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四年半了。
當喬艷再度站在城東巨星的霓虹燈招牌下,她發現這里的夜色和她離開的那一晚一模一樣,既沒有褪色,也沒有更炫麗燦爛,只是一些舊的招牌消失了,取代的是另一些霓虹燈管和店招而已,而這些滄海桑田的更迭,在整個金璧輝煌的都市夜景掩蓋之下根本是微不足道。
城東巨星依然在,但是有誰真正知道,城東巨星果真依然在否?
她傷感又落拓地一笑,揚了揚如云濃發走進PUB里去。
午夜前N點,一個年輕女孩穿著露臍裝在大唱快節奏搖滾。舞池上一片熱騰騰。
這里還是改變了。爵士溫柔鄉變成了搖滾熱海,氣氛、歌者、顧客,還有燈光、音樂,全都走了樣。盡管以前當她情緒忽然沸騰起來的時候,她也會熱情奔放唱上一整晚的搖滾,讓滿場曠男怨女變成了群魔亂舞,但是,真正的城東巨星是屬于爵士女王喬艷的!
她在鬧哄哄的高分貝音響及勁舞的人群中像游魚般穿梭一回,沒有發現一張熟悉的面孔。連端酒的小弟、小妹也全部面目全非。
這也無妨,人世冷暖,她喬艷什么滄桑不曾經歷過?正巧吧臺上騰出了空位,她把自己填補進去。
“小姐喝什么?”
調酒師問她,又是一個陌生人。
“啤酒!彼f,順手點起一支黑珍珠淡煙。
往事歷歷,而真實世界里只剩下她一個人。
正要叫第三罐啤酒,點上第四支煙,一陣驚呼在吧臺前濺起。
“喬艷!”
這突如其來的熱切呼喚真是使沉湎往事中的她如夢似幻。抬起一頭濃發,她看見一張頭頂微禿、輪廓渾圓的中年人的臉盤。
“羅梵!”
她反射般展露明媚的笑靨,反射般驚叫。
終于有一張沒有改變、沒有消失的臉孔,城東巨星的老板羅梵!
故知重逢的喜悅,濕潤了喬艷的眼睛。
“喬艷,你終于回來了!我終于等到你了!”
圓胖高大的羅梵熱淚盈眶,捏緊她的手失聲狂叫。
為了不讓自己的歡欣被舞曲的巨響淹沒,喬艷也忘情地大喊。
“我知道總會有一個最執著的人守在這里,就是你,胖哥!”
“是的,我一直守著,守著我們的夢中情人喬艷,所以外面那塊招牌每天準時閃爍到打烊,它已經向你眨眼睛眨了五年!你終于回來了!”
羅梵大喊著,簡直就是完完全全地情不自禁!他欣喜若狂地打量著喬艷,好久好久,才像捉到了什么靈感似的對她說:“你等我一下,千萬別走開!”
然后他不見了。
過了不到一分鐘,所有的音樂和歌聲陡然停止,她聽見DJ透過麥克風在宣告:
“各位親愛的來賓,親愛的酷哥辣妹們,感謝您今天晚上光臨城東巨星,由于有突發緊急狀況發生,本店必須提早在十分鐘后打烊,為了補償各位酷哥辣妹和佳賓,所有消費一律不必買單,城東巨星今天晚上提早向各位酷哥辣妹說晚安,Goodnight——”
喬艷在驚訝中將廣播聽完,卻又見羅梵已變魔術般站到她面前。
“為了你,喬艷,Foryou,justforyou!”
他深情無限地告訴她。
“羅梵,你真瘋狂!”
喬艷既感動又無計可施,只有搖著頭,看著一堆堆的客人陸續離開。
當客人已經走光,溫柔的爵士輕音樂已在薩克斯風的破題帶動下悠然漫起。
羅梵走向喬艷,把右手伸向她,上半身向前朝她微傾。
這是邀舞的姿勢。
喬艷離開了高腳椅,隨他溫存地滑進了空蕩蕩的舞池。
她任他將她輕攬,把額頭輕倚在他寬厚的胸壁,像一道厚實而安全的墻。
“啤酒汽泡、薩克斯風,午夜藍色的燈光,這一切,讓我恍如回到前世。”
她幽幽地向他低訴,F在,他們可以輕言細語交談了。
“我的感覺和你一樣,就像時光在剎那間倒退了五年,又回到從前!
羅梵把下巴頂在她的濃發上,對她絮絮低語。
“喬艷,我知道你說過要回來的,現在我的字典里只有四個字,你猜是什么?”
“我猜不到。”
“倦鳥歸林。你回到家了!
“我有家嗎?我有我的樹林和可以棲息的枝頭嗎?”
