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九戒的臉色凝重,但是神情倒是挺平靜。他與綾緋并跪在爹娘的牌位前,恭謹地稟告了他成親的事。綾緋轉頭看他,心里替他覺得沉重了起來。
不過祭祀過后閻九戒的生活起居還是如常,他吃過飯跟她說得進宮一趟,就帶著夏涅東出去了。反倒是她也許神情過于落寞,他好幾次都問她是不是有心事,她總是笑笑搖頭。
閻九戒忙到晚膳過后才回來,這晚她睡了,卻睡得不安穩。夜半時分,她醒來,驚覺身旁空蕩蕩的,一度還驚慌了起來。
“九戒?”她摸了摸身旁的空位,是涼的,可見得他離開床鋪有段時間了。她起身,套上一件外衣,攏了攏披散的發絲,輕輕地走到門口,推開房門。
她一眼就看到了閻九戒。
他站在中庭,整個中庭闃無人聲,夜沉沉的,明月時而被飄過的云遮住,整個院子彌漫在一種孤寂的氛圍中。他身材頤長,身穿白色中衣,衣襟并未綁緊,衣袂隨著夜風在暗夜里飄動著。
他背對著她,看起來就像要乘著風飛去了,讓她心里泛起了一抹恐慌。她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他,手卻在冷空氣中僵凝,接著她收回,捏緊了拳頭。
他又睡不著了嗎?
像這樣無眠的夜晚,獨自佇立在此的孤單情景,是否已經是這個院落固定的風景了?閻九戒不喜人擾,這院落現下只住了他跟她兩人,仆人只有白天才會來此走動。
見他仰頭凝望著月色,她不禁替他心痛了起來。這么多年了,他還是無法釋懷吧?一夕間失去了家人,也失去了愛情,被遺留下來的人要承擔的絕對比死去的人還多、還沈。
她正想轉身去取壇酒來,人才一動,他便察覺了她的存在。
“誰?”
他在黑暗中轉身,灼灼的目光在黑暗顯得特別有侵略性。
她從陰暗處走出,踏進月光中。
“你希望是誰?”她的喉嚨苦澀。
“綾緋?你怎么起來了?睡不好嗎?”他的臉色稍霽,走近她。察覺她的臉色過于蒼白,他不禁微蹙著眉。
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繼續問:“你時常這樣睡不好嗎?告訴我,這一個月以來,在我睡去之后,你都這樣獨自一人在此嗎?為什么?是否想要見到你過世的家人?還是……莞心小姐?”
她的話讓他瞪大了眼,隨即臉色沉了!罢l告訴你莞心的事?是因為這樣,所以從昨天開始你就怪怪的?”
他本該更有耐心的,但今晚的他心里太沉重了,隨著這日子的到來,他很難不去想到往事。半睡半醒間,烈焰滔天的夢魘教他驚醒,滿身的汗。他不想吵醒她,獨自出來吹吹風。
“我不能知道莞心小姐嗎?還是說你不想我問呢?因為到了現在,提到她還讓你心痛嗎?”她緊抿著唇,知道自己該理智一點,但那抹嫉妒之情就算她再怎么壓抑,依然不斷竄出來鬧她。
她那樣愛著他,不舍他的孤寂,不舍他的苦?伤目嗍菫榱藙e的姑娘,為了那已經不存在的鬼魂。難道就因為她的對手是個鬼魂,所以她就沒資格嫉妒了?不知怎地,她就想任性,想發發脾氣。
明知道這樣的情緒有點好笑,她還是沒辦法像往常一樣平靜下來。她,沈綾緋,從爹娘過世后肩上扛了一堆責任,從來不曾愛過一個人,不曾對一個人耍賴、發脾氣。但現在的她很想對閻九戒耍賴,要他……要他怎樣呢?忘記那個鬼魂嗎?
“綾誹,不是這樣的!彼粗駚y的神情,一把抓住她的手,將她鉗制在胸前。
“那……是怎樣?”她細聲問,鼻尖紅了,眼底有委屈的水霧。
見了她這模樣,他的心都擰了,伸出手輕輕撥開她臉頰上紊亂的發絲,此刻他滿眼都是她。知道這女子心底有他了,他覺得感動,覺得滿足,那折騰了他無眠夜晚的苦澀褪去。
“我以前確實時常睡不好,但我一向不是個需要很多睡眠的人,打仗時就算連著幾天不睡,我都撐得住。遇見你之后,我感覺平靜多了。你不懂我為什么老要待在你身邊嗎?因為你讓我覺得安心,讓我平靜,讓我的夜晚少了許多夢魘。”他說著拭去她眼角的濕潤。
他的回答讓她情緒和緩了不少。
“那你……為什么今天又睡不著了?我剛本想去拿酒給你,如果你真的睡不著,我可以幫你釀更多的桃花醉!
