邊最親近的人,你去轉告大魏皇上身邊的帶刀侍衛錢臨秀,說是有重要事轉告!
“皇后身邊最親近的人?”侍衛躊躇一會兒,點頭道:“眼下皇上正在朝上,我去尋尋錢大人,不保證能將他帶來……是不是跟今天要選后之事有關呢?”他說這句話時,感覺那稍遠的黑臉姑娘吃驚地往這看來。
他直覺對上她的眼,而后一怔,下意識地匆匆跑去找人。
同時,細雨開始飄落,眼見雨勢逐漸轉密,天色也偏暗了些,錢臨秀一早心神不寧,時時憶起昨晚陛下看著那些美人肖像的眼神。
今日百官入殿,一如往常,但他心里總覺得山雨欲來。當他聽到宮門侍衛的來報,稍稍遲疑,隨即想到那人一定是烏桐生。
烏大少在此時此刻找他有什么事?他素來對烏桐生的武藝有所敬畏,又想烏桐生性子絕不會沒事找事,遂跟李容治道:
“陛下,烏桐生找臣。是不是……”
正要入殿上早朝的大魏陛下頓住腳步,連帶著,所有侍衛都靜止不動。他回過頭,輕聲問:“他找你做什么?”
那聲音有些異樣緊繃,錢臨秀心里微痛,不忍主上再抱不可能的希望,便道:“可能是他要離去,臨時想起皇后陛下有什么東西落在他那,他想托臣轉給陛下,所以……”
“好,你去拿,別教他久等。下朝后,把東西送到御書房。”
錢昨秀領命。他匆匆走到宮門,第一眼就見到烏桐生撐著傘站在宮門角落。
“烏大少!”
烏桐生遲疑一會兒,把傘交給身后人,隨即大步往這頭走來。
錢臨秀見宮門角落里還有個人倚著,那人放下傘,累極靠在墻角繼續打旽。但角落有陰影,他看不清是誰,這也不是重點,重點是——
“烏大少,有何要緊事?”
“李容治今日要選后?”
“……”他真的不知道陛下今天到底會做什么。
烏桐生冷笑:
“至今不過半年失去蹤跡,李容治就要選后,這真教二小姐情何以堪,半年呢,就算是人死,也還尸骨未寒,他真以為徐達這么容易被取代么?”
錢臨秀聞言,面色發怒,罵道:
“烏大少說話可要憑良心。”他瞥見遠處馬車有人撐傘下來,徐徐往宮門墻角走去。他眼尖尖,注意到此人神似北塘溫于意那個花枝招展的孔雀,接著,那花孔雀替墻角那人撐著傘。他心里起疑,但一時控制不了心里沖動,繼續罵道:“這半年來陛下的煎熬我看在眼里,就算他此時此刻選后妃,我也絕對力挺,這幾月他差人把飛過皇后寢宮的老鷹全打了下來折翼養著,要再這樣下去,你道陛下會成怎么樣?還不如教他認清事實,即使沒有尸體,先將衣物送入陵寢也好……等一下,什么叫做就算人死,也還尸體未寒,明明……北瑭王爺?”
溫于意似笑非笑,在雨中撐傘,慢步而來!芭R秀,你還記得我啊,看來你過得很好嘛。”
“你……”
“臨秀啊,陛下為什么要將老鷹折翼養著?他的新樂趣么?”有人這么問著。
“……要你管,你哪位?”
烏桐生側退一步,露出身后那個身影。
黑乎乎但美麗的臉龐,雖然有些憔悴灰白,明朗眼眉卻帶著笑,發上略略輕濕,正是溫于意幫忙撐傘的那人。雖然很美麗的一個人,但他很害怕啊!
他面色發白,嘴巴抖著,指著她,低聲發顫:
“啊……”
“先別送入陵寢,我還活著……”
“啊啊啊,鬼!鬼啊——”他連連退后,驚聲尖叫。他第一次見鬼。〉谝淮伟!