她忍不住感傷。
“當然有,只要你愿意停下腳步,不管是五年前,還是現在!
羅梵頓了頓,才又黯然無奈地說:
“當然,我也知道這是我自己一個人永遠不醒的春秋大夢!”
“羅梵大哥……”
喬艷只能懷著不變的歉意呼喚他一聲,如此而已!
“你知道嗎?喬艷,關于你的不告而別,這里曾經有許多傳言。”
“我倒想聽聽,別人為我編了怎樣精彩的故事?”
“有兩種說法,卻是各走極端。如果你是觀眾,你怎么猜測劇情?”
“她嫁了人,或忽然得了絕癥!
喬艷笑著說,心情輕松起來。
“你猜對一半。有人認為你找到好對象,遠走高飛,另外一種說法是,”他把說話中斷,認真地盯著她凝望,好像要把她看穿,才再說:“敗走情場!
“敗走情場?真是犀利無情的批評!”
喬艷惻惻苦笑,羅梵亦是心有戚戚。
“可能也比較接近事實,是不是?”
羅梵小心翼翼,深怕傷害一顆倦游歸來的心。
“相交滿天下,知我者,惟有羅梵!”
喬艷朗朗一笑,隨著音樂的暫停的間隙,拉著羅梵離開了舞池。
“我想再唱兩瓶啤酒。你們還是只有麒麟牌黑啤酒?我在溫哥華,在紐約,在中環或尖沙咀,想的都是我們的麒麟啤酒!”
她往一張靠墻的火車座一倒,笑著告訴羅梵。
“你已經喝得不少了,一身酒氣,還不夠?”
“幾罐啤酒算什么?對我來說,像蒸餾水一樣,稍具解渴功能而已!”
服務生送來了酒,替她開瓶斟滿,她拿起就喝。
“你愛喝啤酒,總有特別的理由嗎?”
他退視著她心事重重卻又故作瀟灑的模樣,認真地問她。
“你又想挖掘我?”她哼哼笑出聲來,對他媚笑道。
“正確,知我者,只有羅梵。你知道,我是為了紀念誰!
“浪子莫非。不,自從你走了以后,這里的人都叫他是殺手莫非!”
“為什么?他身上有黑槍?”
“不是,他更放浪形骸,變本加厲!
“是嗎?然后呢?”
“然后,他也消失了,他不再來這里消磨,聽說已經從良!
“從良?”
喬艷不禁哈哈大笑。
“是啊,結婚從良,和這里完全脫離關系。”
羅梵沒有一點說笑話的輕佻。
“你知道他和誰結婚?”
她收拾了慘淡的笑容,帶著輕愁再問。
“一概不知。我只知道,不是你!
“所以,你們說我敗走情場?”
她的神情一片迷離。
“你和他……我認為確有其事,雖然我不知道真相,但是你走了以后,他變成了殺手,瘋狂放肆自己,我暗中觀察、推斷和你有關。”
“但是他也結了婚!讓所有的人都跌破了放大鏡和顯微鏡,是不是?”
“這真是一團迷霧!喬艷,我認為,也許連你都看不穿、想不透!他真的是一團迷霧!你也是!”
“敗走情場,你是知道的,我的故事情節再簡單不過!”
喬艷又灌下半杯啤酒,叫羅梵看了忍不住心痛,忍不住問。
“你還愛他?還愛莫非?”
“我不能愛我的妹夫,羅梵!”
“妹夫?這是——?”
羅梵大驚,結巴地說不出話來。
“是,他是我妹夫,他娶了我妹妹喬敏。”
她告訴他。
“在你離開他之前……”
“不,在我離開他之后,在他成為你所謂的殺手之后,我妹妹喬敏終結了他!”
喬艷對著百思莫解的羅梵深深一笑,換了一個轉換話題的姿勢又告訴他。
“世事真是難料!羅梵大哥,你愿不愿意為我再重新置舞臺?”
“我當然愿意!人生如夢,既然人事全非,又何妨再讓舊日情懷重現,讓我們重溫過去的美好時光?”