“你是個傻子嗎?剛剛你還為了莞心跟我鬧不開心,現在還想釀酒給我喝醉?你不是最討厭人家飲酒過量的嗎?”他捏了捏她鼻子,心里覺得不舍。
他沒看錯她,她就是這么一個善良的姑娘,即使他傷到她了,她還想減少他的痛苦、撫平他的傷口。能擁有這樣一個女子為妻,他閻九戒是真的很有福。
“這……這是兩回事!彼擦似沧,不看他。
他將她的臉捧起,俯身親吻了她的唇,極輕柔的一下。然后握著她的手,將她帶到中庭的石椅上,自己先坐下,然后拉她坐在他腿上。
她微微掙扎了一下,最后還是順服地窩進他懷中。
兩個人就這樣沉默地擁著,好半晌,他才緩緩開口。
“我與莞心是打小認得的,她的父母與我爹娘都交好。我是個么子,生在王府就算一輩子沒什么作為也不怕餓死,但我不想那樣過活,所以東北戰事起,我就從軍去了。由于戰情膠著,我在軍中前后五年,不曾返家過。事實上還幾度傷得很嚴重,本以為會戰死沙場了!
“你身上的疤就是打仗時留下的?”她知道他身上有大大小小深淺不一的疤痕。
“是的!彼^續說!拔乙宦飞贂x爵,最后當上了將軍,為朝廷立了功。但是班師回朝后才發現,王府受到祝融之災,已經付之一炬,而家人一個都沒有存活下來。眼淚來不及擦干,愕然地發現莞心竟然也死在那場大火里,而且身分是閻府的大少奶奶!
“她沒寫信跟你解釋過嗎?你的家人呢?沒人告訴你?”她可以體會到他當時的無助跟憤怒,任誰都很難接受吧?
他搖了搖頭!拔以谲娭薪舆^幾次家書,從沒人提起過,我想他們是蓄意瞞我。不知道是不知如何啟齒,還是因為怕我在軍中知道后誤事?傊,我也已經沒辦法知道原因了!
“你一定很想當面問問莞心小姐吧?成了一道解不開的謎,像是一件無法讓它過去的往事,端在心頭……”她的臉頰靠著他胸口,聲音越來越小,情緒似乎比他還低落。
“曾經是那樣沒錯。但是即使再不甘心,事情都已經發生,就算她沒死,她也已經是我的大嫂。這個我已經看開,你不必打翻醋桶了!彼竭叿浩鹨荒ǖΓ趾茏匀坏仨樦彳浀陌l絲。
他已經很習慣有她的陪伴,他的手好像自有其意志,總會尋到她。
“我哪有?不是醋桶,頂多……頂多只有灑出來一點點而已。我才不是醋桶!”她抗議著,臉微微紅。
他不懂的是她其實是嫉妒莞心,嫉妒她曾經讓閻九戒掛在心上久久,無論那是憤怒還是眷戀,她肯定都在他生命留下了深刻的痕跡。
“傻子。我記得你告訴過我,如果剩下的力氣只夠往前走,就不要浪費力氣去回顧過往,你的話讓我受益良多,我確實已經平靜許多了。今天大概是因為忌日的關系,作了些夢,所以才起來的。還有,你與我同眠的這段時間,我都睡得很好,絕對沒有一個人在半夜偷偷思念別的女人。”
“我哪有說你……”她抗議地抬起頭來看他,只見他笑吟吟地低頭,在她唇上烙下一個吻。
“九戒……那你還要不要喝酒?其實我還偷藏了一壇桃花醉……”她在他的唇下努力保持清醒。
“我不要桃花醉,我要你!彼f完將她打橫抱起,嘴甚至不肯離開她,就這樣一路抱著她回房。
房門被關上,春的味道極濃,冬日的痕跡已完全蕩然無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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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一早,閻九戒跟沈綾緋才剛起床,她先洗過臉,然后幫他張羅好洗臉水,才去梳整自己的頭發。
“九戒,我上回在宮里聽到你跟皇上在說要派夏護衛去西北,那他是不是真的很會打兵器?”她狀若無意地探問。
“嗯,涅東不僅是個兵器專家,既能打造又能改造兵器,更有一雙巧手,深諳各種鐵器的待性,總是能制造出最好用的兵器。除此之外,國內八成以上的兵器交易都掌握在他手中!遍惥沤湟猜唤浶牡鼗卮稹
“這么厲害?”她眼睛亮了,唇邊的笑有過于燦爛的嫌疑。當他轉頭看了她一眼,狐疑地皺起眉頭時,她趕緊斂去笑容。“那他什么時候啟程?”