“……臨秀,我都說了我還活著……”
“鬼!鬼!皇后的魂魄回來了,終于被陛下召回來了——”
“喂,閉嘴!”
雖朝已經開始。
錢臨秀匆匆拉著一名小官員在殿外尋思片刻,取下配刀,硬是偷偷進殿,拖出最后一名官員附耳低語。
那官員古怪看他一眼,一頭霧水地進去,悄悄傳遞私語,直到月明那一頭。
月明低著頭退了出去,才到殿外就低聲道:
“你找我何事?現在陛下正在……”
錢臨秀在他耳邊低語,月明猛地抬頭一看那小官員,臉色發白,傻眼了。但他畢竟見過大風浪,恢復極快,輕聲道:
“臣帶皇……進去。眼下陛下他……”
小官員虛弱笑道:“正在商談立后之事?”
“當然不是。請隨臣來。”大殿之上,正逢皇上下了旨意,一名一品官員被押了出來。
小官員微地吃驚,頻頻回頭看著那名大呼冤枉的一品老官員。如果她記得沒錯,陛下對此人甚為不喜,但始終按兵不動,此名官員家族十多人職在官場,就等一一蒐集罪證,確認家族中有多少人結黨共罪后,再行押人,這么快就查出來了嗎?
她尾隨月明垂首入殿。殿上偶有私語,但她聽不清楚,月明恭敬地拉了拉她的官袖,低語:“請站在臣身側。”
“這是怎么回事?”她輕聲問:“是刑部已查清楚劉大人一家底了?”
月明轉頭低聲問了問其他官員,才回身答道:“尚未。但,陛下先下旨意,將劉大人一家先行收押,由刑部一一審問!
她一怔!皠⒋笕耸钱斈曜尡菹碌腔挠泄χ,再怎么樣也……”也不能做得如此明目張膽,有罪者自該罰,但在外人眼里陛下就是大殺功臣。
何況,年前他曾跟她提過,她說得對,烏桐生一事值得借鑒,劉家一案不枉送任何一條人命,需得詳細查清,罪證由刑部當殿送上,他自在一旁不插手。
月明低聲道:“劉大人的女兒也被押入刑部。”
“咦?”
“刑部對女子過刑不會放輕,要因此毀了容也有!
“這……”
“劉大人日前將女兒的肖像送入宮中!
“……”她心一跳,握著象笏的掌心密密麻麻出了汗。難道……她要抬頭看向坐在高殿上龍椅的人,忽地聽見那人笑問:
“還有事么?若是無事,就退朝吧。”
那笑聲,有點毛骨悚然。是她太久沒聽見李容治的聲音嗎?聽覺有些陌生。
百官面面相覷。今日早朝一如往常般沒什么大問題,只是陛下拔了一名官員……有老臣出面,盯著象笏道:“臣有事稟奏!
“準!
“自大魏開國以來,不管是開國皇帝雙王制,或者之后的后妃制,后位從未虐待過,以往大魏先皇少年就有子嗣,陛下正值壯年,雖與徐皇后結縭四年,無子出,如今徐皇后憶經……眼下正值太平好時刻,還請陛下為自身著想,為大魏著想,即刻籌備選后吧!
“好時刻么……陳卿說得對,是該選后了!
徐達眼皮一顫,抿抿嘴,悄悄回頭往遠處的殿外看去。錢臨秀正高興地跳來跳去,拼命揮手著,看起來簡直跟公雞跳舞沒兩樣了。
這位公雞,真的沒說錯?陛下真在等她么?說陛下在早朝無法先行退朝,把她匆匆拉來,讓陛下先看個一眼也好,早一刻歡喜也好。
“陛下!”百官大喜。
高處的金袍男子又溫溫展笑道:
“朕已經都看過肖像了,都是些美人呢。這些女子絕計提不起金刀,朕自然不會強求,但基本的還是要有!彼愿捞O!叭ハ码薜闹家,領這些秀麗女子入宮檢查干凈后,一一封入棺木,封上一天一夜,若然能活著出來,朕便尊她為國母!”