情深義重的羅梵說著,又為喬艷閃爍著感慨萬千的淚光……
還記得那天
你穿著藍色的外套
向我走過來
沒有往常的微笑
寒風中
露圍繞我們濃得散不掉
像是你從前對我的好
該要說些什么
其實我也不知道
到底誰先開口
似乎也不再重要
為什么
忍心讓我彷徨在十字路口
愛你我接受任何理由……
清揚的鋼琴伴奏,滿溢PUB每一個角落的午夜藍燈光,喬艷身著黑衣,披垂如瀑濃發,坐在舞臺中央的高腳椅上,對著麥克風喃喃吟唱不已。
那是中島美雪的成名曲——忘了說再見。
只有喬艷自己知道,她是為誰而唱。
舉座之中有不少接獲羅梵通報而專程來看喬艷的故知舊識,喬艷依然熱情豐沛的歌聲,讓他們握杯怔忡、鼻子漸漸發酸,而至凄然淚下……
而她的歌聲依然如怨如慕,繼續在傾訴。
分手的那一天
我想起許多從前
記憶穿梭在身邊
不停地在旋轉
雖然說告別了愛情
它刺痛我的心
還是遺憾忘了說再見
總覺得
你還會在背后溫柔地喚住我
所以不敢走得太快
頻頻地回頭看
想起你離我遠去我就想到更孤單
剎那間發現淚已流滿面
分手的那一天
我想起許多從前
……
一曲既罷,余音裊裊。熱烈的掌聲中,還有人在輕輕拭淚。
這就是喬艷!能夠打動人心、撩動心弦,唱出內心痛處的歌聲的,動人的喬艷!
很多人曾經對她說:
“我可以把你捧紅,把你的巨幅照片放上每個大城市車站最醒目的廣告墻上。我也保證,你的唱片推出的時候,街上的海報會在一夜之間通通被人偷走!”
是的,喬艷無疑有這種條件、本事和能耐。只是,她總是回答他們。
“我不喜歡錄音間,更不喜歡被宣傳人員架來架去,沒有一點自我!我不愿意永遠奔波在機場和飯店之間,總是吃著外賣晚餐!”
“你是說你不喜歡成名,不喜歡大眾?那你要什么?”
“我要的是小眾。小小一個房間,小小一群人,呼吸到彼此的濕熱,聽到彼此的心跳,看見彼此的眼淚,盡情傾訴、毫無隔閡地交流!我要的是小眾的真實和執著,不是大眾盲目躁動的歇斯底里!”
“OK,那么喬艷,你就永遠守住城東巨星這個十尺見方的小舞臺吧!”
所有的談判總是這樣結束。
那又有何不可?
就像現在,近在眼前的掌聲和淚水,觸手可及的喟嘆和激賞,不就是她最珍視、最滿足的回報?
她走下來,伸出戴著白金運動表的手,一一和前來與她敘舊的老友熱烈緊握。他們親吻她、擁抱她,和她交流著思念和渴慕的淚水。
“愛你,喬艷,多么愛你、想你!币粋中年醫生告訴她。
“喬艷,你讓這里的夜晚復活,不再空虛寂寞!”一個年輕的女時裝設計師對她這么說。
“謝謝,謝謝,我也愛你們!彼荒苤鹨贿@么回答。
往日果真重現,過去的朋友,昔日的樂團,羅梵甚至把當年的調酒師都找了回來。
如果有莫非,如果有他伴奏薩克斯風,手中總是握著一瓶啤酒的樣子,那么往日重現便是完美無缺。
“只是抱歉,喬艷,也許我沒有把握找到莫非!
羅梵這樣告訴她。
“我找得到他,因為他是我的妹夫!彼卮。
是的,她知道莫非已經來了,已經坐在一個最偏僻的角落,看著她,等著她。
那首歌,就是為了唱給他聽!
她朝他走過去,以一抹輕淡如煙卻又繚繞不散的微笑與他重逢。
而他,依舊是投給她那可以殺死人的眼光。
“你老了,不再是青春少艾,”他伸出手拉過她坐在身邊,凝望著她說:“然而還是這么動人可愛!”
他毫無顧忌地捧住她的臉,把她的頭發輕輕向后撥,好像要把她的美麗心事和感情全都一覽無遺!
她任他凝視,和他對望了幾秒鐘,才把他的手推開。
難怪她曾經在她離開后由浪子晉級成了殺手!他擄掠女人芳心的功力果然更上一層樓!
“不過,你太瘦了,是煙抽得太兇?還是酒喝得太多?”
他沒有停止對她眈眈的打量,連全身都想把她看透。
“那么你呢?”
她只能用反問他來掩飾內心澎湃洶涌的感覺。
莫非聽了根本不以為忤,反而哈哈大笑起來。
“現在我做了一件比你說的還要偉大的事情!你猜猜是什么?”
他問她,她只是盯著他看,不予回答。
“我讓莫非復活了!你知道嗎?浪子莫非今天晚上又復活了!”
他的話令她玩味,她知道他想表達的是什么。這是他一貫的伎倆。
“你在說笑話!莫非的確復活過,不過復活過來的莫非聽說變成了殺手。那個浪子,已經永遠徹徹底底地死了!”
“浪子莫非永遠不死!只要喬艷回來,他就立刻復活了!”
他把話說得很直接。