“明天!彼卮穑廊痪o盯著她。“你怎么忽然對他感興趣起來?”
他對她剛剛說夏涅東很厲害時的崇拜眼神頗不以為然,她怎么可以因為別的男人而露出那種表情?連眼睛都亮了。
“呃……有嗎?我只是想他跟你似乎交情很好,應該要多了解一下他才對。那你知道他喜歡酒嗎?”她腦子轉個不停。
“喜歡是喜歡,但沒我這么愛。你想做什么?”他梳洗完轉身想抓住她。
“沒什么,我去幫你張羅早膳,請人送來!彼坏绕腿藖,決定先去。
“何必自己去,等會兒就……”他話才說一半,她就溜出房門了,讓他瞪著空氣猛皺眉!斑@丫頭到底想干什么?”
而這頭溜出房門的綾緋走出他們居住的院落,馬上遇到仆人。
“鳶兒,你等等把早膳送去房里給九爺,知道嗎?”她交代著。
“是的,夫人!兵S兒很乖巧地應。
綾緋才走出兩步,就頓住,然后轉身喊住鳶兒!暗鹊,你知道這時間要去哪里找夏護衛嗎?”
“夏護衛嗎?”鳶兒停下來想了想!巴醺笤河幸黄,從這回廊穿過去就會看到了,是九爺跟夏護衛練武的地方,夏護衛好像每天早上都會過去,有時候試武器,有時候像在打造兵器,那邊還有個打鐵鋪!
“這樣呀,那我知道了,謝謝你!彼x過鳶兒,人就直接往后院去。
綾緋在王府小小迷了路,又繞了一下,最后才順利地找到了夏涅東。后院果然有個校場,旁邊架上陳列著各式各樣的武器,而夏涅東正在忙著。
綾緋駐足看了一下,發現他似乎正在試一支長槍,要過幾個招式后,就見他走進旁邊的打鐵鋪,開始敲打那支長槍,看來這兒就是夏涅東一展長才的地方。
她安靜地緩緩靠近,但是人還沒走到他身邊十呎內,夏涅東就發現她了。
“夫人這么早有事嗎?九爺最近很少來校場!彼麑P拇蛑F器,只有略略抬頭看她一眼。
她笑了笑,開口說:“呃,其實我不是來找他,而是來找你的!
“找我?”這下子引起夏涅東的興趣了,看她欲言又止的摸樣,他大方地說:“有話直說吧,我跟九戒的交情情同兄弟,你現在也算是我嫂子了!
綾緋聞言放松了許多,剛剛就怕自己太過唐突!凹热蝗绱司秃拔颐职,以后我稱你一聲夏大哥,可好?”
“那有什么問題,你喊我聲大哥我還賺到呢!最好連那家伙也跟著喊,那再好不過了!毕哪鶘|說著還哈哈大笑起來,那張看來冷漠的臉親和了不少!澳敲淳c緋妹子,找我何事?”
“是這樣的,我聽說你對打造兵器很在行?”她趕緊問。
“對,難道你要我幫你打兵器?”他挑了挑眉。
綾緋趕緊搖頭!安皇潜鳎轻劸朴玫钠骶。當酒拌過酒母后要進桶發酵,發酵過后還要加水攪拌,可是酒桶很大,每回那個木勺子總是很不好使,又容易折損。我是想請教你,有沒有辦法打造出一種既輕又好用的勺子,來取代木勺?”
“啊,是釀酒的事。我可以試試,不過可能要先看看你酒桶的深度跟寬度,才知道要打怎樣的尺寸,要平口的勺子嗎?”夏涅東一口答允。
“真的嗎?那太謝謝你了,等等我就帶你去看,呃,你還沒用膳吧?要不等用過早膳,我們再去?”她開心地說。
“嗯,半個時辰后在酒房碰頭吧!”他說。
“謝謝你,我真是不好意思!彼σ饕鳎X得他替她解決了一件困擾的事!斑有,這事情可不可以別跟九戒提起?他要知道我讓你這兵器專家給我打釀酒用的勺子,肯定會不高興吧?這種事情跟解決西北征戰相比,簡直上不了臺面!