百官聞言,盡數跪地,只剩徐達還傻在原地!氨菹孪⑴
李容治微微一笑:
“朕沒氣呢,息什么怒?大魏天子不是貪戀美色之人,選后還美色,那是侮辱了朕。朕是離天上最近的九五至尊,要站在朕旁的民得離天近才行,當年皇后陛下通鬼神,能從棺里復生,之后的大魏皇后至少得做到這地步!”那語氣道來溫婉平和,完全不見半分怒意,似是本人真盼能找到這樣的神女為偶。
殿下伏跪在地的官員大氣不敢喘。他慢慢掃過,最后落在那唯一沒有跪下的小官員。
說他小,是因為他身長只略略比其他官員矮了些,但身形瘦弱,官袍在他身上有些空蕩。
他極有可能是傻住,忘了跪地,兩眼垂直緊盯著手里象笏,是以看不清他的長相。哪來的官員?怎么一點印象也沒有?李容治見他立在月明身邊,殿上百官依官職而立,平常月明不太可能太過貼近哪個人,也許是月明曾在小倌館堂過賣藝的小倌,因此回大魏后月明獨來獨往,不與任何人交好,為此,他心里對他是有些歉意的。
再者,月明與臨秀為找徐達的人,在得慶縣吃盡苦頭……李容治忽地掃到遠遠殿外那個跳來跳去的身影。
臨秀!
他心頭輕跳,道:“下朕旨意,快宣殿外錢臨秀!”
太監連忙從命。錢臨秀匆匆走進,那腳步輕盈到快飛起來,他來到殿前,跪道:“陛下,錢臨秀到。”
“……你拿到什么了?”
“好東西,極好的東西!陛下……”錢臨秀在殿外不清楚里頭發生什么事,現在一看,大伙全都跪下了,徐達倒是沒跪。是啊,她是皇后陛下,跪什么?
“好東西?什么好東西?”徐達會留下什么好東西?她什么也沒留!
錢臨秀指著徐達,笑道:“陛下還沒看見嗎?就是……”
徐達上前,跪在錢臨秀身邊,舉著象笏道:
“陛下,臣有好消息!”
錢臨秀傻眼地瞪著她。
李容治眉頭微攏,道:“說!
“陛下尋通鬼神之女為后,臣恰恰識得這樣的女子。她曾自棺木里復生,近日又自黃泉之路歸來,像個打不死的人兒,如今她正想找個離天很近的夫婿呢。臣瞧,陛下與她天作之合,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李容治微地瞇眼,慢慢起身,步下階,停在她的面前。他略掃過錢臨秀,臨秀正目瞪口呆看著這身側小官員。
這膽大包天的小官員聲音沙啞低沉,似是經過長途跋涉還未喝過一杯好水,這樣的聲音他確定不曾聽過。
“你……”
小官員放下象笏,低頭自袖間掏出什么。李容治定睛一看,竟是一條紅繩。
他頓時起疑,又聽得小官員道:
“雖然要看陛下之意,但她也是個倔脾氣,要嫁的人非得送一條同心結才好。幾年前她將同心結送給一人,那時她不怎么真心想嫁,只想騙得那人的身……這一回,她心里是真心誠意想要將同心結送給她心愛的夫婿……”語氣愈說愈惱,因為試了好幾次,繩子打得很失敗。她臨時跟店家學的,但無奈她手拙,連瓊玉都打出好幾個了,她還打得亂七八糟。
最后,她死心了,雙手高舉,掌心有著那紅繩!氨菹氯魧λ幸猓埓瓿赏慕Y。”
李容治瞪著那微黑的掌心,小官員袍袖過寬,高舉手時,那干巴巴的手臂微地露了些出來。
膚色也是黑的。
李容治瞪著瞪著,幾次張口欲言,卻發現喉口湧不出有形的言語來。他眼兒都發直了,勉強自己往臨秀那兒看去。
臨秀眼眶泛紅,猛地朝他點頭。
他又看向遠處的月明,月明伏跪在地,但嘴角卻綻著笑。
“陛下不愿么?難得一見的鬼神之女呢。”她催促著。
他癡癡看著這小官員,慢慢地取過她掌心的紅繩,開始打起同心結來。
徐達微地抬眼,瞧見他的指尖有些顫,顫到幾次打滑了結,顯然他心情激蕩到無法控制,但至少比她靈巧,她想。
她又垂下眼,淺淺笑著,直到她感到有人小心翼翼將同心結放在她掌心上,她縮回一看,笑道:“陛下真是靈巧啊!
“……你……把頭抬起來!彼麊÷暤馈
她不抬,又舉高那同心結!氨菹驴稍刚嫘恼\意地收下同心結?若是真心誠意,請允此女,除非彼此真心已盡,否則斷不可分心在其他鬼神之女上頭。”
“……要配得上朕的……至少……也是要個黑膚美人……若不親眼見上一見,要朕……如何允諾?”
她聞言,非常干脆地抬頭直視他,嫣然一笑。
“陛下,如何?”她想了想,取下官帽,露出一頭及腰青絲。
殿上也許有人驚呼了,她不甚在意,直直盯著他瞧,他有些瘦了,風采依舊,如今那雙溫亮的俊目正死死瞪著她不放。
仔細想來,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如此外露強烈的情感,如果不是極大的震撼跟刺激,又怎會有這番神情呢?她心里一軟,柔聲道:“若陛下允了,此女也愿允陛下,除非此女命已盡,否則不管她流落在哪兒,一定都會回到陛下身邊,陪著他,守著他,走完這一世路!
“……臨秀!彼坎晦D睛。
“臣在!
李容治本要問他今日到底是什么何月何日,是否尚在夢中?眼前站的又是誰?但他仿佛中了魔障,見到她做個口形:“陛下,地有些冷!
他下意識扶她起來。
好輕哪!那個健康的徐達,比大魏女子還豐盈些的徐達……怎會瘦成這樣?冰冰涼涼,面有憔悴,但她笑意不減,將同心結塞給他。
“陛下,既然收了同心結,那就是允了我!
“……朕一直在等……等她對朕做些要求……她求了,就是心甘情愿地留在朕身邊,付出所有真心……我自是允了。她問幾次,我都允……”
她鼻子發澀,輕聲笑道:
“那,陛下,是不是該撤回旨意,讓那些畫像美人自由地許人呢?讓人住進棺木里委實殘忍些!彼州p輕反握著他的手,笑著說道:“陛下,你的手忽冷忽熱,是被徐達嚇住了么?徐達的使命還沒完成呢,如今回來,陛下是否歡喜?”
“使命?”他啞聲問著,見她泛白的嘴唇一開一合。是活人。≌媸腔钊税。聲音雖是略略啞了些,跟以前不大一樣,但確實是他心里的那個人。
“陪著陛下的使命啊。哪國皇上沒有皇后陪著?既然徐達此生為皇后,那陪著陛下是理所當然的!這位子我可要坐得穩穩的呢!彼龗哌^殿上已經傻住的百官,聲量略大,嘴角揚道:“徐皇后以鬼神之身回來了,正合陛下需要。為陛下選后之事,自然不用再提。退朝吧!”
“徐達!徐達!”
有人用力拍著她的臉。
她迷迷糊糊地張眼,看見李容治坐在床邊!叭葜巍
他目光落在她面上,憐聲道:“喝藥了!
她應了一聲,在宮女的扶持下坐了起來,任著李容治一口口的喂藥。她注意到這寢房有點眼生……她低頭一看,心里微訝。“陛下,這是龍床!”
“是啊!彼Γ敛了淖旖,手指滑過她的勁間,忽地停住,頭也不回道:“都出去吧,朕顧著皇后就好!
一等宮女太監出去,他直接拉開她的衣襟,露出肩骨跟肚兜來。
她傻眼。“陛下……”大白天的,何時他這么開放?