“會嗎?這我倒不知道。不過你若有這樣的顧慮,我可以答應你!毕哪鶘|的性子倒是爽快。
其實是因為這段時間觀察下來,他知道這個單純的女子稟性善良,而且對閻九戒很好。就連閻九戒自己都沒發現,他最近連酒都喝得少了?梢姷蒙蚓c緋是他荒涼生命中的一抹亮光,是他過往傷痛的良藥。所以幫綾緋做點小事,對他來說是不足掛齒的。
再說她看起來像似感激得快哭出來了,教他素以冷漠淡然著稱的性子都溫軟了不少。
“謝謝你,等我釀好這批酒,一定送幾壇給你!”她開心地說。
“那就這么說定了!彼亮瞬潦掷锏拈L槍,朝她點點頭。
綾緋笑得燦爛,就連平日少笑的夏涅東嘴角都帶著笑意,這一幕在遠遠看著他們的閻九戒眼中,可說是相當不是滋味。
他在房里等她,仆人是送來了早膳,卻沒見她回來。他問了鳶兒,才知道她可能到校場來了。而他人才一到,就看到綾緋跟夏涅東站在小小的打鐵鋪里聊得正開心。然后他娘子的笑容可燦爛了,眼里閃動著的光芒就像今天稍早提到夏涅東時的神情,讓他心頭很難不發酸。
什么時候綾緋跟夏涅東這么熟了?
“你們倆聊些什么,這么有趣,連早膳都不吃?”閻九戒臉色平靜地走過來,打斷了他們的談話!熬c緋,你早膳都要涼了,怎么不回來吃?”
“我剛好路過,遇到夏大哥,跟他聊了下!本c緋看了夏涅東一眼,要他記得承諾,不要提起她的請托!拔椰F在要回去了,你呢?要留下來練功嗎?”
夏涅東自然接到她的暗示了,嘴角噙著一抹笑,朝她微微點頭。
瞧他們這“眉來眼去”,讓閻九戒暗暗咬牙!拔也火I,你先回去吧!我要跟涅東好好聊聊!
“這樣?那我先走了,兩位,告辭了!本c緋滿腦子都是釀酒的事,沒發現他的臉色僵硬,就這樣轉身離開。
“她找你做什么?”閻九戒的臉色整個鐵青了起來。
瞧著他那擺明打翻醋桶的模樣,夏涅東差點笑出來!班,我答應過她不說的,這是我們的秘密!
“秘密?!你怎么能跟她有秘密?她是……”閻九戒說著說著都氣結。他當然不會以為他們真的有什么曖昧,但看到綾緋對別人有興趣,對別人殷勤,還是讓他很不是滋味。
“她說要喊我夏大哥,我看她既然是你娘子,你也該跟著認了我這大哥!毕哪鶘|調侃地說。
“夏涅東!”他吼了一聲,踢起墻角的劍就一把握住,朝他過起招來。
夏涅東閃得也快,一個俐落的翻滾,抄起旁邊的刀,開始跟他對打!皝淼煤,正好來試試這把剛打好的刀!
“我看你小心你的腦袋!遍惥沤鋷讉點踏,手里的招式又變換過幾回。
“哈哈,我說賢弟,你最近都沒練功,恐怕功夫已經退化了!毕哪鶘|口頭上還要占他便宜。難得看閻九戒跳腳,不好好欣賞一下怎么可以?
原來對什么都不在意的他,也有在意的事了?
就連生死都可在笑談間隨意揮霍的閻九戒,現在就為了他娘子的小小秘密,硬要找他過招,這可真是太有趣啦!
“誰是你賢弟?我是你的恩公,當年要不是我,你早被仇人暗算啦!”閻九戒一邊打架還能一邊邀功。
“那上回你被那什么何大人派人圍堵,又是誰救了你?你武功雖高,要一人抵二十個高手,畢竟還是危險!毕哪鶘|也反駁回去。要邀功誰不會?
“你不來也無妨,打久了我總會解決那些毛賊的。”閻九戒嘴硬。
“那我下回就不幫你了!毕哪鶘|應。
“不幫就不幫,你趕緊收拾行李,趕到凌玄關去吧!我看你今天就可以出發了,不必等到明天!遍惥沤涫掷锏膭Ψ,再度朝他進逼。
夏涅東堪堪搭開,兩把精煉的武器交鋒,發出錚錚響聲,不絕于耳。
“那可不成,我就這樣走了,綾緋會失望的。”
“夏涅東,你找死!”閻九戒運氣,將功力都灌注在他的劍尖。
“哈哈哈,來吧來吧!好久沒活動筋骨了!蹦橙瞬慌滤赖爻l狂的野獸挑釁。
這場比試逐漸白熱化,一時間難以停止。
如果綾緋看到了,恐怕會瞪大眼睛,大嘆不可思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