“真瘦!彼种敢宦坊,停在她胸前半天,再落在她的腰間!皼]有多少肉了!
她臉紅了紅!笆萘嗽S多是真的。陛下姑且當我是無味的竹子吧,等到養肥了徐達,那抱起來的滋味可是銷魂得很!
李容治輕笑:“這話真像是你說的。”語畢,他替她拉攏衣衫,又坐得靠近她些,一口口的喂她。等到喂得差不多了,他才放下藥碗,道:“太醫說你身子虛,還得多補補。”
“東歸說我陽氣還是過少,陰氣散不去,若能回來請陛下渡些氣,想是會快許多!
李容治聞言一怔!皷|歸?”
“是徐回身邊的人,這次全仗他施法救了我……”她話還沒說完呢,就見他脫靴上龍床,從她身后將她抱入溫暖的懷里。
“如何渡氣?這樣么?還是要用其他方法?”
徐達有些吃驚他的主動,但她一向不會把好處往外推,遂笑:“這陣子盼陛下能在國事之外的空間,多抱抱徐達就夠了!
那有力的臂膀微地縮緊,將她整個背都納擴他懷里,不讓彼此有半點空隙,他道:“這樣行么?有沒有哪兒還不足?”
即使徐達沒有閉眼,也能聽出他語氣下的焦慮,甚至還有些迷亂,似是尚搞不清自身在夢境還是現實中,徐達心里微酸,硬是轉過身,環住他的腰身。
“怎么這么晚才歸來?差個人來報信也好啊!彼p聲問,不住撫著她的長發。這發有些干,卻是徐達所有,在他眼里,這發已經比千金還重要了。
她合上眼,聽著他的心跳,滿足地笑道:
“我睡了快半年,直到前陣子東歸認為這樣下去不行,帝王氣強悍,不如讓你助我康復!彼芏徽劄楹尾徽胰藖韴笮。在那半年里她醒了幾次,是有請北瑭王爺報信,但顯然北瑭王爺只對看戲有興趣,完全不愿幫她這個小忙。
瓊玉畢竟是孩子,成天陪著她睡早就受不住了,輸陽剛之氣絕比不過大魏帝王,東歸百般思索下,終于決定冒險施法讓她再清醒一陣,拚著回京找這個天子當救星。
“徐達!”
她又用力被搖晃一下,她含糊道:“你放心,我只是睡覺,不是死,別再搖我了。陛下,下朝時你把我扛錯地方了,這里不是皇后寢宮,是天子寢宮,不能睡女人的,勞你晚點再扛我回去吧!
“無妨,今天起,你就睡這吧!
是她耳背了吧?
“徐達,等以后咱們都老了,成了太上皇跟太后,一塊去看大魏冰泉吧。”
“咦,好啊。”她笑著。光想像一對白發老夫妻在冰泉前抖得相擁,她就感到無比幸福。他是怎么了?以往這些話都不太說的。
“徐達,等你再好些,咱們就生個小皇子吧!彼崧暤。再將她摟得緊些,又怕她被摟得不舒服,小心地讓她躺回床上,跟著她鉆進被窩,再小心翼翼地讓她吸取自己溫暖。
再怎么才能讓她多吸取陽氣呢?陰氣散不去?是指她曾生死垂危,如今還有危險嗎?他雖是天子之身,但也只懂為她尋來上等珍藥,鬼神之事他完全不甚解。
他尋思片刻,在被窩輕輕將她衣裳撩了半開,讓她的肌膚貼觸到自己。
她張開睡眼,迷迷糊糊地朝他展出笑容來。
他心弦遞顫,啞聲道:
“徐達,你不怨我么?我讓你去得慶縣遭此大劫……”
她困極,但也下意識地答了他的話:
“不怨你,你是我此生心愛的男人,我若不去,受苦的就是你,我寧愿苦的是我,也不要是你。容治,要是時辰到你要離去,盡管離去,不要叫醒我……”
“……嗯!彼麘艘宦,見她真睡著了,也不愿隨意再動來驚醒她。
他只是微地將清俊的臉龐移近她的鼻旁,讓她在呼吸間能得他的生氣,只盼他這種法子能多幫她些。
他從未在白日與她歡愛過,夜里也是晝小心地離開她的寢宮,是以不曾見過她那困極下毫無防備,只會展露給他看的笑顏。
若再早些看到就好了,若能多看些就好了。明明過去幾年他有機會看到這樣的笑容,但他從不仔細去看。
如果她此去永不歸,他如何能知道她曾對他這樣笑過?
如果她此去永不歸,除了一個同心結,只有兩人共處的回憶竟只剩下那些固定歡愛的夜晚!
只有這些夜晚!而這些夜晚,是他給她的!
是他給他自己的!
思及此,他心跳略略加快。定睛再看,眼前的還是活生生的徐達,他目光不舍離開,直癡癡望著她的睡容。
瘦了,白了些,憔悴了些,病態了些,甚至,因為身子調養不佳而有些老了。可是,她是徐達,徐達回來了。
這只小老鷹展翅回來了。
他輕輕感受著她的呼吸,任著她的鼻息溫暖他的臉。
她嘴角葉噥了什么,嘴角甜蜜掀起。
他看著,在自身無法控制的情況下,嘴角也跟著甜蜜揚起。
他輕輕地說:“容治!
“……容治!彼谒瘔衾锵乱庾R地跟著念,唇畔蕩著掩不住的甜意。
他見狀,心里前所未有的滿足。即使,得到這個位子,即使,拔了他的眼中釘,他也不曾有過這樣的滿足。
他動了動嘴,多年的防備令他無法坦率說出真心話,但此刻,他多想說,多想狠狠抱住她,狠狠得到她的身心。
他試了幾次,那藏在心里一直想對她說的真心話終于沖破喉口,自他嘴里輕輕說出:
“徐達,我心愛的女人!
他眼眉嘴角盡是含著笑,俊眸直直瞧著她,半刻也不離。
這一年有點兒怪。
徐達裸著身泡在溫泉池里。她不會游水,所以每來溫泉里一定是靠著邊邊才安心。她雙臂橫在石砌的地磚,下巴微微抵著,想著自回來的這一年里,所有古怪的事。
大魏人有句叫什么女人三十如狼似虎,意指女子在三十左右后情欲勃發,但她想,李容治挺貼切這句話的。
他三十多,正值壯年,以前是個苛刻自己的君王,但她回來不到一個月,在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脫盡她的衣衫,她以為他要幫她換衣,正道謝著呢,哪知這位英明陛下失笑地說了句:
“徐達,這種事也要道謝么?那我是不是也該說一句有勞你呢?”
他微熱掌心一跳撫過她的裸胸,滑至她還沒養出肉的腰臀上,心憐道:
“徐達,你身子撐得了嗎?”
他繼續摸進她暖被里的細腿,小心地調了調她長腿位置,笑道:
“徐達,你的胸部委實過小了,快補回來吧,這腿也細了許多,使力起來定會吃力不少吧。”
她目瞪口呆,他說完這些話時,身子竟已輕輕覆在她的身上,她只能瞪著黑夜里那雙黑得發亮到令人心動的俊目。
“……陛下,這是龍床呢……”
“眼下你確實是在龍床上!
“陛下今日是受了誰的氣以致……一時失控了呢?”
“我左思右想,用此等方法渡你陽氣最好,既快又無隔閡,你若中途捱不住也可直說!
“……”陛下您當我是大魏神鬼畫里那些采男人精氣的女鬼么?明知他只是隨意找理由,但她當下還是言不由衷道:“陛下英明,說得有理!
那一夜她就迷失在他那充滿璀璨星星的彎眸里,任著他趁黑宰牛切羊。半夜她口渴清醒,見到抱著自己的李容治睡得極熟,嘴角勾著,似是得意的老虎又像吃飽喝足以致睡到不省人事的老貓兒,唔……她心里極為高興,因為向來淺眠的李容治居然難得熟睡了。
她不經意地瞟到床幔外的角落,本來屏風不知被收哪去了,這兩天又出現在他的寢宮,上頭是她寫的諫言,甚至屏風旁都備妥筆墨任她隨時揮筆。不知她可不可以在諫言上再補一句:陛下該英明度氣時,就別客氣吧!
之后,她偷偷招來敬事房太監,確認那一夜并非固定歡愛的日子。
再之后,敬事房那本記錄本開始密密麻麻起來……她的疑惑日益加深。
行房的固定日子真的亂了大套,她時時被迫強采他的陽氣。這個……也不是被迫,有樂享,她怎會不享呢?明明她體內早就沒陰氣了,但她還是很愉快地去采陽。她不得不承認,比起以往固定日行房的感覺,這一年自由隨意的男歡女愛反而令她更為癡迷。
一開始她以為他是打算補回她失蹤那半年沒做到的固定行房次數,哪知,這一年細數下來出乎她意料之外。
如今,她照睡在他的龍床上,早朝時間一到,他先下了床,走到另一間小房更衣,再回來喊她,沒有早朝時,他就會多睡些,直到天光漏進,他才叫醒她,一塊起床。至今她不曾回過她的寢宮過夜。
要是平常她自動睡成蝦子狀,他還會把她四肢打開逼她改抱著他,害得她這惡習硬生生被修正成——睡覺時下意識四肢會纏著他。
甚至,上回她故意調戲他,笑道:“陛下必是心愛極了徐達。”
“嗯,我從未如此心愛過一個人!彼^也不抬批著奏折道,又補了一句:“有時難受了些,你莫讓我擔心,這難受也就可以少些了!
當下她傻眼,跟著低頭繼續心神不專地看著奏折,順道挪了挪位,紅著臉坐得離他近些。這次,她很容易聽出這話是真心……這在以前是壓根不可能發生的,他防心根深地固,萬不得已時他是不會說真心話,甚至,有時他的真心話是用來交換利益的,哪像這次……
如果一年前有人跟她說,李容治會如此放松自己,她是打死不信的——在他眼里該叫怠惰,步上昏庸之路的前兆啊。
他是多苛求自己的君王啊,苛來苛去,就怕行差踏錯,如今他允許自身某種程度的放縱,實在令她嘖嘖稱奇。
前陣子她還挑戰他的底限,拿了塊布蒙在他眼上再行調情,竟然成了,簡直把她驚得傻了,連敬事房的太監在這一年時常疲于奔命,她都不好意思了。
還是,他在想法子讓她受孕呢?六年已過,連個影兒都沒有,他偏只笑道不急。
他不急,百官也假裝不急。既然這些人都不急了,她還急什么?
溫泉里的熱氣薰得她昏昏欲睡。以往,宮里這溫泉她與李容治都沒空來泡,只有大婚后她好奇溫泉獨自來泡了一回,后來太醫說多泡溫泉對身子好些,李容治三不五時提醒她,她這才把看奏折的時間留下一半來泡。
她合目養神,心思轉到政事上頭,有足音接近,她也沒問是誰。
“徐達,泡得過久了!
她一怔,張眼看見金色龍袍一角,再一抬頭,正是李容治含笑看著她。
她環視白煙裊裊的溫泉池,宮女全數退了出去。
“我泡了這么久?到陛下入寢的時候了嗎?”她訝道。
他笑著應了一聲,取來細軟的長方毛巾,道:“快起來吧。”
她黑臉紅了紅,咕噥一聲:“你何時連我這些小事都在注意了?”她深吸口氣,大方地爬了出來。
溫暖的毛巾立時裹了上來。
她嘴角隱約藏著笑意,再對上他溫柔眷戀的目光時,微地一愣。
“陛下?”怎么這樣看她?
他回神,笑道:“沒事,只是近日見你時常笑。以前你也常笑,可不如現在……笑得甜蜜!
她詫異地摸上嘴角,不好意思笑道:“我倒沒特別注意,可能是偷懶的時間多了,就放松了些!
他笑著幫忙撩挑著她的長發披在巾上,拉過她被溫泉泡得極為滑潤的手,往長榻走去。
她補上一句:“也有可能陛下英明。這一年,陛下盡情放松許多,我見了心里一歡喜,就容易甜蜜起來。”言下之意還盼他多多放松些,不要逼自己太緊。
他笑著,取過玉梳,讓她坐下替她梳開及腰黑發。
徐達心頭跳跳,確認四周沒有宮女,不然這實在是……她心里很愉快啊!
“冷么?”他柔聲道。
“不會,我還怕陛下待在里頭熱呢!
“四下無人時,叫我容治吧!
“……嗯!彼龖岩勺旖锹N得不成人樣了。她心里像食了一桶蜜油,靜靜享受這一刻寧靜。
“徐達,你也覺得以往我逼自己太緊么?”
她沉吟一會兒,笑道:“陛……容治,你心里本就比誰還要清明,這樣的君王若身邊有一世諫臣,要你走上昏庸之路也很難!
她想起那天她在殿前聽他歷聲要那些畫中美人入棺,那是她從未見過的一面。
她略略遲疑,轉頭看著他,柔聲道:
“治國是長遠之路。弦過緊則易斷,現在你身邊有我,我時時替你盯著看著,將來明君身邊自有賢臣,大魏的畫不都這樣說的么?有什么君王就能吸引什么樣的臣子,這話應該不假。”
他輕輕地笑了笑,放下梳子,道:
“你說得對。我這樣的人既能讓你心甘情愿地回來,不必折你雙翼你也愿意陪我一生,想來我這人還不錯。我不必逼自己死緊!币活D,又道:“你可沒忘你當日承諾吧?”
徐達心地軟澀,重復當日殿上承諾,柔聲道:
“我愿允李容治,除非徐達命盡,否則不管我流落在哪兒,一定都會回到李容治身邊。
語畢,她見他清俊面上隱隱蕩著無盡的歡愉,明明她也該跟著感到高興,但此時鼻間發澀,心里略略疼痛起來。
她目不轉睛直看著他。他笑著,輕輕褪去她身上的毛由,細細觀察一會兒,揚眉笑道:“長肉了。雖然夜里摸得出來,但實際看仔細才能確認!
“……”她臉紅,失笑。都一年了,不長肉才怪。
他怕她著涼,立即替她穿上一層層衣裳。她直看著他,他面上含著醉人的笑,手指靈巧地幫她層層系結,在為她套袖時,細心地不讓她的手臂擦上袖尾刮人的金扣。
她癡癡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他神色間隱著細微滿足。她心跳沒有因此加快,反而心底清澈明凈如鏡,令她想起她早該做的一件事。
她欠自己的,欠他的!
“這發還略濕,別扎,省得鬧頭痛,待會讓宮女替你披上連帽披風。好了,走吧!彼。
她忽地拉住他的手。
“李容治,你閉上眼!
“嗯?”他笑著。
她直盯著他,唇瓣一揚,慢慢繞著他,低低吟唱起:
“我有寬闊的臂彎,兒郎啊,你愿不愿意靠著我?我有豐盈的圓乳,兒郎啊,你愿不愿意摸?我有足夠的腿力讓你快活,床浪千百搖蕩難分舍,別讓我思你度日如年啊……女郎徐達,西玄徐家人,今日與你邂逅,但愿與你相愛纏綿,郎啊你愿意否?”
她停在他面前。他眼眸仍是閉著,嘴角泄出的喜色不盡,比起當年他登基時那眉眼俱笑更勝七分。
此時,是他李容治真真實實的喜悅。
她鼻間一酸,靜靜落下淚來。
“……我李容治自是愿意!彼麩o比慎重而愉悅地答著。
傾刻間,她撲上前,用力環住他的勁子。
“李容治!西玄徐家徐達,此刻起,便是跟你一世不分離的鴛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